盛骁低头一看,笑了:“你干嘛呢?刚进城啊?”
沈俊彬在寒风中被衣服裹得兀自花开,这感觉对来他说相当稀罕,是以他体会得十分郑重,使用起来苛刻而小气,甚至不打算和温暖的源头分享。
他提息运气沉下声,保持着风轻云淡的沉稳,淡淡抱怨手底小弟办事不力:“你们开会说什么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慢死了,不知道我等你啊?”
他状似嫌弃地瞥了一瞥,然而眼角有一根睫毛却莫名打了卷,像女孩子用夹子夹过似的,俏生生的。
“你哥今天来店里了。”盛骁答非所问,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董事长亲临,可不是开会的时间就长了么?”
沈俊彬脚步一顿,忽然有点泄气,眨了眨眼,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盛骁早已拉着耳朵对他如实交代过家底,但他却从未将自己的情况尽数相告。这不是他粗心大意,他就是故意的。
他当然无条件地信任盛骁,连身家性命都可以放心交到盛骁手上,可唯独这些事,他不敢说。
不然呢?他拿出一张8开的纸,事无巨细,列出我诸位兄长姓甚名谁、我几代长辈身居何位,如今家族名下共有企业多少家,每年上税多少钱……这样一来,他们之间是没有秘密可言了,可他的神秘感也将荡然无存。
浑身打满祖宗八辈成就几高、家宅良田资产几何的标签,这让他还怎么轻装上阵、灵活矫健地勾引盛骁?怎么带着一身未解之谜吊盛骁的胃口?
和盛骁相比,没了这些身世的他太普通了,不过是一个对自己下得去狠心的凡人而已。他身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在人海茫茫中让盛骁多看一眼,对他产生探究的兴趣?
从一开始他就绞尽脑汁步步为营,在盛骁面前连领子都系得比别人紧上几分,穿衣打扮严格按照当季杂志推荐,竭尽所能地营造出一身的不同凡响。
对方越是对什么好奇,他越捂得结结实实。
假如反之,他一开始就坦诚相告,那么盛骁必定对他的所作所为冷眼旁观:哦,带整个团队空降?不奇怪,那不都是他的人么?
他大刀阔斧改弦更张?不奇怪,说起来明泉都是他们家的,想怎么改怎么改,这些小事太“洒洒水”了。
他孤注一掷的努力都将成为轻而易举和情理之中。
更何况,没有人能仅靠一次投资就永远地拥有另一个人,经营是一生的事业。
短短相处几个月就完全交底,出具一本说明书,别说盛骁的阅读体会如何了,就连他想起来都觉得索然无味。人只对自己的发现抱有成就感,至于从说明书上阅读了解到的内容,哪怕写得再清楚、再诚恳,人家看完了说不定还嫌连篇累牍呢。
纵然地球上有几十亿人口,但除了他自己,没人会为他和盛骁的感情认真筹谋,也没人能负得起这个责任。这让他怎么能不精打细算,怎么能放任自流?
他必须怀着最专一的感情,用最科学的态度,适时投放惊喜,保持细水长流的节奏,让盛骁时常能在他身上找到乐趣。
他哥在店里的意外出现,提前预支了他至少一年半载的计划。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沈俊彬尽量不沮丧得太明显,闷声道:“他是为我的事来的,肯定住在明泉。住到明泉又碰上考核小组检查,认出来了就顺便看看吧。”
盛骁饶有兴致地看他:“你哥是百寻的新任董事长,那你不就是小王爷?”
“干嘛?”沈俊彬挑眉,“你想通了,打算走裙带关系少奋斗十年?”
盛骁只笑笑地看他,没有接话。
沈俊彬霎时明白过来:盛骁只是好奇而已,如果他真的想走关系,恐怕早就不在地球表面了,哪里轮得到他在这儿施恩播惠?
他忙找补道:“我是说……”
“真的假的?你不要骗我。”盛骁笑得意味深长,却绝对不猥琐,“你都被发配边疆了,走你的‘后门’还能少奋斗十年呢?”
沈俊彬:“……”
连这么充满暗示的话他都能说得一脸冰清玉洁,听上去天真无邪。
沈俊彬一时无言。
他凝视了盛骁半晌,心里丢盔弃甲,然而他自问了几遍:假如他现在就俯首称臣,当场把心掏出来,盛骁端详几天后腻味了呢?他输不输得起?
答案是否定的。
直到今天,面对着盛骁,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心里的话也只敢说一半。
他强打着精神,捡回了外强中干的勇气往身上一披,做出不以为意的姿态,高傲地说:“什么叫‘发配边疆’?我是钦差御史,被派来拯救明泉的,你看不出来么?”
