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言尽于此,希望他们能听懂自己并未宣之于口的嘱托。
他没有再向对面看一眼,毫不留恋地调转马头离开了,马蹄扬起的尘沙糊了韩末一脸。
韩末:“……”
韩末身后的守卫踏前了一步:“将军,我们要不要……”
“随他们去,”韩末一脸不屑地摆了摆手,“堂堂的白羽骑前主将,现在也只剩放狠话这种事能做了。”
凌松回到府中,把一直跟在身边的护卫也遣散了大半。
“你们都是从白羽营中各个小队里选拔出来的精英,现在已经不适合再留在我身边了。”
他身后的佩刀护卫顿时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个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居然还有一个眼圈都红了。
“将、将军……”
凌松头顶的青筋都不安分地跳了起来,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轻踹了几乎要哭起来的那个小腿一脚,冷酷无情地斥道:“哭个屁!滚滚滚!”
好不容易端着一张负心汉的面孔把人都赶走了,他一转头又撞见一张黑沉如铁的脸。
卫流光步履匆匆且脸色不佳,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换个地方聊。”
“跟我来。”
掩上房门后,卫流光还没等到坐下,便盯着合上的窗子飞快道:“我查到了一些东西,虽然还不是很明确它们之间的联系,不过——凌凌的身后有贤王府的影子,你要小心一些。”
凌松顿了一下,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向来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凌凌绝不会是那种会潜伏在自己身边,出卖尊严以套取情报的人。
见他似乎不以为意的样子,卫流光有些急了:“你上心一些!他和将明长得这样像,说不准会是那边故意为之的攻心之计……”
这一回凌松直接截断了他的话:“不可能。”
清楚他的性子,卫流光不再做纠缠,只是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真的要让将军府这样毫不设防地暴露在敌人的目光下吗?若是能破译出那箱子信的话,我们会有比现在保险得多的法子。”
“来不及的,别想这么多了。”凌松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
“若是将明还在,定然不会让你这样对自己。”
凌松扯了扯嘴角,不说话了。
“也是我糊涂了。”卫流光突然转过头,审慎地看向凌松,“不过,你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将明复仇吗?”
“……不然呢?”
“护卫遣散得差不多了,你……别真的让自己出事。”卫流光偏过头,掩去了微微发红的的眼圈,“将明不在了,还有我呢!这么多年了,你不是还存着复完仇便随他而去的心思吧?”
凌松还未回答,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细碎的响动。
“什么人?!”
——毛绒绒的黄狗踩翻了门口的花盆,摇着尾巴哈着气,十分兴奋地一个劲儿往他身上窜。
“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
凌松无奈地握住狗的一只前腿不让它继续乱动,一边扭过头继续跟卫流光说话:“我有分寸,你先回吧。这个时候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不适合和我往来太多。”
卫流光上前撸了一把狗毛,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便离开了。
他走之后许久,凌松还是半蹲在原地摸着狗,想着卫流光的话出了一会儿神。
他的确从未怀疑过凌凌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只是,正如卫流光所言,长得这样像——
他无法自控地想到提到垂光时凌凌微微泛红的眼角,被问及脸上伤疤时避而不谈的态度。
熟悉的轮廓、火灾、被烧毁的脸,还有……
“松果儿”。
……一桩桩一件件,他究竟是真的蠢到视而不见,还是下意识地不愿相信呢?
凌凌身上的巧合太多了,凌松终于没有办法闭上眼睛不看不听不想。
温柔地向他低头浅笑的凌凌,抿着唇湿了眼眶的凌凌,虽然红了脸却还是乖顺地蹭了过来的凌凌……他到底是……
凌松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头顶乌云摧压,心头千斤沉坠,不知道踏前一步究竟会是一线天光还是无底深渊。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凌凌真的是……
那自己这一路走来,又都做了些什么?!
