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佑安咬牙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周延聆是被冤枉的?警察都说了他是嫌疑犯,你凭什么说他是冤枉的?你不是列车长吗?你比警察还厉害?”
“这个问题问得好,”伍凤荣赞赏道:“我没有刑警厉害,我说的也都是猜测。”
何佑安觉得自己耍了,猛地扯开他的手:“开什么玩笑,我可以告你诽谤!”
后面的乘警没有听清楚他们的悄悄话,都狐疑地盯着伍凤荣。
伍凤荣慢慢靠着车门站起来:“但是如果我说的是真的,警察迟早也会查出来的,不是吗?自己做过的事情终究要自己来承担责任,你还未成年,你觉得这是大人世界里的规则,其实不是,从生下来就已经是这样了。成长的过程只是让你学会慢慢接受、并且主动承担这个事实。不要觉得自己是未成年人就可以逃避责任。”
他突然换了态度,把老师扮得像模像样,何佑安露出鄙夷的神情,身体斜挨着椅子扶手。伍凤荣突然觉得火车的座椅对这个男孩来说还是宽大了一些。
“我们来打个赌好吗?”伍凤荣把声音放得很轻:“你把手机打开,我们看看,九月二十七号晚上是不是有一笔移动支付的记录?受付方、时间、金额应该都有。那间网吧是个小作坊,不是正规的连锁网吧,大部分结算可能都是通过移动支付完成的,我估计连小票都没有。”
何佑安惊得没控制住本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护住了裤袋。离着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伍凤荣能看到他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感慨:“像我们这种成年累月生活在火车上的人,都已经开始普及电子支付了,别说你们这些城里生活的孩子,不说现在的人出门都不带钱包了嘛。这年头,科技是发达了,咱们以前拿现钱付账的时候爹妈都教过,发票小票要随手撕掉,不要留痕迹。可惜,现在没人会记得去删手机的零碎交易记录了。”
何佑安做了个深呼吸,半天没有动作。
伍凤荣挥退了乘警,最终只剩下两个人,以免这个男孩子太难堪。他自己其实也很紧张,因为他心里也只有五分把握蒙对这个答案,如果蒙错了这个列车长他就真的可以不用做了。包庇通缉犯、逼供未成年人、滥用职权……条条都是大罪,条条压在他肩膀上都可以把他压死,他只能赌一把,赌何佑安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男孩不知不觉把背挺直了,伍凤荣能听到他喉结滑动的吞咽声,又生硬又尴尬。这个表情有点让伍凤荣心疼,他拍拍男孩的肩膀,替他把手机掏出来,用指纹解锁,然后顺利找到了那笔交易记录。
那是九月二十七号晚上23点15分的记录,一共是158元,受付方显示为流花路网吧。这是手机里最后一笔交易记录了,意味着五天之内再没有任何交易。
这个时间点已经非常靠近萧全死亡的时间点,完全可以证明何佑安当时在场。
“把手机还给我,”男孩梗着脖子强硬地说:“我跟你走,但是不要告诉小冉。”
伍凤荣拦着他的肩膀,目光放到后几排的女孩身上,女孩的目光神经质地正望向她,手里捏着的游戏机都来不及看。两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女孩赶紧又放下头去。
接下来的对话,伍凤荣用手机录了下来——
“佑安,是你杀了萧全吗?”
“是。”
“你确定吗?”
