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走下明堂,朝皇帝走去。
“你见过春日上林苑的林木吗?早上去看,还只是一点嫩黄的叶芽,下午的时候,就舒展成一片嫩绿青青。那种感觉,就像活生生抽取整个世界的生机,在拼命疯长。”
他深深叹息一声,清冷从容,仿佛喟叹。
“老实说,并不觉得欣欣向荣或者生机勃勃。倒像是生机里埋藏着杀机,摧枯拉朽,所有不能与之目标一致的,都将是它们车轮下碾压的养分。”
说到这里,闽王唇角微扬:“你看,这自然之象,素来譬如天道。宫墙之内,不外如是。皇兄问我为什么,皇兄抽取了本属于臣弟的生机,坐了本属于臣弟的皇位,却理直气壮说待我不薄?”
皇帝的眼神毫无闪躲,坚定直视着他:“你虽自小得圣宠,也被命为宸王,父皇或许的确有属意你的意思。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你的母妃是闽越王族,满朝文武不会答应,太子有一半的蛮族之血。更何况,你心脉有疾。”
闽王就像听到什么有趣的话,不怒反笑,毫无愠色。
“皇兄啊皇兄,”他手指轻轻点着这天下至尊,眉目张扬,毫无敬畏,“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吗?就是这种深信不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他笑得恣意张扬,优雅又神秘,眉眼弯弯,下巴矜持轻抬:“父皇和你,这个皇帝当得真是没意思极了。不过是那张旧椅子上的傀儡罢了。连换张不那么寒酸的椅子,你都做不了主。”
笑容缓缓淡去,他的声音也是:“而他,分明没有那个本事护住心爱的女人,却随意放言,将我们母子置于火上烤。若不是成了通往储君位上最大的障碍,孤又如何会年幼中毒,罹患心疾?母妃以为她拖累了我,甘愿为帝王殉葬。我们母子替人做嫁衣,换得今日一个跋扈狂妄的闽王。”
皇帝唇角微抿,喜怒不显,平静地说:“因为你母妃之死,朕也早早没了母妃。既生在天家皇室,谁都难逃天命。并非朕之过。父皇收回你的宸王封号,还有长安封地,将你改封闽王,是为了护你。”
闽王斜睨而视,眼尾倾下一泓潋滟,似笑非笑:“天命?天命就是皇兄还不知足,得了至尊之位,还想要无暇美名,还舍不得这红尘享乐。什么都都是你的,而孤却要替你背负一个穷奢极欲,跋扈张狂之名。好让你在你的文武百官面前,青史再刷个友悌兄弟的名声?”
这次,皇帝没有说话,只是薄唇抿得更紧,然而他的视线却还是没有丝毫闪躲犹疑。
许久,才轻轻地说:“并非朕陷你于不义,是你自己自小便……难道百官弹劾,朕不该护你,该罚吗?”
闽王缓缓走到他面前,却似是懒得看他,望着殿门碧空,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内里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莫不是明君当傻了,掩耳盗铃,真觉得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懂?”
闽王曾是储君最大的候选者,却被皇帝后来居上。就算先帝改封闽王,御赐圣宠却不断。
而新帝虽异军突起,无论是皇子时候籍籍无名,还是当上皇帝后,简朴勤政,过得自然都算不得太好。心里怎么会平衡?
“闽越是我母族,你不放心我在那里,明升暗贬,将苏州赏赐给我,暗地里给我一个江南王这名不副实的称号,叫整个天下都知道闽王跋扈狂妄。这就罢了,还怕我做出什么来,明着是保护,暗地里却是监视,送一个神机门……”
闽王笑得讥诮嘲弄,兴致缺缺的摇头:“真是穿龙袍坐龙椅,都掩不住小家子气。”
皇帝的脸色瞬间一变,眼底一片暗沉阴冷。
“怎么,戳到你的痛脚了,忍不住生气了?你看,你抢走我所有的一切,还让我做这声名狼藉的恶人。我不是也没生气吗?气量这么小,怎么受得了百官天天的训诫?”
闽王微微悲悯地垂眸看他,错觉竟似温情:“不如,臣弟替你解脱。”
“住口!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皇帝神情几变,却克制压抑着,只有眼神充满强烈复杂的情绪。
闽王淡然颌首:“懂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们的愤怒和憎恨了。不懂的人是你,你真的以为你的文武百官会在意,明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谁?之所以是你不是我,只是因为比起我,你够听话。”
皇帝忽然笑了,长声大笑,摇头后退,他伸出手指着闽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在说,他知道闽王说得是事实。
但,那又怎么样?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朕,朕就是这天下之主。朕比你,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想做一个明君。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做得更好。不管你说什么,这是事实。这是天下人的共识,百年之后,史书上会这么写,而你是乱臣贼子!”