凌松突然一阵心悸,汗湿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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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渗出,凌凌仓促地合上了木门,背靠在门框上努力平复着过分急促的呼吸。
他自觉心跳得太快了,有种眨眼间心脏就要从喉咙里挑出来的错觉。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攥着门框的手骨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才勉力支撑着自己没有腿软到滑落在地。
良久,他无声地启唇,喃喃着那个多年来从未敢宣之于口的称呼。
松果儿……
凌凌想起阻拦过于活泼的黄狗时无意间听见的、让自己慌张地隐匿了身形的对话,忍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松果儿。
你怎么,这样傻呢……
没有看见垂光之前,他以为凌松已经慢慢放下了从前的那个叶凛。
毕竟面对面地相处了这么久都认不出自己来,起码在对方心里,那个旧日的影子已经不再那样清晰了吧。
所以他对过去缄口不言。
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勇气亲手将不堪的过去摊开在凌松面前。他宁愿凌松以为那个叶凛已经死了,也不想让对方因为他经受过一切再一次感到痛心。
就让叶凛成为一个旧日的梦,因为遥不可及才能不染尘埃,始终保持着记忆里最初的模样。
然而他错了。
他没想到凌松心中沉痛竟深重若此。
即使是现在的自己,也只能为他纾解万分之一二。
凌松为他重新取了名字,将他温柔地庇护于羽翼之下。却又在他小心翼翼地想要再靠近一些时,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昔日明亮的少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刀口舔血地长大了,已经成为了能够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存在,却仍然固执地守护着心中那一块已经荒芜的土地,只要外人稍加靠近,便会下意识地露出狰狞的獠牙。
凌松唤他凌凌。
凌凌。
凛凛。
多巧啊。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人。
……也不再配用那张琴了。
但是——
但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容忍凌松居然抱着以身涉险、复完仇就去死的愚蠢心思!
他再也受不了了,恨不得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举起折扇敲对方的脑袋,想看看凌松会不会清醒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伙原来还是这么傻,跟小时候和松鼠打架抢食的笨蛋松果儿没什么两样!
笨死了……
——“或许垂光只愿为他一人而鸣吧。”
凌凌猛然站直了身子。
素净白`皙的五指轻轻旋开乌木琴匣上的暗扣,垂光被小心地抱起,稳稳放置于尘埃不染的琴床上。
这只手的主人在它面前拂开衣摆静静落座,柔和的目光十分珍重地凝视着修长琴身上的流水断纹。
古琴断纹不经百年而不出,垂光是一把足以传世的名琴呢。
琴身斫梧桐木而成,精心选用良材,漆色温润雅致。形似卧凤,造型恢弘,有凛然浩荡之风。
用作琴弦的是色泽洁白而且粗细均匀的丝线。修长而灵巧的手指略松琴轸,将打磨好的丝弦在岳山上打了个小而规整的蜻蜓节,以尾端缠绕雁足固定琴弦。
大概是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为流光上弦的动作有些生涩,却终于还是按部就班地一一完成了。
徽镶螺钿,轸悬翠玉。
手指缓缓抚过光华流转的琴徽,顿了顿后,他试探着拨动了第一根弦。
动如风发,金声玉振。
他揉了揉因为换弦调音而感觉有些酸软的指节,侧头想了想,试奏了一曲记忆中的谱子。
琴声如奔流之泉淙淙而下,泠泠间铺展开旷达气象。
泛音明亮如珠,散音松透古雅,按音木声清长。
他微微垂首,目光柔和地落在仍然轻轻颤动着的丝弦上,唇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弯弯的弧度。
——不愧是他的老朋友,最熟悉的垂光啊。
他几乎要忘了自己一开始将垂光抱出琴匣时,是打算以琴为引诉怯言之情,径自沉醉于与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不需多余言语的相谈中。
毕竟多年未练,他拨弦吟猱的技巧显见生疏了不少,几个华彩的段落都弹得略有磕绊。
然而指间含情,却自有一派山水逸致的畅快天然。
悠悠不已,恣意舒畅。
——何止垂光,真正的叶凛又何曾变过呢?
