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九重地下,黄泉碧落,寸草不生,万物不死。
不知从哪刻起,周遭见不到酆都城的影子,那唯一还带些气息的地方不见了踪迹,围绕着的是漫天飞舞的黄沙砾石。
莫佑琛习惯了万事冲在前头,这卓尧走在前头他真是有些不习惯,尤其那袍子分明短了些,卓尧的一截手腕露在了外面,上头是被自己方才紧紧扣住他之时,勒出的红印。
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会把别人直接扼出了血印子,刚才听闻他要先走,让他原地等着,一股无名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直冲,他觉得自己都要爆血管了。
平静下来,看到这些血痕子,心里却是难受愧疚的紧,可惜他这人对“对不起”三个字极为吝啬,倒不是他不敢承认错误,而是身为黄雀的小头头,又天赋异禀的,骨子里总有种倔强和傲慢,这随便说句“对不起”,这往后哪儿还有人服他了。
然而这次他纠结了,弄伤了卓尧是他的不是,可是要不是这人想独自一人去冒险,把他晾干在这儿,他也不至于大动肝火。
于是我们的莫佑琛同学,在说与不说之间如鲠在喉,踌躇不前。说真的,要不是对方是卓尧,莫佑琛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半分,应当说他或许就乖乖等在原地了。
卓尧停下了步子,漫天黄沙中,不远处有间小屋子若隐若现,就像海市蜃楼那般,虚幻不实。
莫佑琛找到了打破僵局的法子,就是说话,干巴巴地说了句没用的废话,“酆都城外竟然还能处房子,不知道是给哪个小鬼住的,我们还是接着往前赶路吧。”
这话当真很废,卓尧从没想过要走过去看一看。
索性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莫佑琛继续扯着废话,“你说孔梓和杜府去了哪里?他们该不会阴沟里翻船了吧,我看很有可能,这杜府两眼不离孔梓,单独相处,这眼睛一定时刻不离孔梓,很有可能就翻到阴沟里去了。”
莫佑琛叽叽呱呱地说着,卓尧也不答他,他也不恼,说得正欢着,突然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莫佑琛第一反应就是卓尧手腕上的伤,难不成被黄泉阴风一吹,伤口恶化了?破相了!
罪过啊!
卓尧皱了皱眉,“忘川河。”
前方横着一条血黄色的大河,其水皆血,腥秽不可近,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
又沿河走了数十步,终见一座青石台阶的石桥,奈何桥。
桥头上一个背脊拘楼的老婆婆正在看着火候,身后的大锅里冒着滚滚热气,不稍片刻,滚滚白烟被忘川河水吞噬殆尽。
殷执坐在台阶上,掩面埋于膝中。
孟婆熬煮着汤水,余光瞥见了来人,轻叹了口气,“阿执,你朋友来了。”
见殷执依旧一动不动,孟婆盛了碗汤药,放在了台阶上,“你当真什么都不愿再想起的话,便饮了这碗汤药,保你万事皆可忘,愁绪皆可散,如何?”
那晚冒着热气的汤药殷执曾见过无数人喝下,神色茫然,忘却今生,恍若新生。
他们放下了执念,忘记了所有该忘和不该忘的,黄粱一梦醒来,已是来世。等到他日再来此桥,不知是否会觉得眼熟,那些不该被忘却的记忆,不该被忘却的人,在所有的不忍和不甘中被忘得干干净净。
孟婆往那锅里又加了些不知名的料,“你要是放的下,早就入轮回投胎了,你们殷家的人,一个个都那么执着。阿执,你这名字当真没有取错。”
卓尧看着殷执满脸泪痕,哭得上气不接下去,他看向了莫佑琛,“你比较会哄人,还是你去吧。”
第25章 Chapter 25
这话不知是夸他还是贬他,莫佑琛心里觉得怪怪的,却还是举步走到了殷执面前,笑道:“殷姑娘,大家可都等着呢,你还在这里哭哭唧唧的,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莫佑琛用手指了指孟婆汤,“哟,你这是想开了?打算投胎重新做人了?我跟你说,我没来幽冥之前,还真希望你能把杂七杂八的狗屁事都给忘了,重新来过。可是我今天一来地府,这主意就被我彻底打消了,你看你走过了这桥,就是六道轮回了吧,你当真可以把这些事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顾?殷姑娘,你是做不到的。执念这回事,既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既然如此,我莫佑琛帮人帮到底,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殷执苦笑了声,止住了哭泣,“头儿,轮回一事可由不得我,原来我们殷氏一族,注定要在幽冥为鬼吏,为孤魂,游荡数千年,只为了赎罪。”
莫佑琛一愣,神色骤变,“这又是怎么回事?”