“确定。是我杀了萧全。”
伍凤荣说:“佑安,我需要你完整地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跟我说一次。”
何佑安点点头,几度哽咽之后,他强行镇静下来。
“我那天放了学去网吧打游戏,萧全坐在我对面的机子上。起头是他先骂人,我没多想就骂了回去。在网吧打游戏骂骂人很正常,但是那天我心情不好,小冉和我吵架了,好几天不理我也没见面,我在想怎么和她和解,所以也有点想找人打架发泄的意思。我和萧全结了账约在网吧后面,他挺厉害的,我腰都给他掐青了,脚趾头还差点骨折。”
说着他把衣服稍微掀起来一点,腰侧有明显的几块淤痕,有的淤痕面积足有手掌心大。
“我后来有点招架不住,他还说要找人来帮忙,我就有点慌,看到旁边有根水管就捡起来,但那时候我没有想着杀了他,我还是认为这只是打架。”他停顿片刻,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回忆接下去的情节对他来说太难了。
“你是错手才杀了他的?”伍凤荣问。
男孩耸耸肩膀,用一个“你说呢”的表情回答他。
“他被我做假动作调过身,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倒了,我以为他晕过去了,想着要不要打救护车,结果我把电话漏在了网吧里,把手机找回来后他就没有呼吸了。”他说完了,舔舔嘴唇,补充道:“几分钟后,周先生和他的朋友正好走到路口,我朝他们招手,说我朋友和人打架晕过去了,让他们帮忙。他朋友本来不想帮,因为周先生当时烂醉如泥,没有意识。我说我在这里帮他看着周先生,麻烦他帮我去叫个车就好,他最后还是去了,我把水管往周先生手里一塞,立刻就跑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伍凤荣有点生气:“你知不知道这是栽赃陷害?”
何佑安露出一个笑容,不能说是善意的,也不能说是恶意的,只是个腼腆的笑容。
“对不起,我没有长成一个为自己负责任的大人。”
最终他还是揉了揉眼睛,像是在伍凤荣面前出丑很不好意思:“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跑了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回家。”
“回家都做了一些什么?”
“洗澡,睡觉。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学。但是第三天还是去了。”
“不害怕吗?不会影响上学的心情?”
“害怕,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有异常就会被发现。”
这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杀人凶手。伍凤荣暗暗感叹,这么强的心理素质偏偏要杀人,现在的孩子做学生早就不是当年他们做学生的样子了。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伍凤荣问。
何佑安想了想,说:“没有。”
“父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我爸经常到外地出差,我妈也忙。那天晚上家里只有我。第二天去医院包扎手的时候,我才和我妈说打架了,她骂了我两句。”
“去白河是你父母同意的吗?为什么要带上女朋友?”
“因为我受伤了,小冉马上就答应和我复合了。本来我们国庆就约好了出来玩,我们家在白河有亲戚,我说要去亲戚那里住几天,她也想跟着我去。之前吵架冷战了好几天,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况且……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和她在一起……我就是想多看看她,多和她呆在一块儿,也许明天我就看不到她了……”
提起女朋友的时候,何佑安的情绪有点收敛不住,眼睛红了,眨巴两下到底憋回去了。伍凤荣看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他把感情都寄托在了女朋友身上。做他的女朋友,合该是一件幸福美满的事情,只是天有不测,到底还是没有这么美满的结局。
“我能和她最后说两句话吗?”何佑安望了望女朋友坐着的方向,诚恳地说:“就五分钟,说完了就走。她是女孩子,也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我至少要把白河接人的联络方式给她,要不然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我骗她两句,不会让她哭的。”
伍凤荣看着他走过去,一对情侣做最后的、深深的拥抱。
16. 您的答案错了,我很失望
列车离开平原,开始进林子了。越往前,林影越幽密,日光在车厢里只有那么一片,落在靠窗的伍凤荣的手臂上。他抬起手腕想,是日光白么?还是雪色白?还是人的皮肤原本就这么白?白得什么都没有,白得人心里空落落的。他厌弃地往旁边一缩,蜗牛似的缩到灰影里。
抓住了何佑安并不能让他开心,没有破案的成就感。一个半大的孩子杀了另外一个半大的孩子,有赢吗?有输吗?彻彻底底的一场悲剧而已。他们这些做大人的职责就是尽心尽力地减少孩子们的悲剧,给他们看一个豁亮的、干净的世界,不然要大人来做什么?