闽王不愠不怒,心悦诚服的点头:“这一点,孤倒是愿意承认。你的确,很想做个明君。”他似笑非笑,在“很想”那两个字上,微微加重语调。
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气到极致,慢慢似乎又恢复了冷静和理智。
尚未脱去潮红的面容,牙关紧咬,平静地看着闽王。
闽王稍显失望,整了整朝冠礼服,轻慢地说:“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
“那,我就动手了。”闽王半阖了眼睛,眸光潋滟幽深,却微微放空,“白薇,可以动手了。让皇兄求而不得的美人,送你最后一程,臣弟应该也算是,待你不薄了吧!”
优雅端庄的太后,缓缓站出来,穿着如同牡丹雍容典雅的宫装。倾城艳色,风流天成,将年轻的皇后和艳丽的宠妃,压得毫无颜色。
她平视前方,缓缓走到皇帝身边,看向闽王,唇边慢慢绽放一个清丽淡然的笑容。
皇帝的面容复杂,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整个人的气息都沉下去,却没有半分悲愤或者认命。他没有看身边的倾城美人,看着的是对面的闽王。
闽王背对着宣政殿的大门,似是看着明堂上那把椅子,又像是放空看着高悬的匾额和雕梁。
在他身后,走来一个戴着无暇白玉面具的白袍人,清贵优雅,从容不迫,走到闽王身边。
那个人微微颌首行礼,沁凉的嗓音说:“主上,所有一切都准备妥当。可以落幕了。”
闽王淡淡笑了:“那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的目光微微一侧,似是在看皇帝,又像是在看白薇。
然而下一秒,他的嘴角却溢出鲜血,心口透出一把漆黑细长的剑尖。似是吸饱了血,那剑的墨锋,流光溢彩,竟然一剑惊艳。
闽王的眸光缓缓垂敛,似是看了一眼胸口的剑,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本该有的不可置信。
他连回头看一眼白玉面具下的人,质问一句都没有。
只是轻轻攥紧,又一次洞穿他心脉的剑尖,缓缓倒下。
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潋滟的桃花眼弯弯,眼波里什么都没有,又像是倒影着世间人心。
那笑容神秘恣意,不该出现在一个政变失败的反王脸上,更像是一个骗过所有人,赢得了游戏最终胜利的孩童。
那双眼睛瞳孔放大,慢慢失神闭上了。
闽王死了。
在政变成功的最后一刻,被他的属下背叛反杀。
但是,所有见过那一幕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最后的笑容,仿佛在说——
一切果然皆如他所愿,你们都输了。
第132章 132只反派
皇帝负手而立, 在闽王被白袍面具人自背后一剑洞穿的那一刻, 他的手指紧握成拳, 脸上却一片深沉, 眼底晦暗不明,喜怒不显。
只是在闽王彻底合上眼睛的那一刻,缓缓眨了眨眼,身形像是恍惚了一瞬。
白袍面具人抽出鬼剑, 剑上的血仿佛晨露一般消散不见, 不知道是被剑身吸收, 还是滴落蒸发。
他的动作很慢, 毫无杀意也没有任何凌厉。拔剑的动作高雅平和, 就像是枝上摘取了一朵花, 斜插玉瓶。
拔出剑后,他顿了顿,抬起左手将白玉面具轻轻推上去一些, 露出面具下那张清俊温润的面容。
那张脸如和风澄澈,比那张白玉面具,更似璧玉无瑕。
他将剑身一横, 双手捧着, 微微颌首垂眸, 对着皇帝, 温和平静道:“幸不辱命。”
一旁的白薇也双手交叠, 盈盈欠身, 优雅温柔又若即若离:“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抬手, 动作做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闽王的遗体。
“林照月,去查验一下,是不是闽王本人。”他的嗓音微微一点低哑,说完唇线紧抿。
这灰袍面具人,自然就是林照月。
他慢慢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如同秋水冷静,无喜无悲:“是。”
话毕却没有动,而是看向外侧,尘埃落定后,匆匆碎步进来的内侍和宦官。
拿浮尘的清秀侍从温顺地低着头,额头却像是长了眼睛,动作不疾却很快就到了他面前,躬身双手过头顶,接过那柄漆黑无光的细长剑身,退到一旁去。
做完这一切,林照月才随手用脱下来的白袍擦了一下手,将白袍递给另一个侍从,抬步走到尸身面前。
他并没有碰身体,只是看了看他的颈侧,然后站起来,敛眸禀告皇帝:“依在下判断,的确是闽王本人。他前段时间,形影不离带着一株夹竹桃,血液里积累了些毒素,血管颜色微微发蓝,异于常人。”
他顿了顿,淡淡道:“不过说到辨别真身,没有人比白薇夫人更懂了。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灵柩画魅。”
