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意识的时候,寒净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好像他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其实并没有能够睁得开。
寒净茫然的坐了起来,可因为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只能感觉到地面很柔软,这种柔软不是坐的地方陷下去的那种柔软,只是感觉不到坚硬的触觉。寒净伸手摸了摸自己坐的地方,却摸了个空。,他明明是坐在某个地方,应该有所支撑才对,却仿佛是坐在了天上,四周一片空空荡荡。
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开始慢慢回笼,寒净的心慢慢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摘拉撕扯,像是要被人生生的从胸腔里取出来,他不由自主的按着心口,想要把那颗心塞回去,想要和看不见的手抗争,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因为疼痛整个人蜷成一团。
他和寒靳交换了一魄,他也认得寒靳的眼神,可他不相信寒靳是出于自己的意识做出了那样的事,在雾里的时候寒靳一定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控制了,可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又如何能够保护寒靳?
明明他一直在寒靳的身边,却没有注意到寒靳的异常,真的很没用,寒靳如果意识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做过什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想一想,寒净就觉得心疼的不得了,可现在古怪的情况似乎并不允许他去找到寒靳,保护寒靳。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摆脱目前的古怪,赶紧找到寒靳。
寒净第一次完全打开了自己的神识,大乘修士的神识可覆盖万里,可万里之内,一切皆是空。
就像是寒净现在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人即使闭着眼睛,面前如果有光,也会透过眼皮感觉到一丝光的感觉,可他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没有一丝光,打开了神识,神识里都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仿佛世界沦陷。
寒净懵了一下,站起身,伸出双手尝试往前走,脚下没有任何的触感,既不会有有所支撑的踏实感,也不会有踩在空中的漂浮感,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的怪异,让人恍惚有种以前在地面生活的所有记忆都是错觉的恍惚。
不知走了多久,前后左右上下无光无声,无人无物,寒净本来就对时间很不敏感,以前还能看到太阳东升西落,月亮爬上中天,海水涨涨落落,鸟儿早出晚归,这次完全没有任何的外物,时间也就失去存在的必要。
寒净感觉自己是向着一个方向走的,可他不确定,因为他方向感不是很好,而且又什么都看不到。所幸他不会觉得累,脚踏的东西也不存在磨破了脚的可能,一直在走也是可以忍受的,走一走总比坐在原地发呆的好,至少要努力一下,努力找到回到寒靳身边的路。
在绝对寂静的空间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是一件让人渐渐心生烦躁的事,即便是修士闭关,也不可能完全隔绝外界的声音,花开花落,水滴石穿,小虫搬家,植物发芽,都是耳边常常被忽视却的确存在的声音,除非出生时就双耳失聪,否则绝难忍受突然的无声世界。寒净走着走着,便觉得沮丧与难过,不由得想发出一点声音来,这个地方连脚步声和衣衫行走间摩擦的声音都没有,寒净张开嘴开始自言自语,他觉得自己张开了嘴,说出了花,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寒净懵了一下,目前的状况是他生平未见,他的经验不足以应对这样的状况,可想起寒靳,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继续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这次连时间也估算不出来,四周无声,眼前无物,张口无言,脚下无地,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寒净终于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并非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直接在寒净的神魂中响起,就仿佛它本就存在于那里,又好像它什么地方都不确实存在,那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似长非长似幼非幼,既古怪却合理的让人生不出猜测,那声音道:“你这一生,可曾爱过什么人?”
寒净不明所以,既然可以交流,总比毫无头绪的好,他不会说谎,老老实实道:“爱过很多的,师尊,徒弟,师兄弟们,小白羊,还有每一个对我好的人。”
“你这一生,可曾恨过什么人?”
“不曾。”
这句回答斩钉截铁,那声音语调平平追问:“一点不曾吗?那个占据了你身体的幽魂,那些因为不是你做的事而憎恨你的人,那些追杀你和你徒弟的人,那些无缘无故就想杀你的人,一点不曾恨过吗?”
寒净想了一下:“我怨过,不曾恨过。我不会恨人,恨是要把他时时放在心上,我心上放不下那么多人。”
“你这一生,有哪些到现在都无法释怀的事?”
“很多。”寒净脆弱的人生阅历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小心翼翼的反问,“你是谁?”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为难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最终那声音再次响起,回答了寒净:“我应该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天道吧。”
寒净:“!!!”
天……天道大神???!!!
真的假的啊?活的天道大神???
寒净顿时结巴了:“天天天天道大神,您您您您……天道大神好!见过天道大神!”
那声音依然语调平平毫无变化:“我好吗?你们人类不是常说天道无常,天意弄人吗?”
