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么讲?”
“他天生就有散光,从小看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他跟我说过,那时候,他眼中的夜里,所有发光的物体都带着美丽的重影,月亮晕开一团银色的水渍,车子开过面前会留下炫目的线条,连路灯都很美,带着重叠的光影,很美。”
戚少商看到顾惜朝一脸不解的可爱样子,继续道,“可是戴上眼镜后,这个世界让他很失望——你能明白吗,惜朝?”
顾惜朝沉默了一会,“因为太清楚,太真实。”
“是了,虽然有许多东西看不清——就像刚才的小树枝——但有些东西的确需要我们摘掉眼镜去欣赏。”
“就像夜晚,朦胧,却有魅力。”
“说的对,”戚少商伸出一只手指点点自己,“这就是我做电影的初衷。”
为什么会跟顾惜朝说这些他自己也不明白,在看到月光下那张莹白的脸的一瞬间,似乎就有很多藏在心底的话想对眼前这个人一吐为快,直觉告诉自己,他能够理解并且能够赞同。
强烈的直觉。
顾惜朝笑笑,“所有人都需要一个没有眼镜的美好世界,我相信你能做到。”
“是我们!”戚少商动作流畅地揽上顾惜朝的肩,伏在他耳边说道,“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的人。”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唇角,“戚导当真?”
“当然!”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并行的身影隐没在树林的尽头,只模糊出飘渺的轮廓。
月光倾城。
回到酒店顾惜朝已经感觉到有些累了。
毕竟在水里泡了一天,晚上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始终没好好休息,这会儿精神一放松,疲惫的感觉便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
顾惜朝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怎么,累了?”
两人走进电梯,戚少商偏头问他,伸手按了楼层。
“等等,你的手……”顾惜朝眼尖地发现戚少商的手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划伤了?”
——难道是那个时候?
“嗯?”戚少商抬手看了一眼,“嗐,没事儿。”
顾惜朝耸耸肩,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伤,既然戚少商自己都不在意,他也没必要多话。
“对了,说到受伤,你这两天没少吃苦头吧?”戚少商冲他扬了扬下巴。
因为他演的这个角色是个杀手,所以不免要有几场打戏。这几天顾惜朝可是被武术指导孙师傅好好操练了一般,每天身上都酸疼酸疼地,幸运的是还出现淤青。
顾惜朝按按肩膀,“也还好。”
“呵呵,辛苦了。”
“应该的,这点苦我还受得了。”
黑色的眸子里传达出某种深刻的信息,很多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欣喜、赞叹、还有一些连戚少商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情绪。
两个男人的目光碰撞在狭小的电梯内。
……
电梯“叮”得一声停了下来,两人继续着感兴趣的话题,来到了顾惜朝的房间门外。
气氛已经打开,可是时间已经到了。
“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他们两人站在走廊上,戚少商面对着顾惜朝,望进他那双清冷的眼眸中,被里面仿佛磁石一样的东西紧紧吸附住,无法逃离。
“好,我知道。”顾惜朝顿了一下,“你也一样。”
戚少商突然抬手,手心最柔软的皮肤逡巡过对面人的眼眉。
一阵灼热覆上眼睑,顾惜朝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却居然没有及时躲开。
流转的空气有些不对了,诡异地旋出一个又一个看似优雅的舞步。
一秒钟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这一刻的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最终,还是顾惜朝先躲开了,这样的动作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
戚少商触电一样把手缩回去,“咳,那个,惜朝你好好休息,明天期待你的表现。”
顾惜朝没看戚少商,“嗯。”
“那你快点进去吧,我……这也就回了。”
“啊,好,回见。”