林照月的语气和态度,自是君子如玉,清贵矜持,没有丝毫有违礼仪之处。
但是在场的人,都是深宫内长久浸淫幽微情态的人精,很容易就隐隐感觉到,林照月和白薇之间的不睦。
唯独皇帝毫无所觉,或者说并不在意臣子之间的龃龉不和,只看到眼前这具尸体。
事实上,眼前这具尸体是不是闽王,有过之前的对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
但是,闽王死前那个神秘的笑容,仿佛胜券在握的轻慢,让他心底却生出一股不安和不祥。
“白薇,你去看。”
众人便看到,扮成太后样貌的倾城女子,微微福了福,莲步轻移,走到闽王的尸体旁。
那双保养得如兰花一般的手指,毫不避讳的放在尸体的脸上,轻轻丈量,然后在边缘按了按,一直丈量到心口。
她起身,微微颌首:“并无异样。是他。”
皇帝这才迟疑着抬脚,似是要上前,却站不稳一般,反倒后退了半步。
吓得一众后宫嫔妃和内侍去扶:“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只有白薇和林照月站在原地,彼此却并没有看对方一眼,如同对着空气。
皇帝坐到明堂之上的龙椅,撑着头一眼不看,才感到迟来的凶险和后怕。
他嗅着皇后亲自拿来的玉露凝香,慢慢回神,无力的摆摆手。
“林照月,后续之事,你来处理。朕,不想再看见跟他相关的东西了。”他顿了顿,慢慢支起头,脸颊两侧露出威仪深重的法令纹,一字一顿说,“……厚葬了吧。”
林照月缓缓低下头,默然领命。
直到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宣政殿,他才慢慢抬头,看着宣政殿外的天空。
从事发午后,到现在日落残照,时间过得很快。
白薇淡淡看了眼他,随即径直走了出去,不紧不慢,依旧摆着太后的仪仗。
那些内侍宫女们却没有任何异议,如常侍奉她回去太后居住的春信宫。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白薇的身份,很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
早在玉门关时候,闽王说破白薇太后身份,要她给皇帝最后一击。号称从不杀人的灵柩画魅,作为魅主的白薇,当时却很自然的应允下来。
她当然是早就想好了,一回到洛阳后宫,就找机会,悄悄对皇帝告了密。
一个倾城美人,略略蹙眉,俯身盈盈下拜,坦白自己的身份,虽是欺君之罪,但她不惜自呈罪行,却是为了守护皇帝的性命。
这样的冲击力,谁又能忍心怪罪于她,恩将仇报?
白薇一直是温柔端庄却若即若离的,她退让开皇帝的亲近,黛眉微颦,侧身而对,摇头淡淡道:“妾身不止是为了陛下,若说是为了天下万民,这也太大了,以妾身的浅见不敢作此想。一半是不敢弑君,一半是想要自救。”
她愁眉微锁,容色略有苍白:“妾身命途多舛,半生飘零,勉强寄居的栖身之所,不过是同命相连的姐妹们,靠着一点给人妆饰的手艺,换得衣食无忧。女子混江湖不易,对外难免放些夸大其词的传闻,不过是妄图吓退好事之人。”
白薇叹息一声,红唇微咬:“谁知还是逃不过江湖险恶。闽王野心昭昭,为了要挟我们为他做事,故意叫他的人得罪江湖上一派大势力,嫁祸我们绑走了那位城主的妹妹。我们画魅皆是女子,怎会做这种事?然而,人微言轻,如何抵得过他的手段。不得已,妾身为护持家中姐妹,受他所制,成为闽王手中的傀儡。”
说到这里,她秋水一般莹润神秘的眼眸动人心扉,看向皇帝:“但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绝不会为自己活命,就杀害无辜。更何况,怎么会想到他竟然想谋反弑君?”
皇帝的眼中露出一丝怜惜,想要伸手扶她,却又因为佳人显然的矜持守礼,不好勉强。
“朕知道,朕信你,不会怪你们。朕虽不懂江湖,却也听说了,灵柩画魅从不杀一人。你们连常人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朕。更何况,你今日肯冒着危险来对朕坦白。你信朕,朕自然不会负你。”
白薇再欠身,颦蹙的黛眉展开,如云破天晴,灿然明媚:“多谢陛下,妾身替灵柩画魅的姐妹,谢过陛下宽宥庇护。她们虽只是一群小姑娘,手中从未沾染过一人性命,却也愿意为陛下尽忠效死。是将功补过,也是答谢陛下一片厚待的知己之情。”
就这样,不止是白薇自己的阵营,轻轻一跃,从闽王的属下变成洛阳皇帝的亲信卧底,假扮后宫太后的罪名都顺势轻轻揭过。
就连本是江湖上见不得光的灵柩画魅,转眼之间,都成了过了皇帝耳目的合法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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