寒净:“……”
寒净委屈:“这话又不是我说的,谁说的您找他们去问罪啊。”
天道:“……”
天道再开口时似乎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寒净,你有什么非活不可的理由吗?”
寒净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沮丧的垂下脑袋:“我死了么?这里是死人呆的世界?我还以为是我的功法救了我一命,关键时刻让我的神魂脱离了肉身逃了出来,原来我真的死了。”
天道不置可否:“非活不可的理由。”
寒净认真道:“倒也没有,只是我怕靳儿太过伤心,如果能回去见他一面,告诉他好好活着就好了。还有小白羊,他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有师尊,还有福旺,还有霞蔚宗,平波峰,如果能再看一眼就好了。”
天道:“……”
寒净说完自己也觉得单子太长了,可实在是认真想一想还是觉得哪一个都无法舍弃,只好装作没有读懂突然的沉默。
天道:“他们很快都会来陪你的。”
寒净这次愣了很长的时间,一瞬间的冲动是大喊大叫,可在这样的地方对天道大喊大叫有什么用呢,他想了又想,自己已经死了,根本毫无办法,只能像只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哒哒的低下头,鼻子酸酸的:“为什么呀?他们都可以成仙的,成仙就不会死了。”
天道:“没有成仙这回事了。”
寒净感觉自己突然听到了一个足以世界爆炸的重要消息,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为……为什么呀?”
“你知道,成仙是怎么回事吗?”
寒净背书:“成仙就是修为登顶之后离开这个世界去往更高的世界。”
“更高的世界要毁灭了。”天道平静的扔下一个能炸死所有修士的消息,“我要关闭通道了。你们不能再无节制的吸收能量了,我养不起那么多修士了,所有人都要轮回,修士也不例外。”
养……养不起?
寒净瞬间觉得有些愧疚,天道这么多年养了这么多修士,真的很辛苦了。这么辛苦的天道真的不忍心再要求他放过师尊徒弟宠物和朋友了,仔细想想,不过就是轮回而已,今生缘无尽,来生再相续,也没什么问题。
“关闭通道需要一颗纯善之心,寒净,你愿意献出自己,魂飞魄散吗?”
天道的声音就像是问你愿意出去玩一玩吗,可寒净还是觉得今天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砸的人脑袋疼,寒净刚刚才接受的所有人都会轮回的设定,并不包括自己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魂飞魄散,任何一个修士都知道其中的意思,所有人都怕死,比死更可怕的,是魂飞魄散。世界之大,有亲人爱人家人,可是再也没有你。
寒净眼眶湿了,虽然可能已经被天道看到了,可寒净还是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表现的勇敢无畏:“我愿意。”
天道:“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大多数都是和你一样从小在蜜罐里长大,长大后被人捧在手心的人。寒靳把你保护的太好了,我需要你完全正视自己的内心,迅速下定决心,我会给你考验,可是在这个考验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存在过也真实要发生,你愿意吗?”
寒净:“好,我愿意。”
面前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寒净下意识的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
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寒净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他好奇的站起身四处打量,却发现房内简陋的四方桌上的铜镜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少年的脸。
“寒净,我要杀了你!!!”凄厉的女声骤然响起,寒净连忙跑出门,就看到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阿娇被寒靳紧紧抱在怀里,四肢乱舞,双目血红,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人,金色的大刀在她身边嗡鸣,像是在代替主人轻声地啜泣。
不远处的人长发干枯,面黄肌瘦,眼神阴鸷,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明明是少年模样,却仿佛半条腿已经踏入黄泉的将死之人,他看着少女和背对着自己紧紧抱着少女不出声的寒靳,随手向少女抛出一件东西:“这个我用不了,还给你吧。”
阿娇那么瘦小,却不知哪来的劲,猛然挣开寒靳,手脚并用扑过去接半空中的那个东西,她紧紧捂着那个东西,生怕它落地就不见了一样,落地时硬生生用自己的膝盖和手肘蹭在了地上,也只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大眼睛里落下滚滚的泪水。
寒靳刚刚跪抱着少女,此时也是跪着背对所有人,寒净心疼的跑过去想要把他扶起来问问怎么了,却发现寒靳面前还横着一个人。
那人腹部被划开,露出鲜活的内脏,寒净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阿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的捧着手里的东西,飞快的跑回来,跪在尸体旁边,就要把手里的东西放进那人的肚子里去。
寒净此时才明白,阿娇捧着的,是那个人的元婴。
而阿娇悲痛之下,喊出的那个仇人的名字,属于自己。
听说和亲见始终不一样,伤害陌生人和伤害亲人也始终不一样。
寒净跌坐在地上,全身发冷。
“沙门师兄呢?”
