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闷哼一声,小巧身躯无声滚落在一边,便不再动弹。早有侍卫上前,将那女子抓起来按住。
原来女子藏身的铜柱是中空的,许是在里面藏身太久闷晕了,她方才不小心弄出了声响,然后便紧张得屏不住呼吸,被宁星野听出了破绽。方才宁星野刀击铜柱,她便知已被发现,只好按动机关跳出来,想要拼死一搏。
天纵打量着那铜柱,觉得这机关做得甚是巧妙。南墟人大多体格纤细,铜柱中空,刚好能容一人藏身;若是这女子一直坚持到殿内无人看守再偷偷溜出来,倒有完全可能逃过一劫。
这边宁星野不放心,已将殿上铜柱一根根敲了去,直到确认里面再无藏着人才罢手。
天纵捂着耳朵,走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感到面前多了道影子,便抬起头来。面前的膺朝男子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宛如天神下凡,一身白色衣袍、银色轻甲,胸前护心镜是一朵盛开芙蓉形状,花瓣层层叠叠,片片弧线饱满又锐利;他长身玉立,腰带中间的铂金扣环上也雕了朵小小的精美芙蓉。他俯下身,一双清冽凤目露出悲悯之色:“你是南墟王室中人?难怪想和本王同归于尽。”
手臂上的剧痛使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她还是咬着牙保持清醒,狠狠道:“恶魔!你们会遭报应!”
天纵瞧着她那张娇嫩小脸上沾了尘土,混杂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不由叹了一声,直起身来。看她身上衣饰,应是王室中人;这正殿上的铜柱机关显然是为君王在迫不得已时保命藏身所用,她知晓这个机关,并能在王宫被攻破时躲进来,定是与君王关系亲密之人。
宁星野敲完了柱子,走过来瞪着她:“南墟王室有这么凶狠的女人?拿了根发钗窜出来就往殿下脸上扎。我脚下留情,只踢断了她的手臂。”
天纵这才发现,女子的一只手臂被士兵抓着,却不自然地垂下。她疼得咬牙切齿,冷汗直冒,却始终不吭一声。
倒是个倔强的女子。天纵叹口气,便吩咐找人给她医治,带了宁星野匆匆出了正殿,巡视各处。
吕氏被训斥后果然乖乖地约束了军士,天纵一路行来,未再见到为非作歹之人,稍感宽慰。走到王宫深处一处宫宇前,隐隐闻得里面哀切哭声,便待走上去查看。
宁星野心思机警,抢到他前面,推开殿门向里看了一眼,便立即关上门果断拦住他,含糊道:“这里太乱,殿下别看了,属下会查清楚的。”
天纵一愣,瞧着宁星野神情,便大概猜到里面情景。犹豫一下,终是叹息着退回了脚步。
南墟国君主不肯投降,亲自领兵迎敌,在流金河一战中失去了踪迹。王宫中留下的女眷们在吕氏攻进时便自尽了大半,剩下的也多遭凌/辱奸/污而死,这一殿内摆的便是她们的遗体,有的人还大睁着美丽的眼睛,瞳仁中却只有临死前的绝望惊恐。
宁星野乍见此惨象,第一个反应便是拦住天纵,不忍他看了再添烦扰。待晚间回想起那满殿惨景,自己却再难入睡。他性格强悍,但毕竟年少,虽经常听从大哥宁星河传授经验,此番却是第一次来到真正的战场。
这几日见了南墟战场上尸山血海,已经有些头皮发麻;只是想到自己身为天纵近身侍卫之首,万不可跌了份,这才强作镇定。今日见了满殿凌乱摆放着的柔弱女子的尸身,虽只看了一眼,但那情景便不停地在眼前闪现,不是滋味。
今夜他不当值,躺在临时分给自己的小间里,在榻上烙饼似地翻来覆去。终是烦闷难解,披衣跳下榻来,与天纵门前守卫的侍卫打个招呼,便走出去透气。
南墟王宫静悄悄的,夜风带来若有若无的阵阵哭声,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或许是这几天南墟土地上杀戮太多,夜空中一轮圆月隐隐泛红,仿佛沾染了血色。
宁星野绕着天纵居所外的墙根走了一圈,抬头看着这轮血月,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宁统领,睡不踏实么?”有人走过来轻声和他打招呼。
宁星野仔细一看,是天纵手下随军的医官,名叫洛北,便应道:“洛大哥,你今日辛苦,怎么也没休息?”
洛北手上吊个烟袋,猛吸两口:“你洛大哥我素爱抽这几口,谁知南墟这地方的烟丝忒有劲头,抽了几口之后竟全然不困,索性不睡了。你要不要尝尝?”