孟婆站累了,也坐到了殷执一边,她满脸慈爱,替她拭去了泪痕,“自殷家的人接手了当铺,这就是无形中的契约,殷家的后辈世代掌管当铺,可自由出入人鬼两界,代价便是死后为幽冥效力,赎罪千年。”
莫佑琛心里一气,“你家的祖宗是疯了不成,哪儿有这样坑后代的,卧槽,你三叔二姨呢?”
孟婆的声音低沉又烦闷,就像一把钝斧头一下一下砍在一株千年腐朽的古木上,扬起历史的厚重,扎紧了千年的心结。
“殷三叔是当铺最后一任掌管人,他在多年前毅然关闭了当铺,从此天地间再无平安当铺,死人和活人的契约本就是大错大忌,大悟之后拂袖离去,只是孽债深根,无法解除,殷三叔自愿守护无尽之门,赎此生罪恶,赎殷家孽缘。”
莫佑琛啐了口,面带不屑,“既然平安当铺没有了,他三叔又跑到个什么门那里赎罪去了,那还关她殷执什么事,这种糟心事还连带关系的?”
孟婆:“天地间的因果不是说断便能断,既由天生,必由天灭。”孟婆从兜里掏出了个小瓶子,里头是根红色的丝线,那个丝线浮在中间,绕了好几个节。
“神赐予殷家的能力是很强大可怕的,阴灵过了阎王殿,基本六道轮回已注定,殷家的人在你未经判官之笔前,就能看出你能入哪一道。死人和活人的交换,活人所求的无非是今生安稳,死人所求的便只有来世平安。”
孟婆打开了瓶盖头,那个红色的丝线腾飞而起,瞬间化成了一片脉络,“阴灵带着它落入轮回,这笔买卖便成了。殷三叔关闭当铺前,就只差这最后一笔交易了未了结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位姑娘用了迷榖交换了来世与心上人一见。这根缘定的姻缘线是从一个世俗的凡人身上交换的,那个人用姻缘线换了一大笔钱。”
孟婆站起了身,又往炉子里添了几把柴火,白烟冒腾得跟浓烈了,像一团团天上的白云。
“死人和活人的契约,任谁来看,都是罪恶的。可是对于他们而言,无非是得到心中所想,满足离去,是非对错,何必较真。”
“孟婆婆,你口中的最后一笔买卖,典当人可是秦淑?”莫佑琛把那张当票递了过去。
孟婆扫了眼,喃喃着,“该来的总会来。”把那片脉络交给了莫佑琛,“你拿走给她吧,来这里喝汤药的人我都会唠叨上几句,却从未见到她,想必是不甘心放不下啊,带着它早入轮回,就解脱了,不死不活的才是痛苦。”
莫佑琛轻拍了殷执的肩,好歹是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了,殷执是阴灵,在人世的时候,一碰到她,就感觉经历了一场冰桶体验。可是同在幽府,莫佑琛自己也是冷冰冰的,再碰殷执,反倒是不觉得冷了。
这或许就是,感同身受。
“好了,时间不早了,这还得大老远的赶回去呢,你们殷家的事我绝不会不管的,你看孟婆婆还得招呼其他客人,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叨扰了,赶紧走吧。”莫佑琛说着,还往卓尧的方向看去,他站在河边那块闻名遐迩的三生石前,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那叫个入神。
孟婆摆摆手,“走吧走吧,别挡着别人的道了,回去过你们的日子,天地万物,所有生灵,都在走自己的路。”
孟婆有意无意地瞥了莫佑琛一眼,用几乎闻可未闻的声音低语着,“莫要回头。”
卓尧向他们走来,莫佑琛谢天谢地他终于把注意力从三生石移开了,还招了招手,“你别过来,我们这就要回去了,你站在那里就好。”
卓尧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了孟婆身边,孟婆看清了来人,浑浊如黄泉的眼神骤亮,随即黯淡了。
只听卓尧低声问道:“孟婆婆,无尽之门在何处?”
