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的眼睛是冷的,心好像也冷了,他看人的眼神恢复成了从前那样,就如南宫翔所言,无心无情,无爱无怖。
从那天晚上开始,傅红雪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很努力地活下去,他要活下去,因为他还有仇没有报。
他本想陪着叶开一起死,然而既然上天不要他死,他就要用这条命去给叶开报仇,就要让李曼青付出代价!
南宫翔不敢让他知道江湖上的那些传言,而傅红雪也好像根本不在乎那些。在他的伤慢慢愈合至可以下床活动之后,南宫翔常常看到他握着那把灭绝十字刀坐在院子的空地里,他看着头顶的那棵树,看着树叶间的那片天,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什么,他只是坐在那里看,一看就能够看一整天。
他也再没有问过有关叶开的事,就像那件事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一样,他不提,也没有人敢说。但南宫翔知道他从来没有放下过,那是他心底的一个魔障,他可能永远也跳脱不出来。
清屏镇的事忙得差不多了,那塌陷的地宫里也不可能再找到什么活人,而叶开的尸首至今未见。南宫翔知道他也许就长眠在那废墟之下,也许应该给他立个衣冠冢,下辈子投户好人家,不要再卷进这些是是非非里头来,但是当着傅红雪的面他说不出来,只能偷偷跟小雨商量。那孩子大概也被傅红雪的样子吓坏了,以前傅红雪再冷,可对着她还是温柔亲切的,而如今她想靠近傅红雪都不敢,这个人已经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
衣冠冢的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南宫兄妹离开山庄太久了,南宫翎在叶开死后也一直病重,南宫翔把她接回了孔雀山庄修养,傅红雪这里的事只能拜托给小雨。
在南宫翔离开后的一个月,傅红雪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开始在院子里练刀,从早上一睁开开始,一直练刀天黑掌灯,练到他累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像他这样的身体是不应该这样拼命的,欲速则不达,这样只会给他的身体留下隐患。小雨试着劝过他几次,可是如今的傅红雪已经听不进任何的劝解。他现在比谁都清楚行尸走肉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痛和爱,所有的悲伤欢乐都已经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而失去了意义。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报仇。
他从前不懂娘的怨恨为什么那么大,他现在终于懂了,谁把他的爱从他的生命里剥离,他就要谁付出血的代价!
他答应过叶开,他没有做完的事,自己会替他完成。只有做完了这件事,他才有资格去黄泉路上找他。
今夜月色很好,一如他的心情。
李家庄早已不是当年的李家庄,李家庄在江湖之中已经沉寂了太久,世人都知道六如公子李寻欢的大名,可是却很少有人会提及李家庄。曾经很多人都说,李家已经没有人可以继承小李飞刀的绝技,李家庄也只能靠前人威名的荫蔽才得以苟延残喘。
而现在,他坐在李家庄主屋的大厅里,回味着不久之前那些慕名前来祝贺他的江湖同道,回味着他们脸上那充满敬仰,羡慕甚至畏惧的笑容。他知道他做到了。
他发过誓一定要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现在他真的做到了。
就在这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向武当、崆峒、峨眉各派高手发出挑战,并且一一战胜了他们,但这不足以令他骄傲,最让他得意的莫过于今日一战。
今日与他一战的,是曾连胜三十一场,横扫雁荡三鸟,力克昆仑之鹰,人称‘一剑飞雪’的剑神薛青碧。几日前他给薛青碧发了战书,薛青碧欣然迎战,而这一战之后,他扬名江湖,却不知就此给自己埋下了恶果,要后世子孙来替他偿还。
前来道贺的人陆陆续续都已离开,然而李家庄高悬的红灯却彻夜未熄。李曼青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人回味着这种胜利者的喜悦。
有人跟他说,高处不胜寒,但他向来觉得这是弱者的托词。强者就是强者,这个世上强者为王,所以他才要不计一切代价除去叶开,除去傅红雪,除去龙小云,除去薛青碧,除去一切可能挡在他前面的人。现在他成功了。
他的飞刀,是天下第一的飞刀,无人敢膺其威。
李曼青全身放松地靠在那宽大的太师椅上,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今夜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的,是让人心醉的。
从明日起,这兵器谱上写着的将不是李寻欢,不是叶开,而是他李曼青。
然而这时。
院子里骤然起了风,灯火在风里不安地摇曳起来,李家庄的院子里种满了奇花异草,但此刻李曼青闻到的却不是花香。
而是血腥味。
很重,很浓的血腥味。
他忽地睁开眼,满院的灯尽数熄灭,院子里的花草尽数枯萎了一样,在风里被轻轻卷起,又坠入尘土。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黑色的人影,一把黑色的刀。
那人就如同凭空出现在月色下面,若不是月下能看到他颀长扭曲的影子,李曼青会以为那是黄泉路上爬回来的修罗恶鬼。
而事实上这个人远比修罗恶鬼更可怕。
李曼青意识到来的人是谁的刹那,手和脚都已经失去了温度,他从太师椅上猛地站起来,但就在他站起的那一刹那,那个黑色的影子穿破了风声,挡开了他从袖子里发出的暗器,只在眨眼之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刀背上的十字闪烁着刺目的寒光,李曼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后背上已经爬满了一层冷汗。
他想问他不是死了吗?