“回见。”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进去房间,在原地怔了半晌,才终于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顾惜朝在门后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
听着耳边关门的声音,视线中还映着那人离开的身影,自己的身体动作有些不由自主,顾惜朝觉得行动似乎有些跟不上思维的速度,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却会让人从心底感到不快,似乎有一把火烧在身体内部,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干渴的错觉。
顾惜朝一把推开窗子,夜风夹带着潮湿的气息席卷而来。
空气变得粘稠。
房间里沁着一丝清冽的寒意,有雨后树叶般苦涩的味道。
龙头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着,溅起的水花折射出忽明忽暗的色彩。顾惜朝关了水,把头埋进去,冰冷的液体透过毛孔赤裸裸地将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有些冷了,他感觉思维甚至被冰得发僵,也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合着眼都能感觉到的温暖的橙色灯光在水波的晃动下逐渐模糊,用力的闭紧双眼,一些诡异莫名的图案便出现在了视网膜上,一片闪亮的东西,和一个模糊的轮廓,明明灭灭纠缠掠动,象是梦境的征兆,无法具体描述。
顾惜朝猛的把头拔出来,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去,敲打出一片杂乱的乐章。他用手捂住眼睛,于是眼前的图案便换了种样子,黑暗随之而来。顾惜朝手上用了力,压迫得让双眼甚至感到了一丝轻微的疼痛,铺天盖地的黑从视网膜流进身体内部。一瞬间,顾惜朝觉得自己不再能感觉到周围的事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仿佛意识进入到了一个密封的黑色箱子中,被限制被禁锢,而这个箱子就在自己身体内部。四周的压力不断加大,箱子几乎要被粉碎,他感觉心跳得很快,喘气有些困难,感觉巨大的压力从脚底延伸至头顶,无处可逃……
“呼……”
顾惜朝松开了手,拿过毛巾擦拭脸上仍然淋淋沥沥的水珠。睁开眼,便见到影子中映着一张苍白的脸。
他抬起胳膊,指间轻轻抚上镜中自己冷峻的轮廓。
微微地,打了个寒颤。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快得,就象鸟儿的翅膀最终留不住无数个白昼和黑夜。
第14章
连续几天,梦境始终重复同一个画面。
竹林中有萤火虫闪烁晕染般的点点光芒,浮在夜色里。一天一地的雨氤氲出模糊的身影,黑暗触手可及,白色的花朵用视线可以捕捉的速度枯萎凋零,河流从脚边流过,静谧而安详。
然后所有景色隐没在黑暗中,他站在原地,无路可走。
梦便就此而至,然后整个人冷汗潸潸地醒来。
白愁飞在黑暗中坐起身,从床头摸出一根烟点上,袅袅的青色烟雾在眼前盘旋上升,萦绕出诡媚的姿态。
手机的荧光屏上显示的时间并不很晚,他把手机扔回原位,轻轻吐了口气。
这样的夜晚并不陌生,很多次从梦中醒来,失眠如约而至,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白愁飞在唇角挑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大概自己这段时间的确有点闲了。
顾惜朝跟着剧组出外景,而他自然是不能跟去的,手里的事情很多,却总提不起兴致,那群白菜一样的新人实在是让他耐心有限。每天有太多的时间自我支配,当工作无法充斥整个生活节奏的时候,他需要另一些东西来填补空洞的时间。
《陌路》的拍摄已达尾声,等剧组从外景地回来,在棚里补拍几个镜头估计便可以杀青,剩下的便是后期制作。白愁飞想起今天杨无邪告诉自己无情马上就会回国,不出意外,主题曲自然是这位歌神的了。他白天听到的时候就在想,J影对这部片子的在意显然也是超乎寻常,难不成真的是戚少商的魅力?
用鼻子出了口气,他不想承认,却无力否认,其实他自己,对这片子的关注也早就不在计算之内了。
白愁飞吸了一口烟,弹烟灰。
房间太大,屋子很空,空气就变得有些寒凉。
他在出去游泳还是找另一个办法解决的选择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了扔在一旁的电话,按下通话键。
“喂?”短暂的等待后,耳边响起对方慵懒的声音。
“Sammis。”
这种夜里,他只需要冰冷的液体,或者女人温暖的身体。
前者让他清醒,后者给他随性。
“呦,”白愁飞始终觉得这女人笑起来,有说不出的妩媚和神秘,“是白先生啊。”
“是我,”白愁飞放软了声音,“有时间吗,现在?”
“你这是——想我了幺?”
“是啊,梦里全是你。”
“啧,那还真是荣幸,”女人打了个哈欠,“可是你总也要看看时间,这大半夜的把人吵醒,不该道歉幺?”
