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心刺骨,含泪带血。
身后头的门碰地一声响了。
李寻欢跟阿飞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他们本想守在外头,却不想傅红雪的这一声叶开叫的如此凄厉,听得他们两人再也沉默不下去,冲进门时只看到傅红雪已像个木人一样怔在那里。
叶开只告诉傅红雪等他三日,却没有告诉傅红雪这三日该怎么熬过去。而傅红雪除了等,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人能告诉他叶开究竟身在何处,是生还是死,是不是真的能如约归来。他静躺在那张满是尘埃的大床上,目光始终沉滞空蒙地盯着不久前叶开消失的地方。时间走得很慢,又好像走得很快,夜色在晨曦中慢慢被冲淡,然而满窗的晴色却不能让他感到丝毫的温暖。
那个真正能够让他温暖起来的人不在这里,这世间哪里才是他的归处呢?
他觉得自己已不能再继续待下去,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保留着叶开留下的痕迹,留在这里,心上就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叶开已经不在了。
尽管叶开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他会回来,可是这一次,傅红雪真的,无力相信了。
叶开就是个狠心绝情却又聪明绝顶的高明骗子,明明谎话连篇,却让人在绝望里头仍不死心地抱着一线期盼。
叶开消失的第二天,傅红雪便离开了。他没有办法在那里等叶开三天,因为只在那空荡荡的屋子里待了一个晚上,他便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所以他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甚至来不及和李寻欢阿飞辞行。可是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一路上浑浑噩噩,全然不似走在人间道上,倒像是黄泉幽冥里的游魂。傅红雪与叶开来时,路人们见他举止异常,都避之不及,而他回来时,别人看他的眼光更是异样。傅红雪对此浑然不知,直到自己在先前来过的那家酒楼门前停下时才发觉自己沿着来路又走了回来。
回来做什么呢?
那酒楼的小二一眼就认出了傅红雪,几日前的可怕记忆又涌上心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嘴里念念有词地拜着菩萨佛祖,希望能送走这吓人的瘟神,却不料傅红雪看到了他,全然无神的目光竟无端地透出了些许亮光。
他迎着那小二满是恐惧的目光,径自走了进去,小二不敢拦他,只能暗道一声倒霉,战战兢兢地跟在傅红雪后面,看着傅红雪脚步不停地朝着上次他落座的地方走去。
这个时辰酒楼的生意向来很好,而上一次叶开挑选的地方临窗傍水,自然早早就有人坐在了那里。而傅红雪不管不顾就走过去,那两个正在谈天说笑的酒客蓦地看到身边站了一个人,便都抬起头来。
“这位置今儿我们包了,麻烦您另坐。”
看傅红雪这一身落魄浪子的打扮,两个酒客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又兀自说笑去了,而傅红雪就像是钉在了那里,动也不动,那两人说笑了一番,再看傅红雪还杵在那里,脸上的笑意顿时变成了怒意,其中一人就站起身来要动手,一旁的店小二虽不知傅红雪的来历,可是看到他身上的刀,再联想起他之前的种种举动,唯恐得罪了他给老板触了霉头,赶忙上前去劝和。
这人有的时候,脾气一上来,丁点儿大的小事也能搅出风波来。那酒客站起身,竟是个比傅红雪还略高一些的壮实汉子,挺着胸脯卷着袖子就要跟傅红雪理论,而傅红雪的目光却是空的,仿佛根本看不到他。
“你这小子……”
他看傅红雪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便以为可以随意欺负,谁料到那拳头还未落到傅红雪的身上,只觉得自己头上蓦地一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头上原本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突然就散乱下来,几缕断发落在他的肩上,他吓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要不是另一边的酒客走上来扶住了他,只怕他就此瘫软下去了。
三个人六只眼睛,竟然谁都没有看到傅红雪是如何出的手,如何收的刀。
就在那两个酒客被吓得落荒而逃的时候,傅红雪已经在那窗边的位置坐了下来,他记得上一次叶开便是坐在这桌子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如数家珍一般点着这酒楼里的招牌菜肴。
“店家。”
魂不附体的店小二送走了两个酒客,又被打发过来招呼傅红雪。他看到傅红雪又像上一次,目光直直地看着那没有人的座位,心里顿时一个寒颤,但也不敢多问,怕真的问出什么吓人的事来。
“什锦烧鹅、清蒸江团、龙井虾仁、金香饼、西湖莼菜汤……再给我一壶梅子酒,”冷不防地听到傅红雪报出这些菜名,店小二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次他要的不是一碗牛肉面。可是他越往下记就越觉得心惊,这一个人如何吃的完这么一大桌的菜?
