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场大火给他留下的纪念之一。火烧得实在太大,加上那半栋破楼原本就摇摇欲坠,在他冲进去之后,就开始毫无预兆却又理所当然的坍塌。
主任曾说他没被活活砸死真算好运,但黎七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运气。
——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时远牢牢地护住了他。
那些从高空坠落的水泥钢筋还有预制板没有一块砸到黎七,全都被压在他身上的时远挡了下来。
他从来不知道时远的力气可以那么大,压得他动弹不得,连一个翻身抵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只能睁着眼,听着火焰的噼啪声和骨骼的断裂声一起作响。仿佛是恶魔嘲弄的耳语。
这种耳语他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如今听起来很是熟悉。
黎七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年前,他被一个电话叫到局里执行紧急任务的时候。
前一晚他刚在酒吧遇见了一个合口味的人类,在酒店折腾了一晚上,正慵懒地窝在被窝里回味。根本不想从床上爬起来。
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升职的关键时期,容不得半点马虎。
这些都是他做惯了的活计,快速潜入,制服实验员后营救目标。但不知道哪个新来的专员一时失手炸了主控室,幼崽们纷纷逃窜,惹得所有专员都跟在后面追。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跟着大流一起去追幼崽,而是朝主控室那一层走去。按理说已经没什么必要,那枚火箭炮的威力不小,足以炸毁半个楼层。
和预判中的一样,现场一片狼藉。残肢断臂跟瓦砾混在一处,分不清是火药味更重还是血腥味更明显。
这样的毁坏程度不可能还有活人,草草扫视了一眼,黎七准备下楼。
“你是谁?”在楼下幼崽们的尖叫和枪/弹声中,他忽然听到了这么一句。
是略显青涩的少年音,却并不惊慌。
黎七回头,正好和少年对视。
大概是在爆炸中受了伤,少年的额头正往外淌血,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拿那双盛了黑水银丸一样的眼睛平静地看向黎七。
他们就这么在残垣断壁中对视着。
“天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黎七冲对讲机嘶吼,“这有个人类!是个孩子!”
相对于他的惊慌,少年十分镇定。顶着头上还在流血的伤口,想要绕过他从废墟里穿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等一等!”黎七连忙拽住少年的手臂,“我带你出去!”
毫不意外的,少年的手臂很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他没有抗拒黎七的动作,但也没表露出任何高兴的神色。很是顺从地任由黎七揽过他的肩,护着他朝下走。
看见倒在走廊里的实验员,少年的脸上依旧没有波澜。路过幼崽居住的房间时倒是往里瞥了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爆炸和逃窜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并不在乎。
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状况,黎七只能带着这个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反馈的少年往外走。走着走着,对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什么?”
已经走到了门口,建筑又被掀去一层。正值傍晚,落日熔金,黄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带着漫天的云霞撞进眼来。
少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困惑和害怕并重,还夹杂着一丝茫然。
“你说天?”黎七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他明白了,却在汹涌的震惊中失了声。只能愣愣地看着少年。
少年盯着那片最亮的云,嘴唇微微颤抖,漆黑的瞳仁被晚霞映出了一片绚烂的光,却闪闪烁烁看不真切。
“出去看吧。”好几分钟过后,黎七终于恢复了理智,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
因为是黎七最先发现的人,暂时看顾少年的任务就交给了他。在完成任务回局里之前,他必须保证少年安分地和他待在一起。
这个任务太简单了,因为少年根本一动不动。从出来之后就抱着膝盖坐在山坡上,专注地盯着天空看。
他的眼睛似乎都不会眨,贪婪而仔细地把每一寸光影都收在眼底。仿佛生怕错过一点细节,就再也看不到了。
“别一直盯着看,对眼睛不好。”那时黎七还是个资历尚浅的专员,没有修炼出轻松应对这种情况的老练,“你要是喜欢,明天再看。”
一直没搭理他的少年终于有了动静,头稍稍偏了偏:“明天?”