可是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他非但没有死,而且还活的很好,还能够闯入他的李家庄,把灭绝十字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那么叶开呢?
他看着面前的人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眸,看着他那张充满着绝望和决绝的面孔,李曼青忽然大笑起来。
“你是来替叶开报仇的?”
不用再多问,傅红雪的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叶开已经死了。
一个傅红雪,根本挽不回败局。
“出你的飞刀。”
这是傅红雪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虽哑,但却有种惊人的气魄,压得人根本无法动弹。李曼青心知自己与傅红雪之间的差距,此刻若是硬拼,必成刀下亡魂。
不过当日地宫之中,以一敌二,尚能让他们两人元气大伤,更何况面对一个万念俱灰的傅红雪?
李曼青冷笑着向后退了一步,他的两袖之中藏满了暗器,纵然他的飞刀杀不了傅红雪,可是这些见血封喉的暗器总有一个能要了他的性命。
“出你的飞刀。”
傅红雪还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李曼青看到他的双眼里像是跳动着两团幽蓝的火焰。从地狱中回来复仇的恶鬼,果然不可让人小觑。
“没想到叶开死后,你终于也忍不住要在兵器谱上和小李飞刀争个高低了么?”
李曼青见傅红雪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动也不动,无论他说什么嘲讽的话,傅红雪的面上始终没有任何的变化。这样的人看久了,甚至会让人有种他并不是活人的错觉。
除了仍在呼吸,还会说话,还有心跳以外,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李曼青终于不再说话,因为他意识到此刻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傅红雪分神,不可能让自己有机可趁。有句话说得好,无招胜有招,而此刻的傅红雪,正是以不变应万变。
李曼青趁着方才说话的时候已经和傅红雪拉开了一些距离。这对他非常有利,无论是他的飞刀还是他的暗器,在距离上都比傅红雪的刀有优势。
但李曼青错了,因为他与傅红雪之间的差距,远非是兵器的优势可以弥补的。
就在他亮出飞刀的刹那间,灭绝十字刀的刀锋已至,李曼青心头一惊,但他出手的却不是飞刀,而是另一只手的暗器。
他心里知道这样贸然出手一定杀不死傅红雪,但傅红雪能躲过这一招,未必能躲过他的下一招。
李曼青正是要傅红雪避开这个暗器,那么他另一边的飞刀就可以出手了。
然而李曼青万万想不到的事,傅红雪根本没有打算躲,因为他根本不必躲。那十字刀的刀光在李曼青的眼前绽开,那刀锋里凝着冰霜雪露一般,他发出的暗器被刀风尽数挡开,而他的飞刀还没有来得及出,肩头便狠狠一痛。
凝着寒霜的十字刀,决然地砍进了他的血肉,李曼青一声痛呼,顿时冷汗直下。
可是在那一瞬间,他手里的飞刀也冲着傅红雪的胸口直刺而去。
人在江湖,赌的就是一条命而已,今天那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李曼青肩头的热血迸溅出来,血光中他看到傅红雪毫不迟疑,冰雪一般冷肃的面容。李曼青听到自己肩骨碎裂的声音,惨痛得让他连喊叫都觉得无力,而他另外一只手的飞刀在刺中对方心脏的前一刻被傅红雪的手一把抓住。
锋利的刀刃割开了傅红雪的掌心,那飞刀上还有毒,可是傅红雪却毫无感觉一样,他握着李曼青手里的飞刀,忽而用力一折。
“唔……”
那只拿刀的手亦被傅红雪所折断。
两招之间,一刀碎了他的肩骨,一招断了他的手腕。
傅红雪猛地一抽身,十字刀从李曼青的肩上拔出,李曼青哀嚎了一声,半边的身子已经在剧痛中麻木,他摔倒在地上,已经被折断的手腕无力地垂下,袖中的暗器尽数掉在地上。
“傅红雪!”