平素高傲清朗的声音此刻混杂着一丝从睡梦中醒来不久的喑哑,显得无比暧昧,白愁飞将手机贴近嘴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过来见我,我会好好,给你道歉。”
“……”沉默了半晌,电话那头的人终于笑起来,“好吧,看在我很喜欢你那所房子的份儿上。”
“我会感谢这房子的设计师。等你。”
上唇与下唇触碰,然后分离,模拟出一个亲吻的声音,雷媚听着那边人收线的声音,挂掉电话。
脸上的表情有着意外地清冷,仿佛刚才跟白愁飞在电话里调情的并不是她。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相似的,毕竟只有对方是跟自己势均力敌的人,所谓的感情游戏,才能够进行下去。
雷媚从柔软的床上起来,没有穿胸衣,找到白愁飞某次落下的白衬衫,直接套在身上。
她和白愁飞之间没有爱情。
他们都清楚明了,且并不渴望。
雷媚在一片黑暗中套上随便哪条牛仔裤,赤着脚系上十公分的高跟鞋鞋带。
谁说女人一定要为她爱的人守身如玉,她跟他一样,不过是需要在某些空气都冷得要结冰的黑暗中,用一具温热的身体,来充实空虚的自己。
对象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这个价值观不正确,大家不要效仿……)
穿行在橙色的路灯之间,黑暗却仍是如影随形。雷媚坐在车里看着有些清寂的街道,通往熟悉的地方。
她感觉得出白愁飞心里有另外一个人——虽然具体是谁仍未可知——就像她自己一样。
她抬起右手抚上额头,食指和中指间有因为长时间抽烟而留下的浅浅的褐色,然后用这两根手指用力按了按眉心。
兜兜转转,其实他们这些人都一样,逃脱不了这个怪圈。
前方是黑黢黢的树林,从宽敞的道路上穿过,出现在眼前的是熟悉的建筑物。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座房子,遥遥望去,白色的四层建筑伫立在层层叠叠的光影里,仿佛一朵在雨中盛开的莲花,神圣的色泽令人向往。
——但也就不过如此了。她从不说这是他的“家”,同时知道那个人也这么认为。能够长久地留在那个挑剔的人身边,她自然是有些不同的。当被白愁飞带回来的形形色色的女人都在称赞那房子华丽大气,美仑美奂的时候,雷媚在第一次见到它就直言说这座房子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当时的白愁飞大抵应该是有一丝诧异的,那里只是他的一个栖息之所,完全不能用“家”这个温暖的定义去概括。
说完那直白的过分的话后,雷媚却又笑着叹道,“但是我很喜欢。”
或许仅仅就因为是这样,他们才能一直维持这样畸形的关系,直到今天。
雷媚在嘴角挑出一个笑容,在白愁飞的别墅前按响喇叭。
呵,不知又有多少人要被这刺耳的鸣笛声吵醒。她在心里偷笑,看着眼前打开的雕花铁门,把车开进车库,然后直接从车库抵达客厅。
白愁飞开门接她。
没有开灯,他站在门口看着她进来,白衬衣只系了两个扣子,露出几乎打横的锁骨,属于模特的身材无懈可击,象牙色的皮肤在黑暗中发光。
雷媚轻车熟路地将高跟鞋甩在门厅,走近对面的男人。白愁飞上半身裸露着,只穿了睡裤,在一片晦暗的光亮中可以隐约看到形状良好的肌肉。
他最爱的运动是有游泳,这是个好习惯。
雷媚从白愁飞身边走过,抛给他一个亮丽的眼神,然后坐在沙发上端起为自己准备红酒,浅浅啜了一口,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揪过桌子上的火机,啪得一声点着。
红色的光斑瞬间在黑暗的房间中亮了起来。
白愁飞眯起眼睛,他喜欢雷媚抽烟的姿势,每一根手指的落点都精致到恰到好处,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流畅、简洁、优雅,甚至还有一丝隐约的,莫名其妙的霸道。
这样的姿势仿佛看了很多年,熟悉到想吐,却和脑海中的某些东西不谋而合,深深刻在记忆深处,如同他自己抽烟时的动作,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种执着的习惯。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
白愁飞感觉到有一股热浪翻涌在身体里,却不是因为视线里的女人。
他走到雷媚身前,站定,没有坐下,只是低头望着她的动作。
雷媚将烟按灭,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射进白愁飞的眼眸中。
她说,“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的眉不是多数女人那种细长的柳叶,她有一双男子般的剑眉,区别是更细,眼中泛着一点点婴儿蓝,说话的时候有不属于柔媚女子的英气。
白愁飞笑,“哪有什么事?”
雷媚打了个哈欠,“你每次都是这么说,下次可以考虑换换了。”
他们都有不希望对方知道的私密,或许白愁飞的秘密更多一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交往,因为不相爱,所以对对方乱七八糟的心绪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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