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自己的左手手指亲昵地滑过Z的肩膀、手臂,在即将脱离时握住Z的指尖。Z吃了一惊,反手扣住他的左手手腕,尤里安笑着用右手将他推远,又在一臂的距离揽住了Z的腰。他们的额角相抵,胸膛相贴,尤里安几乎能隔着衬衫感知Z紧绷的肌肉纹路。他闭上眼,脚趾勾住桌角翻了个身。
这一组动作让他们旋转起来。Z的手臂因这旋转而缠上他的腰肢,尤里安借着这支撑的力度松开手下了个腰。没有重力的下腰比有重力时更困难,他为此暗中做了大量的练习。现在尤里安可以流畅地提膝,大腿内侧擦着Z的裤缝爬到腰际,绷紧的脚尖姿态优雅地高踢。无法脚踏实地意味着他无法自主复位,尤里安松开右手,转而紧握Z的大臂,将自己在无止尽的旋转里拉回Z的怀抱。
天花板近在咫尺,Z几乎是本能地握住了固定器,逃出了这场探戈舞。
“技巧不错……我是说无重力训练。”Z说。或许他自己都没注意,但他的确没有松开扣着尤里安手腕的手指,“我猜你想过的不止这些。”
“不止。”尤里安承认道。
他握住天花板的牵引杆,牵着Z进入他们房间之间相连的浴室——生活舱唯一的气密设施。尤里安灵巧地挣开了Z的束缚,将Z像安置一只心爱的抱枕一样安置在浴缸的角落。他转身返回储藏室,带回来一瓶红酒,又反手锁上了房门,将音乐隔绝在门外。在这个过程中,Z就是双手抱胸,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观察着。
“现在,你会看到我关于太空的幻想。”
尤里安宣布道。
他从衬衫左胸口袋摸出一把薄而锋锐的酒启,启开了红酒包装。一长条酒液随着容器的移动而被拖出来,又被表面张力聚积成团状。他随心所欲地挥动酒瓶,就像醉酒的指挥家挥动他的指挥棒。散落的酒红色液滴像彩带般在浴室中飞舞,又各自分裂成一团团的酒滴。
现在整座浴室都漂浮着酒红的液滴,像一场凶杀案的现场,像一场雨被停在时间之中。这景象使尤里安开心。他松开掌中的瓶颈,轻飘飘地吻向了一滴红酒,在它被嘴唇推开之前,启唇吞下。
“窒息风险。”Z客观地指责。尤里安只作听不见。
Z抱胸站在旁边,有酒滴沾上他的衬衫和长裤,被柔软的布料吸收,也有酒滴扑向他的面颊,落在他的唇边。他舔掉了酒痕。跟尤里安最初递给他的那杯纯净水不同,此刻Z饮下的是货真价实的酒。或许还是陈酿,仅仅一滴便使Z感觉到真正的醉意。
尤里安望着Z的脸颊,忽然很想触碰。他也的确这样做了。他的手指穿过了酒织成的雨幕,沾染上深红色的酒液。他的指尖落在Z的颧骨,从那里向下抚摸过Z的脸颊,留下一道潮湿的红痕。
被引诱的大卫。
尤里安将那根手指抵在嘴唇上,隔着悬空的酒雨,向Z微笑。他们朝夕相处六个月,足够他了解Z的微表情,知道他什么时候无动于衷,什么时候只是在克制。他看得到Z抿直的唇形,微微绷起的手臂肌肉,看得到他的防备与动摇。
他们像这样对视了数十秒,尤里安忽然心软了。他主动退开了半步,摇头笑道:“Z,告诉我,我是一个好搭档吗?”
“不,你是个大麻烦。”Z硬邦邦地回答。
尤里安大笑起来。他转身,将除湿旋钮拧到最大,通风系统噪音大作,一切暧昧与酒液一同消失无踪。
浪漫的后续处理一点也不浪漫。尤里安懒洋洋地倚在餐桌边,等Z把他精心做好又放凉的食物粗暴地放进微波炉加热。牛排有点焦,鹅肝也不嫩了,尤里安毫无形象地舔着自己的手指,盯着Z的背影,忽然道:“刚才,你硬了吧。”
“没有。”Z说。
“你硬了。”
“跟你没关系。”
“你硬了。”
“……”
Z拉开微波炉,抓着一盘烤肉大步跨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把门锁死了。尤里安在门外笑得不可自遏,连肩膀都在打颤。他到底还是不忍心逼迫Z,相反的,他想逼迫一下自己。
尤里安说:“我说不定真的想去。”
Z一言不发。但他知道他听得见。
“柯伊伯带,我想我也该去看看。搭乘阿尔伯特号去看看。我有跟你说过我多么热爱阿尔伯特号吗?”尤里安闭上眼,“过去的这半年是我很久以来最放松的半年。我很留恋。”
“你不会留恋这个。你有稳定的未来。我找不到你留在太空的理由。”Z说,隔着卧室门,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你不喜欢它。你甚至恐惧它。”
“是的,我恐惧过。”尤里安承认道,“后来才发现那并不必要。恐惧源于未知,可以被实际经历消解。而且,当你有个更高目标的时候,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更高目标?”Z轻嗤一声,“从男人身边逃走吗?”