灭绝十字刀的刀剑点在地上,上头的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一小块血红的水洼。刀剑在地上拖出了喑哑的声音,傅红雪看着伏在地上的李曼青,看着他重伤的身体,他知道只要一刀。
一刀,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
都结束吧。
傅红雪走到李曼青的面前,他握着十字刀的手微微地泛着青紫色,那是中毒的症状,但是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
犹如解脱了一般,傅红雪将刀高高地举起,李曼青惊慌地抬起头,那刀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傅红雪!你杀了我,永远没有人能证明叶开的清白!”
清白?
傅红雪听到这两个字,简直想笑,想仰天大笑。
“你,你杀了我,天下人只会说小李飞刀败在了灭绝十字刀之下,叶开最在意什么你不会不知道,你……”
“住口!”
傅红雪怒喝了一声,打断了李曼青的话。
“你该死!”
傅红雪眼中寒意凛冽,他今日,必须杀死这个人!谁也不能阻止他!
刀已落下,命就在他手里!
李曼青已然绝望地闭上了眼,几个时辰之前,他曾这样看着薛青碧,然而生死太无常,胜负也太无常。
但傅红雪的刀却最终停在了他的眼前。
刀风突然一落,李曼青不可置信地睁开眼,他看到傅红雪的也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样怔在那里。
傅红雪的刀没有落下,因为就在他要斩杀李曼青的片刻间,他听到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傅红雪!”
他太熟悉那个声音。
到死都不可能听错的声音。
所以他的刀慢了,但李曼青却反映过来,他飞快地抬起手,把自己的发髻一扯,长发飞扬间,数点银光射向了傅红雪。
傅红雪还在震惊之中没有缓过神来,蓦然间看到李曼青发出的暗器,扬手欲挡,但还是被其中的一根射中,颓然地向后退了两步。
李曼青瞪大了一双眼睛,嘴边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
傅红雪边退边用十字刀稳住自己的脚步,待站定之后,他双拳一握,周身内力凝聚于一处,李曼青见状,正要再出手,却不料他暗器还没出手,手臂上便没来由地一痛,手里的暗器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就在这关口,傅红雪已将方才那暗器逼出体外。大悲赋的沛然真气萦绕全身,他望着李曼青,眼中忽而少了几许恨意,多了几分怜悯。
李曼青被他的目光看得往后缩了缩,此时傅红雪纵身而上,李曼青抬掌欲挡,但两掌一合,傅红雪的真气流窜而出,李曼青顿时觉得周身筋骨俱碎一般,痛得几乎晕死过去。
“啊!”
他惨叫了一声,人如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撞到了一片桌椅,而他怀里的那本《怜花宝鉴》也随之掉落出来。
傅红雪扬手又是一掌。
“不!”
李曼青的后背撞在墙上,倒下的时候眼睛还看着被傅红雪碎成粉末的《怜花宝鉴》。
“你全身筋骨已被我所伤,今后都无法再练功。”
傅红雪淡淡地看着伏在地上,还拼命伸手去够《怜花宝鉴》的李曼青,如斯可悲,杀他,简直是脏了自己的刀。
傅红雪抚着受伤的地方,眼前也是一阵阵的晕眩。
他从地上捡起灭绝十字刀,背在背上。他转过身向外走去的时候,还听到李曼青如疯了一样念叨着他的《怜花宝鉴》。
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傅红雪步步血路地走出李家庄,天外星子黯淡,月色也被乌云遮住,像是就要下雨了。
他结下腰间的酒壶,猛地灌下了一口。
血腥味在他喉间弥漫开,他喝着酒,忽然大笑起来。
“叶开,叶开,我就来找你了。”
他不知道在杀李曼青的那一刹那,耳边响起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也许冥冥之中是有天意告诉他,叶开想要他留下李曼青一条命,给李家留点香火。
所以他没有下手,他留下了李曼青的性命,但是他已重手伤了李曼青的筋骨,就如当年李寻欢伤了龙小云那样。
他握着酒壶,一路走,一路喝,一路咳着血。
小雨说他的内伤已经痊愈,只有傅红雪自己知道,那伤永远不会痊愈,只会日日夜夜钻心一样地痛着,提醒着他,叶开已经不在了。
他的心,活生生地被剜走了一样。
傅红雪……
一阵狂风扫过后,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傅红雪在雨中茫无目的地走着,那笑声透过雨帘,一声声地刺痛着一个人的心。
他一路追着傅红雪而来,看着他伤,看着他痛,却无从安慰。因为傅红雪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感觉不到他。
那雨水穿过他的身体,他如一缕幽魂静立在雨中,看着傅红雪走远的背影。
“傅红雪!!”
在傅红雪喝完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然后颓然跪倒在地上,捂着剧痛的伤口再也直不起身来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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