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号比Z先看到它。自动导航仪报警时,Z还以为是颗路过的彗星。宇宙空旷寂寞,Z在虚无中独自飞行了一百多天,这是探测范围内的第一位访客。它唤醒了Z已经麻木的时空感知。很快,Z意识到这次的客人比彗星大得多。从直径和引力来估算,那是一颗比地球稍大的类地行星。
尽管阿尔伯特处于近光速,在这种距离下利用裂变引擎闪避一颗行星还是很容易的。不仅如此,Z已经在构想,试图利用这颗流浪行星作为引力弹弓来变轨。按照这颗行星的质量和半径,阿尔伯特号能得到的速度变量大概只有自身速度的1%,但说不定他们还能遇到100颗这样的行星呢?
——骗人的。Z不觉得前程会有一百颗流浪行星等着帮阿尔伯特号变轨,他只是在去死的漫漫征途中感到无聊。
相遇前的十几天里,Z仔细地记录了流浪行星的轨迹,准备调整阿尔伯特号的航线。流浪行星的速度很快,甚至远超过太阳系内最快的水星,留给阿尔伯特号变轨的容错区间也非常窄,一不小心就会坠毁。Z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毕竟他差不多是必死无疑了,而流浪行星,一切人类科学都预言流浪行星是冰冷的墓地。就算坠毁,阿尔伯特号也不会成为白垩纪大灭绝的凶手。
但Z早该在发现太阳系内的流浪行星时就放弃对人类科学的信仰。
在阿尔伯特号开启裂变引擎后不久,尚未介入流浪行星的轨道的一个平凡时刻,警报响了。Z甚至听不出第一个问题出在哪儿,因为整艘船上能报警的全部都在响,这情景仿佛他正驾着阿尔伯特号冲进太阳。
Z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毫无防备地失去了意识。这对于一位老练的太空牛仔而言是不同寻常的。不论是窒息还是黑视,能造成意识丧失的危险总会在身体上有些征兆,而这次什么都没有。Z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时阿尔伯特号在赤经14时的方向,土星轨道附近一条陌生的航线。警报们安安静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就是那一颗流浪行星。撞上它的前一刻我还在执迷不悟地冲向太阳系边缘,后一刻我醒来,阿尔伯特号已经返航,正在接近土星轨道。”Z平淡地总结道。
简单一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信息,简直像是信口胡说。尤里安愕然片刻,问道:“然后呢?”
“然后?”Z瞥了他一眼,“然后我就回来了。摆脱土卫战乱花了一些时间,海盗轰掉了这艘船的第三级桁架,上个月到月球才修好。”
因为欧空局的开发政策,木卫和土卫一向是混乱的代名词,尤其是土卫,乱得像地狱,后来矿工联盟成立才好些。尤里安在心里算了算,11年前,正是土卫矿工和海盗们僵持不下的时候,逃出土星几乎称得上一次“伟业”。可那也是11年前的事了,Z居然耽搁到最近才去维修桁架。
“这11年,你没有回过地球?”尤里安问。
“回去干嘛?”Z嘲讽道,“跟一群连地球都没出过的穴居土著聊全息布加迪跑车吗?”
尤里安明智地保持沉默。他想起中间人耶索特对Z的介绍:唯一能在土卫战火中穿行的太空牛仔。按照Z的说法,11年前他一直在跑金星到地球的航线,那么这业内的声名全是近些年创造的。他真的留在远离太阳的地方整整11年。
就为了那个流浪行星的故事?尤里安抿了抿嘴唇。流浪行星,发展出文明,而且是高等文明,足以切入太阳系而不被探测到,足以将一颗出膛炮弹似的阿尔伯特号送回土星。与其说是奇迹,不如说是魔法。
太超前的科技都是魔法。尤里安已经过了相信魔法的年纪了,但倘若Z说的是真的,尤里安倒是能理解Z的人类草履虫论。
“流浪行星,你报告过这件事吗?欧洲独联体,泛美共和,亚盟,甚至是亚美印加……”尤里安不敢尽信,可当他看向Z,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对方说出的一切荒谬言辞。未知的科技与未知的威胁是太空探索的最大动力,Z所描述的这颗流浪行星恰好将两者都满足了。他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报告它?欧空局得知消息,必然会将远太阳系探索重启,不惜一切代价。如果那是真的……”
“假的。”Z说。他看起来忽然变得意兴阑珊。
“哎?”
