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纪知青平躺在床上,闭上眼也睡不着。
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借着照进这间破屋的微弱星光,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英俊又刚毅,只是照片是很多年前的样子,照片上的男人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朝气逼人的青春年少时。
“对不起,我已经丢了你,没想到也保护不好他。”
未曾合眼的一夜。
每一种可能都是一种对自己的凌迟。成年人总是试图张开自己的羽翼保护好幼童,将他们隔绝在真实又残酷的社会之外,但依然无法完全阻挡来自生活的突发恶意。
纪知青忍不住去想,却又不敢想象,纪寒星这样的孩子会被怎么对待。
纪寒星是一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像春天生长出的叶尖和花苞,幼嫩而美好。也是那个人……留下的唯一的生命的延续。
如果只是有人想要买一个男孩回去当儿子,可能是最好的情况,他不会被虐待。如果是被带去弄成残疾,掰断手脚,当作行乞的工具……甚至最坏的可能……那样漂亮和幼嫩的男孩子,如果遇上……
纪知青知道这样的人真实地存在,他攥着那张老照片,神情有一刻恍惚:“这是,报应么?”
天刚刚有要亮的意思,星辰还未完全被掩去。
村长就驾着车带纪知青进城。
临走前嘱咐李顾好好在家守着,时不时去小卖部打听下有没有拨过来的电话。
看出李顾异常沉默,老村长想跟他说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出门前在他头上拍了一把:“狗东西,看好家。人都有命的,命里要来的东西,你能挡得住么?星星是个富贵好命的孩子,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李顾颇为感激这时候他还能注意自己,但这种安慰却并不能让他好过多少,只把早早准备的干粮塞到村长怀里:“别说了。快去,你快去吧。”
村长走后,他从家里收集塑料袋的筐子里抽出一个质量看起来最好的袋子,用湿抹布擦擦干净。把自己小破包里买给纪寒星的东西小心包起来,塞到了床底下。
纪寒星走丢的第二天,李顾不见了。
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只单纯地想,天地只要有尽头,他这辈子就可以一直找下去。即便天地没有尽头,那也没关系,总是会有那么一刻,他离纪寒星能够近一点。
他留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下来:
我去找星星,不用担心我。
找不到我不回来。
但是你做的是错的
人越是年纪小的时候,越容易下决心去做一件大事。但要等到做起来才知道,对这个真实的世界,并不是那么有底气的。
李顾摸摸兜里仅剩的几张毛票,捂着饿得有点疼的胃,扁了扁嘴。然后去路边接了一小杯凉的自来水,冬天真冷啊,这水已经差不多要结冰了,勉强地放下来,老旧的水龙头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口下去让李顾打了个哆嗦。
或许因为身量还不够高,落魄又失神的样子像个乞丐,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这个小男孩。
忽然间两个人的对话飘进他耳朵里。
“昨天那个真漂亮,给到了这个数……”说话的人是个豁牙,朝自己对面的人比出一个手掌来。
李顾一颤,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却并没有动。
他听见自己小小的胸膛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这消息像一把巨锤敲在他的心口,他想要挑起来揪住那人问个究竟,却硬生生在纠结、恐惧和无措中被吓出了一点冷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竖起耳朵听了下去。
“也不像有大人跟着来的。”
“穿的好看,模样也好,但是没人管。”
“谁知道呢,没看有他家里人找,最好过两天就淡了。”
……
李顾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塑料杯子,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来,直觉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豁牙跟对面的人说完话,集市上转悠了两圈买了点卤菜。
李顾远远跟着那个男人,穿越脏乱的菜市场和棚户区。直到没人处,豁牙伸手敲门,半晌没人来开,豁牙骂咧咧地从自己口袋里准备掏钥匙。
钥匙插进锁眼的前一刻,李顾用捡起的转头,奋力朝那人砸了过去。
李顾打小在山里长大,十四岁的力气也不算小了,还有愤怒把他填充得像一只蛮牛。
豁牙被突如其来偷袭,一个趔趄撞上门板,发出“咚”一声巨响,短暂懵圈之后低咒了一句准备反击。李顾动作比他快,揪住他后脑的头发可劲儿往门板撞了两下,然后夺过钥匙打开门,把人踹了进去。
李顾理当是心虚的,不管力气和个头都不该是豁牙的对手,但他已然被愤怒炙烤得杀气腾腾,生造出一点豁出命去无所不能的气势来。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捆人,只能用铁窗上晾的鞋带给豁牙的手绑上了。用的是村里捆猪的打结方法,越挣脱越紧。
“妈的!哪儿来的,你敢动老子?”