他也知道自己在盛骁面前强硬不了太久,趁着稍纵即逝的优势,不着痕迹地迅速转换了话题:“对了,我哥他看到你了么?”
“看到了,还找我聊天来着。”盛骁朝天呼了一口白乎乎的热气,“你哥挺能聊的啊。”
沈俊彬隐约感觉不妙。
他哥的时间真的能用一笔笔金钱来衡量,在这种情况下,注定不可能是一个爱聊天的人。
他谨慎地追问:“是么?怎么个‘能聊’?”
盛骁道:“不是先开中层会议么?开完大概不到九点吧。正好全体大会定在九点半嘛,你哥就把我拉到小路边,聊了半小时的。”
两人步出医院有一段路,站在人行道边等着打车,沈俊彬抬眸看他,忐忑地等候下文:“半小时,聊什么?”
盛骁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靠了一靠,用脑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哎,教育教育我呗。”
沈俊彬虚假的宠辱不惊摇摇欲坠,皱眉问:“教育你什么?”
“他说啊……”盛骁无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随即觉得自己此举既无用又无聊——他一没吃别人的,二没喝别人的,管人家怎么看他们干嘛呢?
不过他还是得考虑到道德风化,所以他只如蜻蜓点水般,在沈俊彬脸颊上轻轻一啄:“我让你伤心了。”
第86章
盛骁的动作轻柔而迅速, 在沈俊彬脸颊落下了一个触感清晰明显的吻,随即退开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距离,仍旧贴着他的耳朵, 细细耳语。
实际上, 在等车的这几分钟里,二人一直保持在一个近得突破社交底线的距离内。
如果有任何路人疑心自己方才看错了什么, 有兴趣朝他们再看一眼的话,这个亲密的姿势都能坐实了别人的猜测。
沈俊彬的见多识广不翼而飞, 他在盛骁的耳语中呼吸停滞, 屏息了许久。
他幻想自己是一朵蒲公英, 怀揣着毕生的梦,飘荡于世间。就在刚才,有一部分灵魂离他而去, 扑簌簌落在地面,决心永远住在这里,以身纪念。而就在他幻想的一瞬间里,又有大量灵魂陆续醒悟,交口称赞它们的离去何其聪颖, 赞着赞着也争相跳出了他的身体, 选择抱着那一吻的余韵, 在这个陌生的路口沉浸终生。
沈俊彬的心——它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原本好端端地跳着, 正和身体各部精诚合作。盛骁一说它伤了,它仿佛真的被这一句话说得浑身发痛, 眼看就要不顾沈俊彬的死活,当场罢工。
他还未说话,忽有一缕不守规矩的凉风在二人之间窜过。
盛骁眨了一眨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桃色似乎向上晕染了几不可察的一丝。
这细微的差别如同一个召唤信徒与部众挺身守护的信号,也唤醒了沈俊彬。他匆忙将不争气的三魂七魄收拾回躯壳内,重振旗鼓,前来相见。
“什么伤心?”沈俊彬不解地问,“我有什么可伤心的?他好好的怎么会跟你说这个……等等,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他来不及加入修饰,紧张一览无余,现在就要一个答案。
盛骁却不急。
他替沈俊彬开了车门,推搡着他的背,把他塞进了出租车后排:“太冷啦,回家说。”
成人的世界和儿时其实相去无几,不过是一个更大型的游乐场。在其中玩耍,除了要遵守一些既有的规则外,还需要一点儿运气,才能在这个场子里如鱼得水。
明泉国际会议中心就是这个游乐场中的某一个主题区,倘若总经理将盛骁叫到办公室,莫名其妙地批判一通欲加之罪,他不但不能针尖麦芒地还嘴,还得机敏地审时度势,反过来替领导宽宽心。
陈暮刚开始将话锋调转向他时,盛骁承认,他是有点儿适应不来,这和陈暮前一日温文尔雅的好哥哥形象大相径庭。然而他扪心自问,还想不想在这混、想不想跟沈俊彬好了?
是以他一咬牙,忍了,态度加倍良好地顺应。
当沈俊彬的哥哥说话一针见血,让他一度颜面扫地、耳朵生理性地想自行关闭时,他就勒令自己想一想,对方是怎么处理程金鸣的。
这么一想,他还能再忍一忍。
他很清楚自己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
他去派出所看监控,警员给他播放是播放了,但同时也特地提醒他,不能用手机录像,更不能拷走。
他找了一位据说是极有类似案件处理经验的律师,对方估计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才能出发,并且不能保证是否一定能够取证成功。其中有什么强制不强制、义务不义务、隐私不隐私的关系,总之是列给没有后台、没有关系的老百姓看的条例,他至今也没弄清。
要想像陈暮安排的一样,兵马未至,对方先表态将会配合到底,那是他绝对办不到的。
至于限制程金鸣,让Our Meeing现在就关门,他更是无从下手。那既要在机关单位有关系,能够跳过正常手续调取资料,又要有厚积薄发的人脉,快速摸清程金鸣和谁走得近,而且这些人还得能随传随到,通宵达旦地深挖深掘。
地下党都没这么高的效率。
换做是他,他是怎么办的呢?