“师伯出门游历去了。”寒靳是这样回答他的。
“师叔您明明是最后一个见过师尊的人啊。”徐缓却是这样说的。
那时他以为阿娇没礼貌,靳儿居然还护着她,可如今看来,阿娇肯无视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寒净自己未必做得到。
第79章 死很好的
寒净以前遇见不知如何应对的情况尚且会一颗心狂跳不止,直往嗓子眼蹦,这次却一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面前不过百米处就是熟悉的宗主起居的景秀峰的小竹林,竹林旁边是一方小桌,桌上刻着棋盘,在沙沙竹林响中,随时随地可以执子厮杀,也随时随地可以焚香品茶,这个地方是寒净很喜欢的一个地方,因为在寒靳被捡回来之前,师尊每次一闭关,沙门师兄就会把自己带到这来,怕自己一个人呆着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意外。他小的时候竹林还没有这么宽广,他也算是看着这片竹子慢慢长满山坡的。
可如今,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噩梦。
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存在过也真实会发生。
寒净的记忆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些以前觉得无关紧要而懒得记住的人和话原来一直都在他的心里,随时可以想起。
阿娇还跪在她最敬爱的师尊身边捂着师尊的肚子满怀期待的等着师尊睁开眼睛,即使她内心知道其实毫无希望,寒靳还跪在沙门师兄面前,垂着头一动不动,很远的地方,刚刚赶到的徐缓面无表情地看着师妹师弟和躺在地上的师尊,眼睛红得发紫吓人,额头青筋几乎爆开。
而那个假寒净,他只是看了一眼就仿佛失去了兴趣,拍拍手像是要拍去手上的血污转身就走。
阿娇的期待终于在理智的压迫下渐渐消失,她双手沾满了自己师尊的血,一抹眼泪不大的小脸上就被鲜血糊了满脸,染的眼睛都红得发紫可怕,金色的大刀静静躺在地上已经不再哀鸣,大刀的主人却痛苦的仰起头,喉咙几乎被沙哑的喊声撕裂。
蓝天白云翠竹,一切并没有改变,仍然美好明亮,可少女的眼睛里,只有鲜红的属于自己至亲之人的鲜血。
寒净在这样的沙哑的难听的喊声中,却根本不敢抬起头来,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真正的寒净,金色的大刀暴起,直追假寒净而去,眼见即将贯穿假寒净的后心,却被一柄雪白的银剑轻轻撞开。
银剑名净月,长三尺三,洁白干净,剑光如月。
阿娇猛然站起,眼神一厉,很难想象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能有这样尖锐的眼神,她看着低着头一直一动不动的寒靳,声音沙哑:“寒靳,你还要保护他!”
寒靳跪在地上,阿娇站着,看上去就仿佛寒靳跪在了阿娇面前一样,他没有说话,净月剑却一直挡在大刀之前,假寒净回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双手背在身后,悠悠闲闲的走了。
阿娇几度发动攻势,皆被净月剑拦下,意识到只要寒靳在就永远无法向寒净报仇,阿娇果断的将刀对准了寒靳。
寒靳仍然跪着,竹林穿过一丝带着竹香的清风,撩起他垂落的长发,显示这个人并不是一尊石刻的雕塑,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大刀转眼间已经以同样直截了当的路径即将划破寒靳的衣衫,刺穿寒靳的后心,可净月剑却只是抖了抖,并没有像方才一样挡在大刀之前。
阿娇满目鲜血,眼神冰冷,那一刻,寒净确定她是想杀了寒靳。
那一刻,寒净什么都没有想,大刀刺穿了他的心脏,仍然攻势不减,气势汹汹地待着寒净的身体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寒净脚下用力,硬生生的站稳了。
刀尖离寒靳只有半指距离,寒靳终于抬起头,看向寒净,只是神情仍是木木的,仿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寒净努力抬起嘴角,对他笑了一笑。
死而复生,从生到死,不过是半天的事,寒净没有什么遗憾,甚至迫不及待想要奉献自己的灵魂魂飞魄散。
“你是因为愧疚所以想死吗?”天道问。
寒净点了点头,满心想着自己即将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方才的痛苦似乎就可以暂时克制。
“这样的心我不要,我要的纯善之心,是一颗爱心。在关闭通道的阵法启动之后,你会经历种种考验,你须得坚定心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被幻境影响,你必须只有一个念头,一种毫无怨言的为了这个世界牺牲的感情,通道关闭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个世界无法承受失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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