“你他妈给我放开,敢在这里抢爷爷东西还没几个能活着出去的!”
李顾不愿听他骂骂咧咧,上去三两下甩了他一脸巴掌,自己手也打得通红却混不在意,学着看来的流氓样子怒吼:“给老子闭嘴!”
豁牙当真被他唬住了,看这样子感觉他不是来求财的。
李顾找到厨房摸了菜刀出来。
刀面明晃晃反着光,李顾觉得血在往脑子顶冲,朝他脖子架了上去:“说,你之前讲的小孩是不是戴了一条深蓝的围巾?”
那人一下子懂了,看他一个半大小子拎着把刀,也着实怕他没得轻重弄伤自己,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你把刀放了,放了再说。”
李顾眼里一红,不知道是手软还是刀柄上沾了油捉不住,刀锋就这么划了过去,血飙出来的时候两人被镇住了。豁牙之前觉得这不过是个孩子,表现得再厉害,未必敢对他下手,没想到李顾真有这样的狠劲儿。
“我弟弟要是有事,我会杀人的。”李顾眼里血红,手劲儿丝毫不敢松,“是你把他……拐了,对不对?”说出那个字比想象中困难。李顾在村长面前都没哭,现在面对拐走纪寒星的人,竟然声音哽咽:“我弟弟最聪明了,他是念书的人你懂不懂?他们把他拐了,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以后冷了饿了怎么办。也许别人不让他再念书了,还会欺负他……不过没关系,要是有脏手敢碰他,碰一个,我剁一个!”
那人竟然有点酸涩,他走进这一行,见过无数事后找来崩溃的大人,习惯性地撒谎和撇清干系已经熟练,但是在这少年又凶狠又纯粹的眼神面前,竟然无法说出话。
“人不是我卖的,我就是交给下家。”
“下家……什么,在哪里?”
“往南走。”豁牙给了指示,人大概是往南被卖到农村,那里缺男孩。指点他这一手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思,他不信警察会为了一个孩子口中的线索追出去,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随时要跟人拼命的小子真能讨到什么好。被发现了,打发了就是,大不了这破房子先不住,去其他地方窝两个月,回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李顾却因为他不知真假的指点升起一丝希望:“真的?”
“他好看,不愁卖家,肯定是有人订的。但说不准那人不肯卖,多找几家想弄个好价码。”
“你干嘛那么急着找,养得活么?”
李顾抹了一把着急时候掉下来的眼泪,他再怎么假装强悍,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他用布包了窄窄的菜刀和有点沉的磨刀石,顺便从他腰包里搜刮出两张毛票。比寻仇更为急切的,是找到纪寒星的心思。丢下被绑着的人,李顾走出去,在市场转悠了一圈,南方太大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害怕豁牙挣脱了之后再来报复他,一时真觉得世界之大可无处下脚。
这时候看到了上次那个卖红薯的老头,递给他一个红薯:“吃吧。”
李顾不想接,他恨这个老头的是非不分和懦弱。如果当时的纠纷里面,老头实话实说,也许他就不用跟人去理论,纪寒星也不会走丢。李顾别过头,没有去接他的红薯。
老头把红薯和一张纸塞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脑袋顶:“豁牙不会来找你的。往南边去,坐这个车。”原来那破纸是一张车票。
李顾看了看他,冲他鞠了一个快要对折的躬,起身时红着眼:“但是你做的是错的。”
老头也没说什么,白雾袅袅,又有新烤好的红薯拿出来。
世界有时就是这样一个是非对错的微妙集合。
李顾的难过再也憋不住
小李顾爬上去南方的大巴,从这个小城市出去,往南的只有一班车。
中途在一个厂房一样的地方停靠,天花板吊得老高,卷闸门半放下来,里面显得幽暗又深不见底。门口挂了一块脏兮兮的招牌,写着“汽车饭店”。司机赶车上的人下来吃饭,匆匆一扫也知道价格明显不合理,菜色敷衍得像是厨余垃圾。这种班线的司机就是个土皇帝,让乘客去买饭,没人敢不吃的。李顾不想在这里浪费一顿饭钱,又怕被司机找晦气,于是走去角落里,饿着肚子跟饭店里养的那只杂毛狗大眼瞪小眼。
