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子当然可能有错漏,如果通达建筑公司毁灭证据、制造虚假现场、贿赂证人,就会干扰警方和法官的判断,就有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但是这和通达公司勾结保险公司、贿赂执法司法机构完全是两码事。黄野固执地认为,只要结果不是他想要的,裁决者都是坏人。
简单的阴谋论可以一棒子把人打死,因为阴谋家不需要是真相,只需要一个假想的敌人来承受无处安放的愤怒。法官给不了他想要的公正,他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公正”。
“别激动,老哥你听我一句。”周延聆说:“咱们判断事情还是要用证据说话,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样生气。但是做事不能全靠一根筋。你把人杀了就能让法院重新审理这个案子吗?不能,以后还是有更多人葬送在姓何的手里。”
黄野粗声粗气地说:“你去查查他那个公司近五年死了多少人,你就知道了!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让人从楼上摔下来,造成意外事故,然后骗家属私了。一家只给两千块钱打发,保险公司赔给他的钱有多少?肯定不止两千吧?我看再加个零头都不止!”
“他付款的时候有没有让你们在文件上签字?有没有收据?”
“就把家属叫过去签了一个文件,签完拿了现钱就走。回头要找他,他就说没有这回事。”
周延聆明白了,何达就没有准备让这些人能有反咬的机会。连钱都是给的现金,不用银行交易,连转账记录都查不到,算是做到万无一失了。这样一来,黄野要取证的确很难。
“根据你们知道的,大概还有多少人是所谓‘意外身亡’?”
“至少还有六个。”
“都是这五年里发生的事情?”
“以前肯定也还有。反正人家只会认为,这是风水不好。”
周延聆记起来,黄野曾经和他说,桐州这个地方邪门,老是死人,不光是工地和工厂,坐办公室的也有自杀的。桐州因为历史文化原因,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被说成了冤鬼要债,再加上前几年经济不好,外企生存压力过大,的确有不少人是真的自杀。于是,人们就更愿意相信这些工人死亡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甚至会有很多人认为,大型建筑工程死一两个人来“消灾”都是值得的。很多建筑工人来自极其穷困偏远的地方,家属拿了赔偿款也满意了,不敢多话,如果何达再稍微威胁施压,更不会有人反抗。
从来没有什么冤魂恶鬼,只有活着的人相互毒害,人间因此沦落为地狱。
黄野阴恻恻地说:“他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儿子还要继续害我们家小冉。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也不会有他儿子,更不会有我们家小冉今天这种局面。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名声,我只要一命抵一命!”
周延聆心道不好,翻身就去抓他的肩膀,被黄野灵活地躲过去。他抬了抬手,从袖口滑出一个拇指大的黑色塑料小盒,上头有一枚红色按钮。周延聆只听到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脚下的钢板震动了,遥远的轰隆声像是从车尾传过来的。火车车厢有一瞬间从铁轨上跳了起来,猛地甩了个尾,周延聆没站稳身体撞在墙上,他及时扶住窗框,正巧看到后面车厢的窗户玻璃在空中炸成碎片。
是爆炸!氯气熟悉的、淡淡的臭味又回到了周延聆的鼻间,他忍着呕吐欲冷冷地看着黄野。
黄野举着爆炸控制器狞笑,他土黑色的皮肤越发的阴沉。
“你别动,不然我就再炸一节。万一要是炸错了,把姓何的炸死了,可怪不得我。”
周延聆咬牙忍耐:“东西你拿到手了,姓何的在哪?”
黄野说:“不急,你去让司机停车,我和小冉要下去,下去了我就告诉你姓何的在哪。”
下去了他恐怕得把整列火车挨个炸完,到时候死的死伤的伤,他正好装作逃难,再没有人能找到他和石小冉。周延聆心想,石小冉在这个过程中到底承担着什么样的角色?
“小冉要是知道她亲爱的舅舅要把她男朋友杀了,会怎么做?”周延聆问。
黄野毫不在意:“她现在想不明白,以后也会想明白的,我是为她好。”
放你娘的屁!周延聆说:“不,她会拼了全力保护姓何的。当初她为了姓何的杀了萧全,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再说,杀了何佑安,你觉得何达能放过你和石小冉吗?他本事也不小,你能保全石小冉不被警察抓到,你能保她不遭其他人暗害?冤冤相报何时了?”