“这是晚霞,每天都会有。”黎七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在这个世界上,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
少年抿了抿嘴,神色有了一丝松动。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并肩安静地坐在山坡上,看着其他专员忙碌地扑灭建筑里的火,一个个登记幼崽,核查死去的实验员人数。
等一切忙碌完已至深夜,这期间,少年一直都很听黎七的话,没有抬头再看向天空。规规矩矩地抱着膝盖。
“走吧。”看到处长冲他挥手,黎七轻轻拽了拽少年,示意要走了。
少年顺从地站起来,垂头安静想了两秒,突然毫无征兆猛地抬头。
接着是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没有一丝云遮蔽的夜空,月光格外清朗,无数星子缀在月色中,细细碎碎的闪着光。不知名的虫子咿咿呀呀的叫着,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微凉的夜风中静静流淌。
那天是个好天气,甚至隐隐约约能看见浩渺的银河。少年呆呆地立在山坡上,银河织在他眼里,一点一点的亮起来。
“会消失吗?”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他小声地问黎七。
第85章 思归(下)
黎七被吓坏了。
他见过很多人哭泣的模样,有被管理局抓到后崩溃大哭的, 有失去亲人绝望啜泣的, 甚至还有一夜情的对象嚎啕着拼命想要挽留他的。见的多了, 逐渐也就麻木了。
但面对眼前泪流满面的少年,他束手无策。
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俏皮话在此时都变成了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一口气, 随着呼吸闷闷的疼, 逐渐随着血液流淌至全身。
最后,他只默默把手搭在了少年纤弱的肩上。
分明的骨骼硌在手心里,硌得心口也跟着微微的颤。
他最终也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第二天在礼品店里犹豫许久, 在面色微红的店员推荐下买了一个小玩意儿。
少年会喜欢的,他这么想。
“这个给你。”站在病房外踌躇许久,他还是推开了那扇白色的门。
——很多年后黎七依然会想起当时的场景, 这辈子他见过太多漂亮的美人儿, 看过无数惊艳四座的表演,却从未再有一幕如那个清晨般让他难以忘怀。
少年抱着被子靠在病床上,薄薄的耳尖被阳光照得有些透明, 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睛在他举起手后骤然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像是春日初融的泉眼, 汩汩地冒出还带着些微寒意的清泉。
他试探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就看见少年薄薄的唇局促地抿起,不甚熟悉、慌乱而又惊喜地弯出了一个几乎察觉不出的弧度。
“谢谢你。”
“谢谢你。”黎七把证件掏出来给警卫看,“提前约好的。”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 今日虽然无雨,冷风却千方百计地从衣隙间暗自钻进, 偷偷攒着劲想要往骨头缝里钻。
警卫扫了一眼证件,面无表情地还与他。
电动门缓缓滑开,不知道是不是黎七的错觉,道路两边持/枪的武/装人员似乎站得更直了些。
这处不为人知的地方专门关押同时涉及人类和妖怪的重犯,之前的医疗组负责人和会长都在这栋灰色的建筑里待过一段时间。最后无一例外地消失在世界上,无声无息。
按理说这里是不允许探视的,但黎七托了主任的关系,硬是寻了个机会进来。
进楼前他微微抬头看了眼,连楼顶都站着全副武/装的人员。稍有动静,肯定会被密集的子弹打成一滩血肉。
表情冷酷的警卫仔细地搜遍了他的全身,连隐私部位都没放过,确定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才挥挥手示意里面的警卫带他进去。
走廊很短,尽头是同样灰色的门。
黎七却觉得他走了好几个世纪,落在门上的手微微颤抖,最后还是警卫替他开的门。
“你来啦?”
听见开门的响动,透明玻璃另一边的时远抬起了头,温和地笑了。
穿着极其朴素的单衣,宽大的衣袖显得手腕异常瘦,那副原本就极其沉重的镣铐此刻看起来愈发可怖,似乎能坠断腕骨。
黎七一瞬间咬死了嘴唇。
“十分钟。”警卫漠然地关上门。
“怎么搞成这种样子?”时远的语气很悠闲,仿佛还坐在办公室里,谈论一些并不重要的微末小事,“没去医院做手术去疤?”