尤里安没有被激怒,他回答道:“这次不是。比起逃走,更像在追逐。”他停顿了片刻,问:“Z,你害怕死吗?”
Z没有回答。于是他自问自答:“我猜你怕,因为你的性命有更好的用处。我没有。之前没有。”
他将额头抵上Z的房门。
“送你一个小礼物,Z,”尤里安说,“我登录了亚美印加的账号,从欧空局的机密数据库后门,对比得到了阿尔伯特号回到木土间的那条轨道。那是俄宇航当年的无人探测器常用轨道,普朗克号上所有人都知道的路线。”
一阵漫长的沉默。
Z打开门,面无表情:“你疯了,你会被发现的。”
“我没疯,我只是……被你说服了,”尤里安说,“我相信你,我也想去看看——或许我就是疯了。疯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向Z微笑:“晚安,我亲爱的疯伙伴。”
第十九章
泰坦过于浓密的大气对航天器的起降都是挑战。作为替代,航天器可以直接停泊在外层大气的浮空港中,而船员则利用电梯或是翅膀降落地面。
是的,翅膀,或者叫飞翔翼。在泰坦,装备好绝热的飞翔套装就可以翱翔在整个卫星的大气层中。
原则上来说,尤里安已经在宇宙漂浮了六个月,也已经完成无重力训练,他不该贪恋这个,但飞翔?不好意思,他拒绝不了这份诱惑。待在阿尔伯特号里等候入境检查的过程中,尤里安一直克制不住,时时去看主控室投影出的土卫六空中道路实景图:几乎纯氮的底层大气环境中,飞翔者来来去去。
Z强行把他的脑袋掰了回来。
“你就没有比对着一堆鸟人花痴更好的事做了吗?”Z抱怨道,“涂涂你的手指,洗个澡,再刮个毛,把你在金星干的事重复一遍。”
“我们这是在泰坦,”尤里安不以为然,“亚美印加的商业版图根本没有囊括土卫。这里是法外之地。”
说是这样说,尤里安仍旧翻出了自己的面具和硅胶套。在挑选虹膜片时,他随口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眼睛?”
“焦糖棕。”Z下意识地回答。尤里安惊讶地抬头看他,Z立即闭嘴,试图粉饰太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尤里安没有揭穿。他微笑着低下头,选了一对最接近自己本来瞳色的虹膜片。
Z曾经在土卫系统久驻,对入境检查也相当熟悉。泰坦的人口主要来源于前NASA时期的遗民,四分五裂时期部分人建立了矿工联盟,而剩下一部分成为了太空海盗。直到不久前,矿工联盟才占据了统治地位。
他们即将降落的第一浮空港就属于矿工联盟。矿工联盟跟独联体建交,依靠出口烷类和聚变燃料与类地行星交易换取货物,因而检查系统沿袭了独联体早年的规格,又因常年维修而显得简朴,像是古早的蒸汽朋克电影。
需要入境的人群在穿着制服的检查员的监督下排着松散的队伍向前行进,尤里安和Z排在靠后的位置。轮到他们时,Z在自动机器上刷新了终端里的阿尔伯特号口令,地面亮起二极管组成的红色箭头,尽头分岔,指向不同通道尽头的检查站。Z一怔,皱起了眉。
旁边的保安向他们做了个催促的手势,示意他们继续前进。Z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他向着尤里安侧身。
“向左看,”Z低声道,“那些鸟人在飞。”
他的手指在尤里安手背短促地敲了三下。摩斯码S。尤里安心中一跳,在他来得及说什么之前,Z已经平静地走向了检查通道。尤里安隔了一段距离跟在Z身后。他注意到机器旁边的保安也跟了过来。他加重了脚步,用声音向Z提示自己的位置。
这座浮空港有三条入境检查通道,尤里安选择了最左那条。他的左侧是一面不透明的幕墙,他不知道Z想干什么,但他记得Z告诉过他正确的流程是跟从绿色箭头,全船统一接受检查,也记得他们的S预案是制造混乱并逃离。尤里安握住了背包的肩带,紧盯着Z的背影。
通道尽头的检查站门口站着三名身着制服的安保人员和一名检查员。其中一人上前,向Z竖起手掌,命令他停止前进,两人环绕到Z身后,那名检查员停留在原地,形成一个包抄的姿态。尤里安的心脏揪起来,他确信之前的太空牛仔没有这样的待遇。
Z仍然没有异动。尤里安继续向前走,脚下保持着同样的步幅。他知道Z此刻不能回头看他,这是他唯一向Z传递信息的方式。
在尤里安走到通道三分之一的同时,Z做出了反应。在尤里安看来,Z选择了更不好惹的那个。他精确地踢中了面前的安保膝弯,在后者跪倒的同时,抢过了他身后检查员的终端,扼住他的脖子,让终端对准他的瞳孔。