黄野还是保持着简单的观点:“你果然是和警察勾结了。”
说完他转身就跑,周延聆紧跟着追上去。
外头车厢已经乱成了一团,第二次爆炸导致所有人都恐慌了,浓烟、碎片、血腥味四处可寻,有人大声地叫骂,有人拖着流血的肩膀从周延聆身边跑过去,有人坐在墙根边发呆。周延聆擒住黄野的后劲,被黄野后腿一扫松了手,他避到黄野身前,右手挥拳封住黄野的左侧,被黄野捉住了手腕。周延聆眼见他袖口的控制器,反手成刀敲在他的手腕上,那控制器从袖口掉出来。周延聆俯身就去抓,黄野见状不好,抬腿就往他脑袋上踹!
周延聆后空翻及时躲开,他多少年没有做这个动作了,觉得腰有点跟不上,腰椎喀拉喀拉地响,就这样他还不忘伸腿把控制器往自己身下勾。正要勾到,火车前方转弯,车厢狠狠晃动了一下,小塑料盒滑到了座椅底下。黄野趴低身体去捡,周延聆提拳赶上,黄野侧身打了个滚堪堪躲开。没有人在他们俩身上投射太多的注意力,爆炸的火光从窗外透过。
这火光与第一次爆炸时有点不同,汹涌的黑烟要把天都烧出个窟窿来似的,浓艳的火舌甚至从窗户里冲出来,张牙舞爪地扭动。周延聆来不及想,已经把控制器勾到了脚下,他踹开抱着他腿的黄野,把控制器抓进手里,黄野低喘着笑了笑,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周延聆的心一沉,知道可能是锅炉房炸了,否则火势不会这么恐怖。这人竟然把氯气放在锅炉房旁边,火车没有失控已经算幸运的了!
周延聆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不妨身后被黄野踹了一脚,跌进隔壁机房内。身后的车厢门即刻关闭上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罩了下来,周延聆拍门叫喊,外头的黄野没有搭理他,完全安静下来。为了不打草惊蛇,赵新涛刚刚把机房的值班乘务先打发走了,这时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车尾还发生了爆炸,乘务现在应当是处理爆炸现场去了,不会有人过来开门。
周延聆掏出手机给伍凤荣打电话:“荣荣,我在机房,你找个人过来给我开门。”他镇定心神,想着伍凤荣怎么样也会腾个人手出来给他开门,自己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这时,鼻子被一股焦灼气味包围。周延聆呛了一口,缩了缩脚,浓烟从脚底窜了上来。他惊恐地捂住口鼻,忍着杀人的冲动狠狠地踹了踹坚硬的不锈钢门。
——***的黄野,他还不想窒息而死!
31. 可那个人终究无法陪他走到终点
周延聆没把门踹开,他愤而把爆炸控制器摔在地上,踩得稀烂。
密室里的烟越来越浓,他开始费劲地咳嗽,手摸到门板,被烫了一下,应该是大火已经烧到了门口。这时候,伍凤荣就算派人过来,不知道能不能穿过火场,即使顺利到达,等到开门他也已经吸入过量浓烟窒息了,更别提黄野和石小冉早不知道逃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容易把蛇引出来,丢了一次再想捉到就难。
——必须逃出去,立刻就要出去!
周延聆在原地转了两圈。电机室窄小黑暗,站了他就容不下第二个人了。没留意脚磕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低头拿手机一照,是车厢底板夹层的开关。他又惊又喜,俯身把夹板拉开,铁板厚实,两只手用全力才拉动。光线一下子冲了进来,滚动的新鲜空气立刻疏散了烟尘。
“咳咳咳咳——”
当初刘钦把何佑安藏在夹板下面,以至于连黄野都没有找到,这个方法虽然能瞒天过海,但也十分冒险。夹板下面就是车厢底,几乎紧挨着车轮,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到车轮下压成肉泥。在列车高速行驶的过程中,车轮快速滚动带起的气流很容易把人吸入车轮下。
然而要尽快从电机室出去,就只有一个方法——顺着车厢底部爬到车厢连接处,也就是风挡箱的位置,然后从车梯旁边拉开车门再回到车厢里。
面对夹板下方飞速掠过的轨道,周延聆的手指有点哆嗦,喉头紧张地来回滑动。他是当过武警,不是当过蜘蛛侠,身体倒悬在平面上爬动这种事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上次救小偷,只是把身体一半探到车外头去已经有点艰难,别说扒在车底下爬动,有没有力气扒得住火车都是个问题。他还不想年纪轻轻就丧命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里头。
急驰的火车车轮看不见具体形状,化成了一圈圈铅灰粗大的滚线,车轮与钢轨摩擦时不时带起细碎的金色花火,还未洒进空中,又被碾碎了压进下一个轮回里。
