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李苑……
影七静静跪在二楼的那间雅室里,望着已被撤了酒菜收拾干净茶桌,想起之前还坐在这里与自己温和闲谈的世子殿下。
他在世子身边待了不到一年,就算是之前被狠心推开时,也不曾见世子殿下眼神曾这么令人恐惧,殿下的目光像寒冰,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影卫的眼神都要僵冷可怖,那是带着威压和质问的目光。
影七还以为是自己让世子殿下暴怒了。
影七不敢想自己会被怎么处置,是送进刑堂责罚,还是干脆遣送回影宫?
他顾不上背后盐刑的伤口崩裂的剧痛,一个人静静跪在宽阔冷寂的房间里,等着殿下发落。
他再经过风雨,也终究是个少年,他表情仍然平静,其实害怕到极点。
数日的奔波已经让他身心俱疲,身上的细小伤口不算什么,而背上那一大片盐刑落的伤口不知道撕裂了几处,痛得厉害,眼前忽明忽暗模糊,影七双手撑着地面,额间冷汗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背后仿佛有鞭子在狠狠地抽,影七已经意识不太清醒,周身变得昏暗,呼吸时鼻息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极其后悔,早知今日,他必然放下自尊取悦李沫,向他讨饶,就不会给殿下惹这么大的麻烦。
他很怕听见世子殿下对他说:别在我身边待着,滚出去。他甚至没有去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其实他根本什么也没做错。他只知道一件事,是他害了殿下。
殿下的处境已经艰难至此,今日事罢,后患无穷。
等到听见李苑的声音,影七已经跪了半个时辰,浑身的血迹都僵硬了。
透过房门上的影子,影七看见李苑身后跟了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沉稳安静,影七没见过这个鬼卫,大概正是殿下所说的影初,已经在外执行任务近一年,从没在王府中露面。
影七像只待宰的小羊,孤独地跪在房间正中,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手脚冰凉,等待着殿下的处置。
雅间外,影七听见影初低声禀报:“华小姐已有身孕了。”
“这么快……”李苑皱眉道,“你以后就在孔雀山庄落脚,照顾他们母子,凡事有我接应,不必担心。”
“属下即刻回程?”
“不,出了点事,你过一阵子再走。”
影初一年未归,原是被李苑顺水推舟安排进了那个江湖闻名的杀手院,其中关卡说来话长,容后再提。
影初声音沉厚,低声问道:“殿下可还安定,府中影卫足够么。”
“嗯,新添了一个鬼卫,影七。”李苑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
李苑是真的动了气,恨李沫拿自己心尖子动刀。
影七也是,居然任凭李沫儿把自己带走,既不反抗不出声叫自己救他,被当成玩物险些丢了性命,居然连躲都不躲!
老王爷曾交代李苑,齐王府手握重兵,本就是朝廷忌惮的势力,万事三思而后行,不可锋芒太盛,艳压众人,李苑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糊不上墙的纨绔相,决不与人争芳,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
情急之下却出手救他。
刚刚那一瞬,李苑理智全无,他推门时正看见李沫的弓箭脱手,而影七却挺直了身子准备受死,他承认,他当时什么也没想,也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李沫的弓,回过神时那道箭矢已经出手,与要影七命的那一箭撞开了花。
李苑心烦意乱,只是看见影七即将殒命在箭矢下便失了控,二十年寂静无波的心竟在那一瞬间泛起了汹涌浪花。他从没想过,他自己会去保护一个影卫,保护一个应该保护自己的人。
李苑走到太师椅前坐下,叫了他一声:“影七,过来。”
影七身子一震,僵硬地转过来,膝行到李苑脚下,低声道:“属下知错。”
“知错?”李苑揉了揉眉心,疲惫道,“你倒是有主意,几时与李沫儿牵扯上的,你打算隐瞒到何时?好,这些暂且不提,既知他嚣张妄为,视人命如草芥,他对你下杀手,你为何不躲?为何不来找我?”