况且这一桌子的菜钱算下来可谓惊人,而傅红雪这样子……
“我身无分文,但我可以替你杀人,我杀一个人一千两,足可抵这顿菜钱。”
傅红雪看也未看那店小二一眼,却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可是听到他这么说,那店小二简直有种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感觉,天底下,还有这样强买强卖的?他们寻常小老百姓,哪有什么仇人要花一千两银子去杀的?
酒楼的老板也许也是怕了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尤其是在听了店小二的一番描述之后更不敢得罪傅红雪,宁可自己折了本也要把这煞神伺候好,傅红雪冷眼瞧着那一盘盘精致的菜肴端上桌子,其实半点食欲也没有。
他想,倘若此刻叶开坐在对面,该是很开心吧。
他曾经坐在那个位置上跟自己说,我开不开心无所谓啊,关键是要你开心。
可我现在很不开心,你如果真的在乎,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你怎么忍心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你怎么忍心跟我定下这三日的约定?你知不知道,这三日,于我而言,比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都要漫长,才过了第一天,我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叶开,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狠多绝。
傅红雪在那酒楼里头一直坐到天黑张灯,坐到店小二和老板不得不硬着头皮请他出去,桌上的菜他丝毫未动,酒却喝了很多。那梅子酒很是清甜,并不醉人,但喝的多了,口中却泛出一股苦涩来。
想醉时,偏偏不能如意,夜风一吹,人更加清醒,生死浮沉,往事历历都在心上,独独少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不是说,今后要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栽上一池的莲,闲来赏花观月,醉卧红尘,这些话,你说过就算了?
你知不知道,我都当真了,你的话,我都当真的。
他不知不觉走到那赏莲的寺庙前,香客早就散了,冷雨金荷,胜景何求?浮生长恨欢娱少,如今方知这一声感叹里有多少无奈。
??
????傅红雪直到今天都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和翠浓相识时的情形。他一直以为那一天,那个叫翠浓的小丫头是无意间闯进他的视线的,他更想不到,其实这一场偶遇是叶开和阿飞精心策划了许久的。
在他们相遇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叶开就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摸上无间地狱的后山偷看傅红雪练武,也许愧疚就是从那个时候在叶开心里扎了根,而后的日子,这份愧疚渐渐遮蔽了叶开童年的快乐,让他再也无法肆意享受师傅和娘亲的疼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撒娇胡闹,因为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在替他受着苦,忍着痛,替他背着报仇的担子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
开始的时候叶开很想去接近傅红雪,可是又不敢接近他。倘若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以叶开的性子早就没脸没皮地黏上去了,管他摆什么脸色,天底下还没有叶开逗不乐的人,然而这人却不同。这个人对叶开来说太不同了,以至于让他连接近都不敢。
后来还是阿飞叔给他出了主意,叫他穿上小姑娘的衣服去接近傅红雪,那孩子就算再孤僻再冷漠,想必也不会对一个女孩子出手,到时候叶开拿出缠着师傅买糖葫芦的劲头来缠着傅红雪,不怕傅红雪不就范。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几乎改变了傅红雪的童年,甚至于,也改变了他的一生。若不是‘翠浓’的出现,在仇恨中长大的傅红雪也许只会成为一个杀戮和复仇的工具,是翠浓教会他如何像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活着,教会他开心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哭,伤心软弱的时候,也可以借别人的肩膀来靠一靠。傅红雪记得以前自己练功受伤是时有的事,可是纵然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了却还是不敢懈怠,仍然会一个人跑去后山练功,练到神智昏迷被冰姨带回去,母亲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只会骂他没用。而在翠浓出现之后,这个小丫头居然胆大到拿绳子绑住他,不让他练功,强迫他休息,这种事傅红雪是想都不敢想的,若是让母亲知道自己偷懒,惩罚自己倒是小事,他最怕的还是翠浓受牵连,结果为了这事两人还冷战了几日。这几日里头,傅红雪尝到了从前从来没有过的种种滋味,起初是生气,然后是愧疚,最后是后悔,在傅红雪短短的人生里头,还没有谁能够让心无波澜的傅红雪感受到这么多的波动。那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起初缠着他非要跟他做朋友,还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数落他母亲的不是,但是又让他气不得怨不得的小丫头,对他来说已经太重要了。
直到很多年后,他步入江湖,遇到的第一个缠上他,要跟他交朋友的人时,那一刻,他有种恍惚间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白衣的丫头从树上掉下来,他明明可以躲开,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抱住了她。