宁星野推辞道:“小弟不好这个。再说,咱家殿下喜洁,不爱闻见烟草味。”
洛北笑道:“是了,是了,咱们殿下是天神下凡一般的洁净人物,连每次弹琴之前都要焚好久的香。上次我抽的时候被他撞见,还被斥责了。”
俩人便靠着墙聊起来,宁星野发起牢骚:“你说咱们大膺要什么没有?非得大老远跑来这南境边角旮旯上抢条河?再往外扩,都要出了中洲了。殿下还专门学了南墟话,还逼着我也学;这鬼天气又闷又热,就为了占这鬼地方,值得咱们劳师动众么?”
第3章 散发
洛北吞云吐雾,笑道:“宁兄弟,你只会舞刀弄枪,还是少年心性啊。开疆拓土这种事,怎么会有嫌多的?”
他压低声音:“再说,听说如今的国库里,也渐渐不似当年充实了;这也难怪,虽说宫中倒还克制,但庆都的那些高门世家早就花钱如流水,锦缎铺地、蜡烛当柴烧,带得庆都风气愈发不像话;这流金河好歹能产砂金,多少有所补益。如今庆都人人传言,南墟国的河里流着金汤,连寻常百姓都盼着将这金子运进庆都开开眼——怎么能不打下来?”
宁星野嘟囔道:“可这南墟国也没碍着咱们大膺什么事啊——打便打了,可我就是看不惯那西南军,残杀百姓、糟蹋女人,坏了咱们大膺军队的威名。今日你瞧见后面那一屋子死掉的女人没?我瞧着都心惊。殿下乃是天神后代,心怀慈悲,幸好没让他看见。对了,今日那个躲在柱子里的女人怎么样了?若她也死了,殿下心中更是难受。”
洛北叹道:“你去想这些,莫不是自寻烦恼?打仗岂有不死人的?连我一个医者在战时都杀过人呢。都是命,还分什么男女,比如今日那女子要行刺殿下,换了旁人早一刀把她杀了,殿下确是仁慈。”顿了顿,再抽一口:“那女子手臂现下接好了,倒是个硬气的,疼晕过去也不吭一声,我听见南墟宫人们唤她公主,看年纪是南墟国主的妹妹。不管怎样,断了手总比死在那屋里要强啊,遇见咱们殿下算她命大。”
宁星野点头:“那南墟国主不知逃哪去了,若是知道殿下其实是要保他性命的,或许前来归降也未可知。”
洛北悠悠吐出烟圈,随口说道:“我猜啊,那南墟国主恐怕是死了。”
宁星野奇道:“何出此言?这几日你没跟在战场前边啊。”
洛北便附耳过来,神秘道:“这南境偏僻荒蛮之地、巫蛊盛行,有些怪事也不奇怪。今日我查看了那屋子的死人,发现有些并不是自尽而死,也未遭戕害,而是死因不明。”
宁星野虽不胆小,想起那一屋子惨象却也有些发毛,勉强笑道:“洛大哥,你可别吓唬小弟。”
“怂啦?”洛北嘿嘿笑起来:“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我听说,南境流传着一些古老秘术,其中有一种咒语,说是从前若有女子爱慕男子,便将自己的血给他服下,可为男子治疗疾病、延年益寿。若男子离世,女子也必会死去;但若这女子先于男子死去,却不会影响到男子。所以我瞧着那些嫔妃差不多死在同一时刻,又不见外伤或服毒的痕迹,多半是她们从前给南墟国主服过自己的血,所以南墟国主一死,她们便也随着去了。”
宁星野听得直摇头:“这么没边没际的邪门事你也信?神神叨叨,倒吓我一跳。”他摆手道:“罢了,我还是回去躺着养精神,明日殿下还有差遣。”
洛北见他不信,也不多说,嘿嘿一笑,便各自回房去了。
*****
天纵奉了旨意,一面清点军务、监督河边淘金,一面安抚南墟民众、着人绘制南墟风物地图,不知不觉间节气已入秋令,南墟却仍是烈日炎炎,仍是燥热气候。
宁星野跟随天纵,时常在河边巡视,每趟下来都热得汗流浃背,不禁抱怨道:“南墟这鬼地方就是蹊跷多,明明天气热死个人,这怒若江下面的水却偏偏能把人冻僵。若不是如此,咱们在外巡视得累了,还能跳下水洗个痛快澡解乏。”
天纵瞟他一眼:“此处水文复杂,哪能随意下水去?本王还没叫苦,你倒嚷起来了。”
宁星野嬉笑道:“就算能下水,属下也会拦着您:殿下的千金玉体哪能在外面袒露啊,叫这些南疆粗鄙边民瞧去了怎么办!属下是怕自己身上汗臭熏了殿下。殿下您从来都一身花香,神仙似的,自然体会不到咱们这些凡人的苦恼了。”
天纵笑骂他一句,忽然想起从前盛暑、在庆都郊外河边,星河也是拦着自己不让下水。那时星河还是个普通王府侍卫,却一本正经说道:“殿下千金贵体,怎么能随意袒露,不合规矩!”