影七低着头,发丝软垂着,喘着气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解释:“属下是听从您的命令……”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命令,命令也得有命去执行啊。”李苑更气他不知惜命,影七紧紧闭上眼睛,屏着呼吸等殿下责罚。
李苑看他垂着眼睑微微发抖,狼狈可怜,无奈伸出手,想安抚安抚受了惊吓的小影卫:“哎好了,没受什么伤吧。”
手中折扇一个没拿稳,轻轻掉在影七身上。
影七被那折扇砸在锁骨上,打了个激灵,顿时不再说话,跪伏在李苑脚下,眼前不知被什么模糊了。
他嗫嚅着说:“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一向冷淡的声音带上了哽咽讨饶,李苑心里骤然一软,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身旁的高大男人在一旁冷眼旁观,静静看着,影初适时提醒李苑:“鬼卫有影宫掌事教养,若是不懂规矩,就送回影宫重新训。”
闻言,影七眼神发直,身子僵得像块木板,指尖颤得厉害,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脖颈流下来。
“属下知错。”他心中已经绝望,他拼了命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最害怕的是被最敬慕的世子殿下亲手再推回无底深渊。
李苑被影七这副惶恐惧怕的模样惹得心里更混乱,这么软弱求饶的声音听不得,一听便遏制不住地心疼,无奈摆了摆手:
“快去带他去杏堂看看,身上有没有落伤,快去。”
影初身材魁梧高大,听命抓住影七的双臂,把人给拖了出去。
影七却以为影初要把自己扔回影宫,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任影初拖着自己臂膀,绝望地看着李苑,口中已经说不出整句,只是在痛苦地低喃:“殿下,我错了……”
错在哪儿?他乖得不像话,把世子殿下的命令当作金口玉言当作圣旨,无条件遵从。
影七被强行拖了出去,他浑身剧烈发抖,浑身的剧痛让影七胃里揪紧,突然挣扎甩开影初的禁锢,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呕出来的却是一团一团的粘稠血块。
影初蹲下身扶着影七,低沉严肃问:“你受了伤?”
“不,没有。”影七强撑着精神,其实已有些模糊混乱了,寻求安慰般抓住影初的衣袖,“殿下会把我送回影宫吗?”
影初毫无怜惜同情之意,拨开影七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语气公事公办:“在这儿待着,我去禀告殿下。”
“别去,别告诉殿下。”影七挣扎着拉住他。
受过盐刑的人,即便侥幸活了下来,其实也不可能再被允许当影卫了。
因为受盐刑终归是有个缘由,必然是犯了禁忌大错才会受此刑罚,便是说明这人心术不正,二则是身体会因为盐刑留下病根。
他能留下实在是因为影四给他行了方便,影四想为王府留下一个战力够强的鬼卫,而他想为世子殿下献上他的一切。
影七强撑着走到了现在,终于能靠近殿下一点点,而殿下也开始愿意接受自己,他不想前功尽弃。
“别、别告诉殿下……”影七拼命抓住影初,突然喉头腥甜,一口瘀血呕出来,影七紧紧捂住嘴,跪在地上,再痛苦地倒下去。
“随时向殿下禀告影卫和鬼卫的情况是我职责所在。”影初半点不留余地,推门回了雅间,禀报影七伤情。
李苑见影初回来,以为是把影七安顿好了,才松了一口一直梗在喉头的气。
“医人来了吗?小七应该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吧。”这件事牵连太多,甚至会动摇齐王府根基,李苑一直忧心这些,思量应对之策,揉着太阳穴疲惫交代,“先给他上点药,等会我去看他。”
影初仍旧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道:“殿下,影七在呕血,您去看一眼么。”
李苑身子一僵,脸色顿时青了,刷地站起来,慌乱间撞开影初的肩膀,匆匆出了雅间。
眼前的景象让李苑心里猛然揪紧拧成了一团。
第五十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十)
影七蜷缩侧躺在一片血泊中,面前已经吐了一滩暗红血块,嘴角还挂着血迹和涎水,身子佝偻成虾子,痛苦地蜷缩着。
李苑登时怔住,像被当头重击一棒,头脑里一片空白,快步过去一把抱起影七,把颤抖痉挛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扶着他后背,脸色铁青焦急失措,像质问影初又像在质问自己:“好好的,怎么突然呕血呢!”