周延聆心一横,躺下来钻进了夹板里。他两脚倒钩住夹板,先将上半身伸了出去,悍厉的风差点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削下来。他伸手找到底板的一处凹口扣住,然后将腿也放了下来。两侧车轮带起的气流强劲有力,他的身体夹在中间,只能依靠手脚的力气维持稳定,顶着气流往前爬动。手心很快渗出汗液,滑腻腻的要从凹口脱出去,他后悔没有戴副手套出门了。
难的还在后面。周延聆尝试动了动腿,他看不到脑后的东西,只能一只手扣住凹口,一只手往脑后摸,确定可以趁手的东西,摸了半天摸到风挡的缓冲器。他一蹬腿,整个人的身体使劲儿往前挪,另一只手没有抓到缓冲线连带着上半身掉了下去!他吓得大吼,但是鞋尖卡在了凹口处,身体没能完全坠落,他把脚缩回来的时候只剩下袜子。至于那只鞋,甚至没有看清楚掉在哪里已经没了踪迹。
伍凤荣赶到电机室门口,见到窗帘烧掉在地上,火苗窜到半空中,比人还要高,把顶板熏得乌青掉渣。乘务拿着灭火器灭火,冲天的干粉与浓烟绞在一起,两股力量一黑一白,忽而黑的咬白的一口,白的又反扑吞噬,刹那间天昏地暗,瞬息万变。正斗到难分难舍的时候,黑烟张开胀气般的大网四面围剿,白烟钻身一躲,往底下的红心奔去,直接把火舌浇了个透。只听“嘶拉——”一声,焦烂的窗帘升起一道灰黢黢的游魂,随着黑烟冲散在空中。
两人这才合力打开电机室门,里面只有大开的夹板,哪里还有周延聆的身影?伍凤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再往空荡荡的车底一探,吓得手脚冰凉,脸色即刻黯淡了下去。他扶着车框深深地做了个呼吸动作,朝着车底大喊:“周延聆——”
没有人回应。他嗓子眼一酸,眨巴两下眼睛,脑袋里空空的。乘务不敢说话,听到伍凤荣牙齿打颤的声音,脸上茫然而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列车长慌成这样。
伍凤荣转了个身靠着电机室跌坐下来,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傻话:“人呢?”
乘务心惊肉跳地扶着他,劝解:“没事的没事的,周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掉下去的!”
突然对面的车厢门砰地打开!一只黑色的手颤颤巍巍地抓住了门把,带着人影从侧面爬了过来。周延聆像只鬼,满头满脸全是机油,鞋子掉了一只,手臂伤痕累累,皮肤发紫,脸上也有好几道细小的口子。他张嘴舔了舔嘴唇,猩红的舌头伸出来把嘴唇上的机油舔去,嘴唇显得越发诡艳。乘务吓得尖叫,以为是个扒火车的小偷。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周延聆露出狼狈的笑容。他想张开喉咙,里头还有剩余的烟灰,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哎呀,丢脸了。”
伍凤荣两眼要把他瞪穿了,眼泪蓄在眼眶里晃荡,里头的光晃碎了,周延聆的心也碎了。
“荣荣,你别!我没事,这不好好的么?”周延聆强笑。
伍凤荣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两双手都在颤抖。要不是手上脸上都是脏的,周延聆就去亲他了,现在他连亲亲伍凤荣都做不到。他心里也难过,在车底下的时候他是抱着再也见不到伍凤荣的心情的,到底老天还是仁慈。
“不哭了,”周延聆碰了碰他的眼角,把眼泪刮走:“我的荣荣哭起来不漂亮了。”
伍凤荣勉强弯了弯嘴角,一向伶牙俐齿的列车长也有什么话都不会说的时候。
“你还要安排车里的事情,灭火要紧,我先去找黄野。”周延聆握了握他的手:“每个车厢都要检查,特别是夹板下面,看看有没有爆炸装置,发现了之后立刻销毁。重点搜人多的车厢,何佑安也可能被他安置在那些车厢里。”
伍凤荣抬起他的手亲吻,丝毫不顾满手的机油:“他和石小冉,我们都要。”
他恨不得和周延聆一起去,但是车上还有那么多乘客等着,他不能不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
周延聆冲他笑:“好,只要你相信我。”
他们没有多余时间交谈,周延聆必须尽快追上黄野。他来不及喘气又一头扎进混乱的车厢里。爆炸过的车厢只有乘务在收拾遇害者的尸体,他们戴着简易口罩,不远处隐约能听到周池焦心地叫喊声。周延聆和她擦身而过,在狼藉遍地的火车厢一节一节找人。
一名乘警呼叫他:“周先生,我看到何佑安了,他在五号车厢!他和那个农民工在一起。”
周延聆精神振奋:“好,不要打草惊蛇,别伤了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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