凌松疾行于穿山游廊间,匆匆向着侧院的厢房走去。
无法解决的迷惑,横亘于喉间的滞涩,既然明晰到了已经无法忽视的地步,他便绝不会继续逃避。
他决定当面去向凌凌问个清楚。
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需要一个答案。
……即使最后得到的,可能会是一个令战场上直面千军而色不改的凌将军也无法承受的答案。
第52章
凌松的确曾经计划过为旧友复仇完就自己死去,将凌凌托付给可靠的人照顾。
……只是,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是他已经渐渐开始舍不得了。
舍不得赌上性命的复仇。
也舍不得挑灯夜候,向他低眉浅笑的凌凌了。
就算凌凌不是……他也未必舍得抛下对方独自踏上绝路了。
温情的湖水日复一日柔和地冲刷着陡险的堤岸,几乎淹没了他心底熊熊燃烧多年的愤恨火焰。
他清楚在这个关头内心动摇的自己十分卑劣,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已经累了。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为了让现在的自己得到救赎,背叛过去的情谊吗?
烧红了半边天的那个晚上出现在他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梦里,那一双双眼睛始终在地狱中含着血泪凝视着他,令他难以安眠。
与此同时,相距不远的小房间内,清透琴音绵长不绝,袅袅间似有青云顿首,千江映月。
曲意暂歇,凌凌珍惜地轻抚着琴身,许久未逢知音的垂光似乎也兴奋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垂了眸,凝视着桐木琴身上光彩依旧的螺钿,目光微微黯了黯。
……他险些永远不能弹琴。
忆及不堪回首的曾经,他原本欣悦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被深深压制于心底不愿回顾的记忆在噩梦中鬼魅般潜伏,无数双冰冷的手藏于暗处,伺机将他拉入万丈深谷。
四肢发达的侍女上前来捏住他的脸,抬起碗就要把滚烫的热粥往他嘴里灌。安静了几天的叶凛却突然剧烈挣扎挣扎了起来,他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却毕竟也是个男人,侍女一时又没有防备,竟让他勉强挣脱了束缚,手胡乱挥着一把将粥碗打落在地,汤水和碎裂的瓷片飞溅了一地。
热汤沾湿了裙摆,侍女大怒,扬起粗壮的手臂就要往他脸上扇。
“怎么,又不肯吃饭了?”
司刃正好于此时迈过门槛踏了进来,侍女立刻收敛了动作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低头垂首侍立一侧。床上方才还挣扎得十分激烈的青年在他走进门内的瞬间却像是突然死过去了一般,低垂着眼眸一动不动了。
司刃缓步上前,两只手指抓住他相比前几日已经瘦削不少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凑近他耳边用甜到几乎有些发腻的声音关切道:“我的小鸟,为什么总是不肯乖乖听话呢?”
他手上的劲道太大,让被控制住的青年几乎以为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后者不堪重负般呜咽了一声,最终示弱地地下了头,甚至讨好地伸出小舌,轻轻舔了舔面前残忍地钳制着他的虎口。
司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感觉到皮肤上那种温暖湿滑的触感逐渐消失后,才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手,温柔地俯视着再一次垂下头试图避开他目光的青年,淡淡道:“把手张开,凛凛。”
叶凛怔了一下,随即温顺地向着他张开了右手,洁白平滑的掌心空无一物。
“另一边。”
叶凛看起来仍旧十分茫然,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司刃没有找到自己预想中的东西,瞥了一眼脚边的碎瓷片,突然命令道:“脱衣服。”
叶凛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直到确认他的的确确没有再开玩笑后,才拼命摇着头发着抖向床脚瑟缩着躲去。
见他不肯配合,司刃朝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挽起袖子向前踏了一大步,就把挣动着的叶凛重新死死按回了床上。
长期被灌服限制行动的秘药,房间里又一日到晚都燃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安神香,当年马术射艺无一不精的叶公子几乎被一点一点毁了底子,现下和任何一个体质虚弱常年缠绵病榻的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是一个稍微有力一些的侍女都能够轻松地控制住他。
“不……”叶凛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徒劳地蹬着细瘦的小腿,仍然试图向床边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的男人乞怜:“主、主人,小奴没有,求您饶了小奴吧……”
司刃形状刻薄的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从善如流地摆了摆手示意侍女停下动作,微微上挑眼眸轻垂,居高临下而又满怀怜悯地注视着床边眼角含泪瑟瑟发抖的青年:“那你自己脱吧。”
“……什么?”
“不想让下人动手的话,那你就自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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