那时天纵少年心性,有一日听闻庆都南郊山中有位隐士,字画乃是一绝,于是兴之所至,便不顾气候暑热跑去寻访,想求得一幅墨迹挂在府中。谁知在山中转了一天,并未寻到这位隐士高人,眼见黄昏日落,只好悻悻而归。
侍卫们都是疲累干渴,经过山脚小溪,便难再移动脚步,得了天纵允许,便分批跳下去冲洗,唯有宁星河站在岸上不动。
天纵也是随意,便也甩下外袍,撩起衣衫预备下去冲个凉快去,却被宁星河拦住。天纵瞧他也是热得浑身是汗,不以为然道:“星河啊,不是本王说你,从前就听大伙说你像个姑娘家,洗脸洗澡都不跟他们一块;你这样,别人怎么会把你当兄弟?今日你别矫情,来来,随本王一块下去。”
宁星河不肯妥协,侍卫统领也忙过来道:“咱们哪能和殿下一道泡在水里,岂不乱了规矩!殿下请略等等,待兄弟们上来,在边上守着,您再下去。”
天纵白跑一趟,正不痛快,见宁星河那认真较劲的模样,不由心生促狭捉弄之意。待众人上岸背身站好,便脱了上衣、不着痕迹地走过宁星河身边,下水时忽然伸手一推一带,扑通一声,将宁星河按下水去,自己则拍着水面快活地哈哈大笑。
宁星河本可闪开,却下意识地将手护在他身侧,似是怕他不小心磕碰到溪边石块;如此一来,便头朝下栽进水中,待天纵放手,他狼狈爬起来时却发现发簪掉落,潮湿长发纷乱贴在脸上肩上。
过了这些年,那景象仍在心里分毫毕现:夕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线照在宁星河身上,他乌黑长发、白皙皮肤,领口微松、露出一小片细腻,水滴滚过无痕,一身水光逆着夕阳金光,竟是叫人移不开眼睛。天纵看得一愣,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跟别的侍卫一起洗澡了。
宁星河乍然被推下水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哭笑不得:“殿下,您这是……”见天纵盯着自己看,慌乱赔礼道:“属下失仪,在殿下面前披头散发。”便潜下水去摸那根发簪。
天纵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这么欺负老实人有些过分。此时太阳落山,光线暗淡,想来那根小小发簪在水下难找,若叫他披散着头发上岸,他定是不愿意;而且不知为何,自己好似也隐隐地不是很愿意让别人瞧见宁星河披散着头发的样子。如此一想,天纵便也吸口气弯身潜下水去,帮着一起摸找那发簪。
水下昏暗,天纵闭着眼睛沿着石缝摸去,没注意宁星河就在旁边,一手下去,恰巧摸在他脚背上。初时他还未觉察,只觉触感细腻、不知是何物,将眼睛睁开条缝一瞧,只见一只瘦硬清癯的足,踩在河底鹅卵石碧油油的青苔上,五个雪白脚趾在柔软青苔上留下浅浅印子。
天纵忙不迭撤手,却莫名地呛了口水,宁星河赶紧将他拎出水面扶住:“殿下没事吧?”
天纵咳了几声,只觉被呛得脸上发热,摆手道:“没事没事,你且找你的。”自己倚在岸边石块上,看见不知何处掉落几片嫩白栀子花瓣,顺水漂过星河身边,恰被那头散漫长发淹留在水面微微沉浮;湿透的衣衫紧裹在他身上,紧实的腰身随着他埋头摸索的动作在水面忽隐忽现,不知为何竟完全呆住了。
待宁星河终于摸到了发簪,在他的目光中不自然地背过身去束起头发,天纵才觉自己此举显得过于轻佻,赶紧看向别处,若无其事地调笑道:“瞧瞧,本王这么一推,你不就在大家跟前下水了?也没什么难为情的,是吧?”
这倒真不是,因为此时岸上的侍卫都是背身而立、看向别处的,一是为防卫、二是为遮挡,避免自己或远处的其他人看见天纵;所以此刻看见宁星河的也就天纵一人而已。但是想到这点,天纵却没由来地觉得很是满意。
宁星河红了脸解释道:“属下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属下之前肋下的伤恢复得不太好,形体残败,自惭形秽而已。”
你这模样还要自惭形秽?!天纵心中牢骚。但想起之前因为自己的任性才连累星河断了根肋骨,虽然他说已经痊愈,但想来或许留下了缺陷。宁星河身为府里身手一流的侍卫,性子又倔强,自然是不愿意让别人窥见身上弱点的,怪不得他连上身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袒露。
天纵便觉愧疚,招手让他近前:“你那伤到底恢复得怎么样?本王瞧瞧,若是不好,该再让洛北想法子给你正正才是。”说着,随手将他上衣掀起来,看向他肋下。
2/2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