警报骤响。尤里安正前方的幕墙打开了安全门缺口。浮空港悬停在泰坦的大气边缘,其下是黯淡的气辉。他身后的安保人员因气压差而猛地摔倒在地。尤里安沿着背包肩带拽出氧气面罩,扣紧在脸上,按照预案奔向安全门,然而门外空荡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回身看了Z一眼,后者已然跃过了检查通道间的障碍物,正推开因为失压而陷入混乱的人群向他奔来。Z的脸上同样扣着氧气面罩,他们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但尤里安忽然明白了Z的意思。
那些鸟人在飞。
尤里安闭上眼,毫不犹豫地向后倒下去。他开始坠落。
Z在数秒后追了上来。他选择了空气阻力更小的姿势,追上尤里安的位置后便捉住他的脚踝,尤里安用力团身,抱住了他的腰。他以为这个动作能使Z空出双手打开两人的飞翔翼,但Z没有这样做。他甚至调整了姿势,让他们更迅速地下落。
他们离开热成层稀薄的大气,穿越冰冷的烷类云层,渐渐接近普通飞行高度,Z直到此刻才展开飞翔翼。他搂紧尤里安,一侧身藏入一队路过的高轨道飞翔者之间。被插队的飞翔者气愤地向他比了个中指,Z回以波兰两指礼。尤里安趴在他肩头向上望,第一浮空港已然缩小成天际一块模糊的黑斑,又有一些更小的黑点正从那黑斑中脱离。
“追兵!”尤里安大吼道。
“我知道!”Z同样吼叫着回答。即便如此,隔着面罩,他们的声音都是闷闷的。
Z抱着尤里安继续沉向更低的轨道,大气中层浓重的雾霾遮蔽了视线,也隐蔽了他们的踪迹。直到此刻Z才替尤里安打开了飞翔翼,后者狼狈地水平翻滚好几圈,总算学会了调整方向。
“我们去哪儿!”尤里安叫道。Z没有回答,只是指向正前方的地平线。尤里安眯着眼望过去,阳光昏暗,一切都笼罩在厚重的橘色雾霾里。Z已经调整姿态向地面俯冲而去,尤里安无暇思考,匆匆跟了上去。
他们降落在一片干涸的甲烷河床边缘。椭圆的鹅卵冰之间,尤里安看到不远处一座迷你的岗哨。那里无人值守,Z拍了拍积满尘土的显示屏,其上显示出一张笑脸。Z从背包里掏出两只终端,用闪着红光的那只刷开了岗哨,地面向他们张开豁口。
“……它明明显示警戒。”
直到进入地下掩体的常温地球大气环境,尤里安才脱下绝热面罩。他看着被Z扔在入口处的检查员终端,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能奏效。
“别高估矿工联盟对地下基地的控制力。”Z简短地解释道,“海盗没被完全诏安,有大量信息漏洞。”
他带着尤里安沿着地下隧道前进。隧道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只LED灯,昏暗的灯光照见空荡的墙壁和铺着稀疏的枕木与两根铁轨的地面。整座隧道以一个较大的弧度向下倾斜。尤里安对这个很熟悉,哥廷根的地下城市边缘就有这样的设施。这是采矿井的入口隧道。
隧道的尽头是一个井道,上方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一节锈迹斑斑的车厢被铰链吊在那里。Z搭上车厢的台阶,矫捷地跳上去,回身向尤里安伸出手。他们搭乘着废弃的车厢,被送向泰坦的更深处。
“这是太空牛仔的聚居地,我在这里有一间安全屋。”
车厢停下,Z跳到地面,示意尤里安跟上。他离开前回头望了一眼,井道更深的地方像一张大口,其下是泰坦的海洋。
“太空牛仔为什么要住在旧矿道?”尤里安问。
“反了,”Z回答,“不是太空牛仔住在旧矿道,而是住在旧矿道的都成为了太空牛仔。矿工联盟控制了采矿权,居民必须另寻出路。他们原先干海盗,后来改了名头做太空牛仔。这里没人喜欢浮空港的大人物们,相对安全。”
他们走过一段矿道,前方渐渐开阔,天顶有钢筋支撑起一片广场,中央杂乱排列着许多两到三层的简易板房。环绕着板房的是一些摊位和闲散居民。Z走到边缘的一个巨型机械装置前,把自己已被浮空港标记的终端连同打劫来的检查员终端一起喂进机器的大口。一阵令人牙酸的噪音。
整个过程中,没人对Z的到来表示欢迎或反对。他们连好奇都没有。
“砂轮加铝热剂。”注意到尤里安的视线,Z解释道。他返身向广场中央走去,随口吩咐道,“跟紧我,别靠墙走。矿道安全性不好,边缘会塌。”
尤里安谨慎地点点头,紧贴在Z身后,胸膛几乎擦在Z手臂。过了一会儿,Z咳嗽一声:“……也不用跟得这么紧。”
尤里安一怔。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侵入了Z的私人空间。平时他尽量保持尊重,但非常时期他们谁都没顾得上介意。想来这里的确安全,Z才会提起。尤里安略微放松下来,打趣道:“我以为这不算我们今天最亲密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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