影初默默看着李苑慌张无措的样子。
世子殿下已过了先前不稳重的年纪,今日情状让影初感到意外。
“去找杏堂的医人过来,叫魏澄过来!快去!”李苑一把抄起影七双腿膝弯,把奄奄一息的影七打横抱起来,冲进雅间一脚踹上门,把怀里人放到软榻上,紧紧抱着他。
“小七,醒醒。”李苑紧紧搂着昏迷不醒的影七,一手揽着他肩头,一手抹去他嘴边血迹,脸颊贴在他额头上,影七浑身滚烫发热。
李苑摸索着倒了一杯水,喂给影七漱口,影七咳嗽不止,又吐出一口掺着血丝的水。
鲜红的血水染在影七病态苍白的脸上,刺眼也刺心。
“是李沫?他干了什么?他给你喂毒吗还是对你做了什么,啊?!”李苑紧紧抓着影七鲜血淋漓的手问他,不停地问,仿佛只要影七点一个头他就能立刻冲出去跟李沫大打出手。
昏迷中,影七浅浅挣扎,无力的手指轻轻扒在李苑衣襟上,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属下知错……”
李苑心里蓦然酸楚,嘴唇贴在影七滚烫的额头上,轻声安抚:“没错,小七没错,你别怕啊,等会医人就过来了。”
且连影七受伤如此严重他都没有发觉,李苑本以为这场闹剧损失最大的是他自己。
影七突然躬身咳嗽,口中的血沫溅落在李苑的衣襟上,李苑顾不上别的,轻轻抚摸着影七脊背哄慰:“忍一忍宝贝。”
影七用力攥着李苑领口的衣料,额头抵在李苑肩窝,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咬牙忍耐着身体的剧痛。积压太久的盐刑旧伤一下子爆发,前所未及的剧痛席卷全身,整个身体的骨骼筋肉仿佛都在铡刀里绞着。
“你哪儿疼?”李苑焦急问他,当时明明查看过影七,并未发现有什么严重的外伤,李沫又只是用弓箭,应该不至于伤及内里啊。
李苑轻轻扶着影七的头,贴近自己,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安慰:“没事了,告诉我是哪不舒服。”
影七僵硬地被搂着,双手无措地抓着李苑,慢慢冷静下来,最终缓缓放下,小心地向远离李苑的地方挪了挪,哑声回答:“没有……没有……不舒服。”
“骗我便是欺瞒主上,影卫训条上的大罪。”李苑语调略严厉了些,却仍旧温柔地吻他眼角,又软下声音安慰道,“你告诉我,在害怕什么?”
影七惶恐摇头,手指痉挛颤抖,嘴唇毫无血色:“……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苑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过是问一句话而已,影七却要斟酌犹豫半天才回答,这回答里几分真几分假,李苑分辨不出,却能感觉到影七有多怕被自己丢弃驱逐。
他忽然想起曾触碰他背后时,他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
“是不是在背上?”李苑突然问。
影七身子一颤。
“你乖,别动。”李苑按住拼命挣扎的影七,抽出他后腰挂的青蛇软剑,剑尖一挑,把影七背后的布料缓缓滑开,扒开衣裳,露出右肩胛上的影字烙印。
还有一大片青紫发黑触目惊心的盐刑伤疤。
这惨烈的伤口超出李苑预期和想象。
无数刀口横七竖八交叉横亘,有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仍然能感觉出疤痕里面还残留着什么东西,有的伤口已经崩裂开来,血污横流,数十道伤口全印在影七稚嫩苍白的脊背上。
影七还不到十八岁,却承担着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凄楚疼痛。
影七渐渐清醒,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怔怔地看着李苑,茫然呆滞。
眼前渐渐清晰,世子殿下正一脸惊诧望着自己,双臂搂着自己。
影七瞪大眼睛,刚刚冷静下来的身体疯狂发抖,指尖紧绷僵硬,猛推李苑,口中慌不择言:“属下失礼!殿下!殿下!”
李苑感觉到影七对自己强烈的抗拒,只好把人抱得更紧,轻抚着他肩胛哄慰:“别动,乖。”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让影七遏制不住地涌出眼泪,他紧绷着身子,努力表现出听话顺从,挣扎爬起来跪坐在李苑面前缓缓后退,像受了惊吓拼命逃跑的小动物,不管不顾,只想赶快逃离,离殿下远一点,规矩守礼,才能不惹得殿下更怒,才能不被殿下嫌恶赶走。
李苑快要按不住他,只好变作双手,把他扯回来抱着,轻吻着他渗满细汗的苍白的额头和被冷汗濡湿了睫毛,再吻他惊慌无助的眼睛。
“别害怕,不哭宝贝。”李苑轻声哄着,声音也有些不稳了,“我只是抱着你,什么也不做。”
影七扒在李苑衣襟上的手冰凉发抖,他努力平静自己,却发现实在徒劳,在李苑温暖的怀里缓缓软下了身子。
李苑松了些力道,轻轻环抱着软成一小团的影七,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他细软的发丝:“好了,冷静点宝贝。”
他尽力忍着哽咽,趴在李苑怀里拼命求他,“殿下……您……赐死属下,求您赐死属下……我不去影宫……我不去……”
这是影七第一次求他,第一次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
冷酷的小影卫居然这样求他,影宫里到底有什么让他怕成这样。
李苑扶着影七的头靠在自己肩窝,连连温声答应:“不去影宫,你别害怕,我没想送你走。”
如何是好,他把他的小护卫吓坏了。
李苑以为影七永远都是那么刀枪不入,原来他柔软得令人揪心,会受伤,像孩子一样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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