赵新涛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说:“打电话去学校核实了,何佑安是桐州市一中高一年级的学生,好像家里还有点背景。让他自己描述了一下萧全,细节都和照片对上了。现在人在你办公席里让乘警组的看着,我给他拿了点东西吃,挺乖,不多话,就是情绪比较低落。他还没成年,认罪态度也好,法庭会从轻发落的。”
伍凤荣说:“我没有可怜他。冲动也好,失误也好,杀了人就是杀了人,该他的果子他自己得吃。我只是觉得抓了他没什么好得意的。”
“谁能想到会是个孩子呢?联系家长的事情按照程序来说该由公安那边做,我就没有管了,学校那边也还没有明说。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他那个小女朋友找个女乘务过去看着,别做什么傻事,年纪小脑子容易钻牛角尖。看看姑娘想不想回家,方便就安排让她下一站下车,买个车票送回去。”
“好。我去准备进站交接了,这么着停站时间可能要延长,一会儿你记得去广播室念个广播通告乘客,我让他们写个短稿,就说检修出了点问题,也算无声无息把这事儿平了。”
伍凤荣点头,又交代了几项交接工作示意他先去干活。
一会儿,有人从背后抱住伍凤荣。他没有回头,低声说:“我有点累。”
周延聆吻他的侧脸,发出嗯声。两人好不容易有段安静时候默默拥抱着。其实周延聆的心情也不好,他刚刚听完伍凤荣的录音,又问了何佑安几句。按照姓何的说法,能顺利把罪名嫁祸在周延聆身上他也没有想到。这是个情急之下的主意,回家之后反复思考怕有疏漏,一会儿担心周延聆的老同事会去找警察,一会儿害怕周延聆记起自己。直到公安部发布通缉令,何佑安才真正松气,一帮子刑警被十六岁的小男孩蒙骗过去,他竟然有点得意,原来做坏事是这样简单的。周延聆听他剖白,气得差点把热茶往他脸上泼,实实在在被恶心了一把。
“照道理,人已经抓到了,送你上车的那位也该满意了,你收到短信没有?”伍凤荣问。
周延聆摇头:“估摸着还要过一会儿,没那么快。”
“你就不好奇究竟是谁把你送上车的?”
“是要查,但我觉得,姓何的这个事也蹊跷。”
“是不是人抓得太快太容易了?”
“我跟他说话,觉得他的话有问题。”
“什么意思?”
周延聆想了想:“他要么还有东西没说,要么说的话有假。我不是说他说的全是假的,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你们有没有和他的家长联系过?查没查过家里的背景?他说他爹妈忙,确实有的爹妈不怎么关心孩子,但没有爹妈总还有别的能亲近的人。姓何的性格很要强,犯了事不会跟女朋友说。保姆、老师、兄弟姊妹、朋友,还会不会有人知道?”
“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觉得他话里有假,是不是有什么证据?他还藏了什么东西?”
“至少那158块钱的网费就太离谱了。当天他肯定不是放了学才去网吧的,估计逃了课。你没去过网吧?小网吧现在一个小时也就10块钱不到,要是常客,4、5块钱一个小时的很正常。我就算他十块钱一个小时,再把两餐饮料都包了,他也起码要呆七八个小时在里头,才能结出个158块钱的网费。也就是说,他在那儿得玩一天。”
“小男孩逃个课不是很正常,还有呢?”
“还有我那位老同事。姓何的是把管子往我手里一塞,完事就能跑了,但是我那位老同事叫了车回来怎么打算可不一定。换了我,见到有尸体有凶器,大概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要是心眼儿坏一点把朋友扔在现场、自己走了也就算了。但万一我报警了呢?正常人看到尸体的反应就是报警,要是我那位老同事原地报警了,说不定这栽赃就成不了,前头功夫也白费。他就这么肯定人家人品不好?”
伍凤荣噗嗤笑了:“没见过你这么拐着弯夸人的。后来你不是也给他打电话?躲着闪着鬼鬼祟祟的。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是你那位老同事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
周延聆莞尔:“主要从取证的角度来说,消费记录的证明还有点弱。付款的时间点确实太接近,萧全是11点40分左右死的,他是11点15分结账,中间的时间差不多正好能打一架。但是到底不能直接证明他就是凶手,只能说明当天晚上的那个时间他在场。这个情景就和我一样,我当天晚上那个时间点也在场,那就能说明我真的杀人了吗?”
伍凤荣抓到了他的意思:“你想说他没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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