而傅红雪又哪里知道,那时候的小叶开正是听了阿飞叔的话,说什么最美的初遇便是英雄救美,把还没学好轻功的叶开一把拽到树上,然后又自己一个人轻飘飘离开,吓得叶开抱着树枝半天不敢动,结果看到傅红雪出现,一时走神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而很多年后,当年的‘翠浓’已成了如今轻功绝世的叶开,纵然相遇时物是人非,但傅红雪骗不了自己,在看到叶开的一刹那,心底的那份悸动如此真实。
“叶开,你还要让我等多久呢。”
傅红雪花了一天的时间回到无间地狱,这里早在花白凤过世之后就已经人去楼空,然而无间地狱的后山却还和多年前一样。事如芳草春长在,那么人呢?多年前翠浓留在这里的秋千如今只剩下一把散落的枯架子,当年送他的花环也早已经被母亲毁去,翠浓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迹似乎在被一点点抹去,但傅红雪知道,其实这个人,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早已经和他密不可分了。
傅红雪走到那秋千边上,时日久远了,秋千上早已爬满了不知名的青藤,郁郁葱葱的倒也不显得有多凋零。傅红雪为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一边的树荫地下坐了下来。从前他也喜欢坐在这个位置,翠浓会跟他说一些外头的趣事,还经常会带一些精致的糕点小食给他,最有意思的一次是翠浓拿了一盒根本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来给傅红雪,非要他尝尝看,傅红雪对翠浓素来是不会拒绝的,只知道不会是害人的□□,硬着头皮尝了一口,结果味道居然不差,只是卖相着实难看。后来傅红雪才知道那是翠浓第一次亲手做的糕点,尽管吃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做的,不过傅红雪却觉得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真的很想再尝一次叶开的手艺,哪怕就一次也好。
盛夏午后的日光虽很毒辣,但树荫下头却也让人觉得凉爽舒服,奔波了两天,傅红雪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两天里,他几乎没有休息过,而且除了酒也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此刻究竟是什么撑着他还能坐在这里他自己也不清楚。
大概是心底的执念,又或者是不甘心吧。
其实若非他的底子好,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早该垮了,而他只是觉得累,累得只想在这里歇一歇,什么都不要想,一觉睡过去,也许明天,明天一睁眼就看到叶开那个臭小子回来了。
原本觉得三天很长,现在又怕三天太快。
若是三天后他还不回来,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傅红雪靠在树上,在那阵拂面而来的暖风里困倦地合上了眼。叶开走得太匆忙了,匆忙到还没来得及约好在哪里见面。不过他想,叶开以前总有办法找到自己,这一次自然也可以。
他想着这个,忽而觉得心里像是有了底,疼到麻木的心又有了跳动的感觉。他用手按着胸口的地方,若是叶开不回来,这颗心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你不回来,我就毁给你看。
可是就在傅红雪慢慢坠入黑暗里的时候,他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他猛地睁开眼,头顶的日光炫目,视线里一片白茫茫不甚清楚,片刻之后眼前人的轮廓才勾勒出来,他的眉宇唇角,漂亮的五官变得一一明朗,傅红雪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恍恍惚惚,如梦如幻。
“喂,傅红雪,想什么呢。”
面前那一身青色短衫的人嘴边叼着一片翠绿的叶子,眼角弯弯地冲着他直笑。
“哎,虽然江湖人都说我风郎君玉树临风,不过你也不用看得眼也不眨吧,”是他熟悉的语气,亦是他熟悉的笑容,傅红雪怔忪了片刻之后,像是猛然惊醒,一伸手想去碰他,不想叶开却轻轻跳开。
“你,你……”
“都说我不会食言,你看,三天没到就回来了。”
叶开说着又往后退了两步,傅红雪脚步不稳地追过去,但不知为何,总与他隔着几步,就是追不上他。
“你给我站住!”
傅红雪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心下大急,冲着叶开就吼了出来,而那人却只是对他做了个鬼脸,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开!”
几步之外的叶开似乎对此置若罔闻,他并未用轻功,脚步看上去也不快,甚至还时不时停下回头来看追在后面的傅红雪。
翠浓!你把刀还我!
嘻,你追得上我再说,一把破刀有什么稀罕。
叶开,翠浓……
叶开的身影在那光影斑驳的林间翻飞,傅红雪紧紧跟在后头,目光瞬也不转地看着前面的人。
傅红雪说不清那一刻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那远比他想象中要平静许多,甚至于太过平静了。
他只是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叶开回来了。
说了太多遍,所以连自己都骗住了。
傅红雪追着那背影一路往树林的深处走,他记得这条路,有一次翠浓来找他,原本是晴空万里,不知为何忽然就风云大作,眼看着就有一场倾盆大雨。对于傅红雪来说,练功是头等重要的事,自然不可能为了躲雨而懈怠,可是那一次翠浓却突然抢了他的刀,转身就跑,傅红雪并不是真的追不上他,只是一路都在思考追上去之后要怎么抢回来,‘翠浓’毕竟是个小姑娘,他说什么都不可能跟翠浓动手,于是这么想着想着,便跟着翠浓躲进了那树林深处的一个洞穴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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