他们选了左边的路,在这种情况下分道扬镳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孔梓做的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碰上死路,回头再走另外一条。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这种走不到尽头的境地,虽说从好处想,起码不是死路,没准就走了出去。从坏处想,这么个走法不知道头在哪里,周围又一片漆黑,这简直是精神上的摧残和压迫。
尤其身后那个工科大才子,不停地唠叨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看家本领,比如说什么按照这个架构,这个下水道是建得极其不合理的,丝毫没有为用户方便考虑,一点没有安全防护措施,诸如此类云云。
孔梓摸黑又走了会儿,停下了步子,回头对着看不见得杜府说道:“不能再走下去了,我有种是通往十八层地狱的凄凉感觉。”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她,孔梓不安地唤了声,“杜府?”
“啪啪”两声,眼前出现了一点火星,像烟花似的闪了下就消失了。
“你在做什么?”
“想法子点火。”
孔梓循声往他身处的地方抹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心里才安心了些,生气道:“喂喂,你何时停下总要说一声,一起走也要说一声,你懂不懂。”
杜府犹豫了会儿,还是把手放在了肩头,和孔梓的手叠在了一起,“不好意思,我想得太出神了。”
孔梓蹲下了身,在她面前的是一堆石头。
“我堵上工科生的名义向你发誓,这不是什么下水道,我们也没有迷路,而是。。。”杜府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尽量凑到孔梓的耳边,黑暗中他也只能自凭感觉了。
“而是被鬼打墙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让孔梓整个人抖了三抖,不禁也压低了声音,“我去,本小姐虽说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我们现在这个状况,说不怕也是假的。”
一想,这杜府像来不是什么聪明脑袋,每次任务也只是跟着莫佑琛身后打个下手,从没见过他有什么高见,在孔梓心里,他就是一个只会念书的高分低能。
人来到幽冥,就突然开窍了?
“我对数字,长度都很敏感,从踏入鬼门关后,黄泉路直通到酆都城,我心里有数,我们现在走的路完全就超过那范围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根本没有前行。”杜府窸窸窣窣地把袍子从身上扯了下来,“这里压根不是什么下水道,开玩笑呢,我们估计就是踩了个空,掉到了陷阱里头罢了,满地的石头,我摸过了,硬度不小,没准能烧起火来,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困住了我们。”
“啪啪”杜府不停拍打着石头,火星飞溅中,终于把那袍子给点着了。虽然只是一撮小火苗,也足够他们看清周围了。
这像条密道,四周都是斑驳凹凸的石头,狭隘逼仄,也只够容一个人行走。不过看着模样,怎么着也不像通往十八层地狱的,孔梓内心安慰无比。
两个人脸都有些黑漆漆的,杜府更是搞得满手都是灰,可是两人对望一眼,却不禁相视一笑。
“我说你变得挺有能耐了啊,还不知道你脑子动得这么快,孺子可教嘛。”孔梓心里没这么慌了,还调侃着,“这种地方可以找一下有没有鼠兄弟,你们两能聊一块儿去,没准能给我们指条路。”
小火苗照射的范围有限,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是无论前后,都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尽头的意思。
杜府头不动,眼珠子转得咕溜溜的,然后像翻白眼似的定格在了上方。
火光正好能照射在上面的岩石上,那里有一处鬼影子。
那鬼影子原本静静地像幻灯片一样映在上头,这玩意也像有感应似的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经意地晃了晃,就在那瞬间孔梓右手长弓在握,左手风驰电掣般画上一支金光闪闪的箭,往他们身后腾空射去。
这样狭窄的空间,对不准目标也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
只听一声凄厉的鬼叫声,先前带错路又要问他们讨要小费的阴灵,横七八歪地躺在了他们面前,那只冒着金光的箭已经没入了他的身体,阴灵浑身哆嗦着卷着身子,模样非常的可怜兮兮。
孔梓干笑了几声,“本小姐从事服务行业这么多年,还真没见着要不找小费,还横行霸道,拦人去路的主!可惜莫佑琛不在,要是问他拿上几张符纸,你就别想超生了。”
那阴灵浑身发着抖,模样虽然凄惨,可是那双眼睛左斜右斜转个不停,那话怎么说来着,眼睛斜心不正。
孔梓就感觉到这鬼头鬼脑的家伙要干些什么事儿了,这直觉才冒起,地上的阴灵已经一跃而起,露出尖尖的獠牙,一口向他们扑来。
22/73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