他处理的方式原始、野蛮,幸亏他赔得起钱,幸亏任远及时出手,才没造成严重后果,否则别说给沈俊彬出气,他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他有人家的本事吗?能给沈俊彬光明正大地出这口气吗?
不能就别那么多废话。
男人必须得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如若没有,就不要空谈尊严了。
沈俊彬的哥哥明显比他掌握了更多的社会资源,站在更高的位置向下俯视。高处看得确实清楚一些,也许在那个高度看来,他的处事方式真的欠妥,不然也不至于让陈暮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非跟他谈这一场不可。
一旦把面子和不服气放下,心平气和地聆听,他渐渐感觉陈暮有些话说得颇有道理,他也慢慢明白自己听不下去是因为什么。
盛骁不是怕被人骂。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批判与受到的关注成正比,远的不说,首先他爹就没少训过他,而且由于他爹对他特别了解,所以骂起来也特别带劲,刀刀见血。其他没敢当面骂过他的人就更多了,有嫉妒的,有诋毁的,就连沈俊彬也骂过他。
当时沈俊彬跳着脚骂他“傻逼”,想跟他动手,结果两腿一软跪在了他床上,他不但没觉得听不下去,反倒觉得可爱极了。
他从未因为闲言碎语改变过自己,但在被人骂了又不能还手的时候,他也有一件特别怕的事——他最怕被人说中心事,最怕明知对方口不择言、言过其实,他心里却生出了一丝可怕的认同感。
这种感觉在陈暮说沈俊彬忍受着痛苦接纳他时反复出现,他立即回想起沈俊彬不止一次的伤心模样。
那是一把锋利的小铁锨,从角落撬开了他心的一个角,巨大的压力使他的心理防线在短时间内如摧拉枯朽一般垮塌决堤。他毫无招架之力地将劈头盖脸的指责照单全收,基于这一判断推出的所有结论都被卡上了真理的钢戳。
“他到底说什么了?”沈俊彬一路上越想越不对劲,伸手就要摸手机,“你不说,我自己打电话问了。”
“小王爷,您就别再参我一本了。”盛骁伸手一揽他,把他拉到床上并排躺下,“也没说什么,就是说,让我别对这个好,对那个好。这么大的人了心里该有点数,要不你看着我对别人不清不楚,要伤心了。”
“你敢?”沈俊彬皱眉,“你早上干什么了?他看到什么了?”
“早上那么一会儿工夫我能干什么?”盛骁冤枉,顺带悄无声息地替自己洗白,“找人打听的吧?你知道的,我平时就是特别正常、特别普通地嘘寒问暖、关心同事而已,可有些话一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别人就忍不住多想。这我能管得了吗?被人三传两传的,就传成了关系暧昧,我很无辜的啊。”
他越说越觉得这是一个自证清白的好时机,一翻身道:“我有没有那么多时间找人暧昧,你是知道的吧!再说,我找人暧昧了,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天天跟你睡在一起,我……”
他低头看看:“我都给你了,真不剩什么了啊。”
“……”沈俊彬无言以对,心道:活该。
盛骁伸手拨了拨他的嘴,想看这小子的两片嘴唇是不是被黏上了。这一拨弄不但能拨弄得开,手感还温温软软的。
他拨着玩,惆怅道:“看来是真伤心了。”
沈俊彬摇头甩开他的手,看向天花板:“没有。”
盛骁翻身骑到他身上,脸追到他面前,带着歉意问:“你这不是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吗?”
他额前的头发垂下,几乎要碰到沈俊彬的脸上。
沈俊彬抱着不看白不看的心情,将送上门来的人从眉眼到嘴角看了个遍:“你不懂。”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有人能身处他这个位置,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躺在盛骁的床上,所以没有人会懂他的感受。
“不懂什么?”盛骁的手撑在他身体两侧,温柔地俯身,鼻尖似嗅非嗅地侦查着,寻找沈俊彬藏匿真情实感的蛛丝马迹,“我反省了半天,觉得你哥有些话说得挺有道理。”
“没有的事。”沈俊彬被侦查得很舒服,索性闭上了眼,轻声说,“你不懂,他也不懂。他说的话,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说的,你就当没听过。你要是这么想听话,那只要听一个人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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