“假的。”Z重复道。他把酒瓶里剩余的酒液尽数引到饮料杯里,沉默地喝掉了。借着小夜灯暖黄的照明,尤里安看见Z的喉结移动,像是要把浮在舌尖的呐喊尽数吞下。
尤里安犹豫了一会儿。他的好奇心被完全调动了,可Z看起来根本不想开口。他对此不是完全无能为力。激将、引诱,甚至逼迫,使他人开口的方式那么多,毕竟尤里安在亚美印加的学习没有白费。但他不想这样算计Z。尤里安抬头望过去,Z正把酒瓶系回储物柜把手上。他轻蹬墙壁,飞到了主控室另一侧。
“睡前故事听够了?”Z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睡吧。”
尤里安轻轻叹了口气。他放弃追问,情愿将这古怪的气氛留存。
第九章
尤里安醒来时,主控室的照明已经打开。他蜷在主控室的副手席座位上,小夜灯系在腰间,身上裹着一只无重力睡袋。
“醒了?”Z的声音从主控室另一侧传来,“雨停了。”
他倚在舷窗的位置,靠墙悬浮着,安静地望向窗外。遮光板已经打开,阿尔伯特号缓慢地旋转,此刻窗口正对着太阳。尤里安回头去看门口的储物柜,昨天悬挂在那里的酒瓶已经被处理掉。睡前故事讲完的时候,神仙教母便开着小南瓜车飞走了。
尤里安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他从睡袋里拱出来,额头贴上冰凉的椅背。收效甚微。他需要一杯咖啡,然而阿尔伯特号上没有咖啡,他来的第一天就被告知了。Z那个控制狂,把茶、咖啡和酒都归类于成瘾性兴奋或镇静类“药物”饮料。按照这个标准,尤里安有理由怀疑Z连加糖果汁都不接受。
——不接受就算了,他有的是办法偷渡。下一站是火星,他该好好补充一下船上冰库的储备。
尤里安问道:“我们离火星还有多远?”
“嗯?”Z头也不回,随口道,“十几万公里吧。”
尤里安说:“那就是很快要到了?”
“到什么?”Z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们在火星轨道外侧。”
尤里安眨了眨眼。他还没彻底睡醒,但至少他记得阿尔伯特号不应该直接飞越火星轨道。Z的航线图上,他们明明是预定在火星接受补给。
“为什么?”
“……喝酒误事。”Z望着窗外,嘟哝道。
阿尔伯特号拒绝酒鬼是有理由的。关机之前,Z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校正了轨道,设置了雷达提醒,确认了火星太空坞的对接预约,等等等等。然而这些准备都无法挽救一个醉酒睡过头的Z。阿尔伯特号精准地错过了减速进入火星轨道的时机。六小时前,他们与火星擦肩而过,还被火星的引力弹弓拉了一把,偏离了航线。现在,阿尔伯特号要开始准备第二次对接预约了。
火星,原则上是欧洲独联体的成员国,必须受理一切独联体公民的对接预约。问题就在这里。尤里安本人的公民身份是欧联体公民,但目前使用的伪造身份是亚盟的,而太空牛仔没有地球公民身份。以太空牛仔的身份预约对接需要政审和排队——非常地球、非常形式主义的,需要花费五至七个工作日的,政审和排队。
“据我所知,有火星居民担保代办就可以按欧独体公民身份预约。”尤里安提议道。
“你想找个中介?”Z事不关己地摊开手,“先说好,我对火星不熟,谁也不认识。”
“我认识。”尤里安答道。他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而且比那更好。她不是中介,只是一个愿意为我们担保的火星居民。她会欢迎我们的。”
尤里安占用信道去联络他的火星朋友,Z则开始检查阿尔伯特号的状况。辐射环境对设备的损伤很难预估,谁都不知道太阳耀斑之后那些不在主要屏蔽层下的舱室会出什么毛病。若是没有及时发现,一个比特位的翻转都可能在紧急时刻引起致命后果。
比如,生活舱的空气循环系统。
“在我回来之前,进生活舱要穿舱内服。”Z一边往自己身上套舱内服一边叮嘱道。
尤里安刚结束关于火星居民担保的通讯。他抬起头,诧异道:“为什么?”
“空气循环系统坏了,流通性无法保证。”Z在飞向走廊之前回头瞥了尤里安一眼,“怕你被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憋死。”
尤里安愕然片刻,反应过来。空气净化系统正常运行意味着他们的空气配比正确,但空气循环系统坏了,没有重力的情况下仅仅依靠热对流和气体扩散速度太慢,如果不主动移动位置,真的有可能被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给憋死。
Z和尤里安也就算了,这船上还有另一些不会动却同样需要呼吸的……
“我的菜呢!!!”尤里安惨叫道。
“活着。主控室和轮机室都是重点屏蔽区域,没问题。另外,”Z打了个响指,阿尔伯特号的控制面板上开始自动投影船只注册信息,Z高亮了船只所有人那一栏,“它们才不是你的。”
11年的共同生活使Z习惯于阿尔伯特号的小毛病,毕竟婚姻生活的诀窍就是忍。他打开通风系统的封装,熟练地拆下了因辐射损伤而报废的一颗主控芯片。配件都在这艘船另一侧的储藏室,Z让船载机器人送过来,人工智障毫无波动地报告说储藏室门堵住了,并建议Z定时整理杂物,保持工作环境整洁。Z翻了个白眼,在自己去和呼叫尤里安之间犹豫了一秒钟。他询问自己的控制欲,控制欲说别太介意,我已经屈服不止一次了。
好的,Z呼叫了尤里安。
事实证明,不需要离开维修位置而能直接得到配件是非常令人满意的。尤里安找出了正确的配件盒,并且直接把他认为对的芯片递给了Z。如果不是那张主控芯片的封装跟插槽根本对不上,Z都要以为尤里安是专业的了。
“就是这个。”尤里安说。他注意到Z正盯着他盒子里另一些看起来大小更合适的芯片,干脆伸手遮住了它们,强调道:“只是封装标准的差别。插槽是美标,这些芯片是欧标。就是这个。”
Z怀疑地盯着他。
尤里安叹气道:“你应该查过我的资料。为什么不试着相信一下我的工程学基础?”