他一边百无聊赖在地上划着圈,一边回忆起关于纪寒星的事。想他喂给纪寒星柿子吃的时候,想纪寒星教他写字的样子。
小孩那么干净漂亮,真被人贩子拐了去,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对待。
又想如果是纪寒星被带上车,大概也会在这里歇脚,李顾被这个念头激得振奋了起来。不会错的,只有一班车,那这条路,纪寒星肯定也被带着走过。
他警觉地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便偷摸着走到后厨去。堆放杂乱的蔬菜和油腻的空气中间,一个沉默寡言的老男人正在抹桌子。李顾见他瞧着还算面善,礼貌走上去,压低了声音:“大叔,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男人慢吞吞回过头来,看到李顾,眼里的光好像黯了下去。是个少年,但不够白嫩漂亮。
“怎么了?”
“你有见过一个围深蓝色围巾的小男孩么?大概这么高。”李顾比划着,语气有些急切。
那人顿了顿,摇了摇头。
李顾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答,他想如果纪寒星真是从这里被带走的,这人怎么都该对他有一点印象才对,毕竟他是那么难以忽视的一个小男孩。
他憋着一口气从深山坳里跑出来,从愤怒里借了几分不属于自己的勇气恐吓了一个大人,现在这不知真假的指点却落了空。李顾的难过再也憋不住了,颓然看着那人,眼泪终于憋不住,哭道:他是我弟弟,我把弟弟弄丢了。
十四岁的小孩子,莫管长得像不像一只黑皮猴子,哭起来都是惹人怜爱的。
男人不错眼看了他片刻,蹲下来,递过来一方手绢,柔软的布料擦过李顾沾湿的睫毛:“别哭了,就你一个人么?”
手安抚似的摸过他后背,渐渐往下伸……
男人蹲下来的时候腰间的钥匙晃动,李顾听着响,无意识看过去,发现了卡在钥匙圈里的深蓝色毛线。
被抚摸过背脊留下的不适感,隔着冬天的棉衣也像是被蛇爬过。以及那些颜色特殊的线头,几乎能确定就是纪寒星脖子上那条围巾。李顾霎那间福至心灵,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今年十四岁,懂的东西不多,懵懂听说过的却不少。从大人只言片语和隐晦的神情里,他也多少学到一些本不该早早知道的东西,那一瞬间他近乎早慧地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属性。
他猛的从男人手里挣脱出来,那双长且苍白的手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脆弱,反而像鹰爪一般有力。近乎兽类的直觉告诉李顾,如果发生争执,他无法从这双手里挣脱。
他做了人生头十几年中最机智的一个选择,当男人疑惑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李顾“哇”地哭出声:“我,我是孤儿,村长让我帮他看亲戚的小孩,现在我把那个弟弟弄丢了,回去他们肯定会打死我的。”
柔顺,因为悲惨而显出的乖巧,勉强合格。
男人摸着他的后颈,李顾忍住恶心央求他:“叔叔,你看着像好人,能不能帮帮我?”
李顾就这么留下了。
司机像赶羊群一样把付过了饭钱的人往车上赶,也不管他们吃没吃完,清点人数时发现车上空了个缺。后厨里的男人走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往司机的袖管里塞了进去,听摩擦的声音那该是纸币,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司机往他身后的方向张望了片刻,而后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意,关上了车门绝尘而去。
男人从厨房里端出了散发着热气的饭菜给李顾。李顾确实饿了,小声说了谢谢接过盘子来,他心底此刻爆裂的情绪太多,生怕看那人一眼都藏不住心事,只好缩在角落里,埋头使劲吃,倒是个苦大仇深的小可怜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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