“因为你改专业了?”Z挑起眉毛,“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转修商学。说不定是你工程学挂科太多。”
“怎么可能!”尤里安瞪着Z,“是我父亲要求的。”
“他让你转商学?”Z对着这句话厌恶地皱了皱鼻子。他的好恶一向清晰明了。父权制、半途而废、金钱游戏,啊哈,这句话里他唯一能不用讽刺语气正常念出来的字就是“你”了。
Z嘲弄道:“他很缺钱吗?还是说他真名叫夏洛克?”
尤里安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倒不是很缺钱,主要是家业缺人打理吧……”
“夏洛克。”Z插嘴道。
尤里安没理会Z。他原本在启程前就编好了一套关于过去的谎话,但那些在Z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反正说什么都无法躲开Z那漫天乱喷的毒液。无差别的嘲笑差不多可以视为一种情趣了。
“他认为缺人打理,但其实有的是更好的人选。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忽然决定插手我的人生。”尤里安叹了口气,略感惆怅,“但在当时……那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眼含热泪来找我,我也没法直接拒绝。”
他的说法有点奇怪,仿佛尤里安平时并不和父亲生活一样。
“多愁善感的地球穴居人。”Z盯着他看了片刻,总结道。
尤里安已不再对这居高临下的评语生气。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清醒状态的Z从来就不肯好好说话。
“谢谢啦。不用安慰。”
尤里安挥了挥手,只当没看见Z瞪过来的视线也没听见那“不是安慰”的反驳,低头从维修箱里翻出来配件,开始专注地改起芯片封装。
火星,人类最先开发的殖民地行星。
与地月一衣带水、近乎依附的关系不同,也不像巨行星那样因距离遥远而陷入无政府状态,火星类似于19世纪的澳大利亚,名义上服从独联体的殖民统治,实际上有自己的政府和文化。在月球与金星,环境限制使然,殖民方式仍然是人造穹顶和太空站,也就是大型封闭式人类聚居地。而在火星,人们实行的是火星全面地球化改造,包括提高气压与融化极地冰盖。这些改造卓有成效。虽然火星上的人类居住区还是需要穹顶与人造大气,室外的天然大气层在升压改造后已经可以开展大规模种植业了。
尽管如此,火星真正的支柱产业还是矿产开发,包括本土的氘燃料开采以及临近的小行星带的稀有资源开发。目前为止,人类一切太空殖民计划的思路皆是如此:取宇宙可尽之力,供养地球。
在火星殖民的最初,心系地球的移民不曾对这一点有所质疑。等到地球的旧时代秩序崩塌,火星人口代际更替,将火星而不是地球视为故乡的新人类渐渐成为社会主流。三战前夕的谈判与其后NASA的撤出和欧空局的入驻造成的政策不稳定对此也有影响。火星居民认为自己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没有被给予应有的地位。殖民者对地球的不满日益增长,甚至爆发了几次针对独联体防卫部队的冲突。
受限于工业发展的不平衡和军工实力的全面不足,火星社会尽管已经是人类在宇宙的殖民地里最自给自足的一个,仍然不能、甚至再过几世纪也未必能对独联体造成威胁。如此局面下,火星居民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抗议与威胁,包括罢工游行和秘密联络亚盟与泛美共和。后者可能更有效些。在泛美共和秘密给出回应的同时,欧洲独联体宣布接受谈判。
火星社会的诉求是独立,得到的却与诉求略有不同。独联体取消了火星作为欧空局防卫部队属区的政策,转而承认了火星作为独联体成员的自治权。作为补偿,独联体承诺将让火星拥有完整的工业体系,但方式与火星作为欧空局属地时手把手的教授方式不同。独联体开辟了火星与地球的教育通道,承诺除国防军事外零技术壁垒。
这本来只是讨价还价与拖延时间的行为意外地起到了文化侵略的作用,首先被学习的不是基础工业,而是信息产业和全息技术。现在,火星包揽了人类社会的一切非实时的大型计算,全息技术在火星的应用甚至超过地球。尤里安关于太空航行与全息技术的固有印象,也大多来自火星企业的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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