“阿远。”黎七艰难地开口,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那日时远受的伤只会比他重百倍,尽管有着异于常人的恢复天赋能勉强活下来,过程也绝不好受。
他不由将目光投在对方的身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去,在苍白的肌肤上流连。
“坐。”最后反倒是时远轻轻抬手招呼他,动作间镣铐发出并不和谐的响动。
“阿远……”心里堵了一万句话想说,坐在来之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黎七喃喃地唤着时远的名字,把手贴在透明玻璃上。
时远笑了。
他学着黎七的动作,缓慢而小心地把手隔着玻璃对上去。他的手生得好看,手指根根瘦削笔挺,写起字来有种铁画银钩的气韵。
玻璃很凉,他轻声问:“他们呢?”
黎七明白这句略显突兀的疑问,出事的第二天,一连好几个高层都突发恶疾。送去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当天就死了个彻底。
不用说,正是剩下的那几个。
显然,在去废墟前时远就已经做好了安排。无论能不能回去,那些人都必须死。
“是……他们么?”片刻的沉默后,轮到黎七语焉不详地提问。
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替时远做这样的事情,思来想去,也只有那支由雪狼带领,独立于管理局,专门对时远负责的小队。
后来他特意去查过小队的底细,包括雪狼在内,队员们无一例外全是当年生还的幼崽。
听他这么问,时远微微摇头:“连你也要问我这个?”
拖了这么久,人类当局却迟迟没有动手。时远心里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寻到小队的踪迹,政府是不会罢休的。
黎七蹙眉:“阿远!”
见自己的玩笑话惹恼了黎七,时远微微抿嘴,眼睫颤动了两下:“你来这儿做什么?”
黎七的喉头动了动,手掌更用力地贴在玻璃上,指节泛白:“我……”
他不知道这间探视室里究竟有没有监听器,如果有的话,贸然说出来会功亏一篑。
瞧着黎七为难的样子,时远敲了两下玻璃:“你说,他们会怎么处死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又变回了黎七最初见到的少年。言语间没有丝毫惧意,理所当然的平静。
这话黎七没法应。
“我觉得他们会选择粗暴一点的方式。”时远的语气轻快到如同在谈论春日明媚的天气,“比如直接砍断我的头,毕竟那样就……”
“闭嘴!”后半句还未吐出,黎七高声打断了他。
舌尖下压着个冰凉的物什,黎七费力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拳砸到玻璃上。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死死地攥在一块儿,直到掐出血才勉强冷静下来:“不会的。”
他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那半枚经过特殊处理的铜钱是他无意间在臧十一那里看见的,听说是鲤鱼精赠予的护身符。不过谁家的护身符也不会长成这样——
仔细打磨过的边缘异常锋利,可以轻轻松松割开动脉。
放在经过训练的管理局专员手里,就是杀人的绝妙利器。
“我在房前种了花。”黎七一字一句,“房后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放了游鱼。”
他当然不会愚蠢到认为仅凭这半枚铜钱就能带着时远出去,他想好了,以时远的体质,寻常的几发子弹并不能伤到性命。
“顶层有阁楼,阁楼上有天窗,晴天的时候可以看星空。”至于剩下的子弹,就由他来挡好了。
这是他欠他的。
时远一直噙着笑,安静地听着黎七描述这栋温馨的房子。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他甚至发出了几声似有若无的笑声。
“……所以。”感觉时远已经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黎七感受着那半枚铜钱,舌尖微微用力,“你……”
“不行。”就在他即将吐出铜钱的时候,时远突然收回了贴在玻璃上的手。
镣铐发出清脆的响动。
“阿远?”黎七茫然地看向时远,伸手想要去捉住对方已经放到桌下的手。
时远的神色骤然严肃,唇边一丝笑意也无,表情冷峻得如同冰雪:“我说不行。”
“可……”黎七无力地在玻璃上拍了两下,“我……”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时远死。
“孩子们不能过这样的生活。”然而时远没有分毫动摇,“他们可以不去上学,但是不能一辈子跟着父亲东躲西藏。”
什么孩子?黎七彻底懵了。
看见他无措的表情,时远放缓了声音:“我之前在孤儿院遇见了两个孩子,我很喜欢他们,原本打算等事情办完了就接回家的。”
“现在不行了。”他低头笑笑,而后又抬头注视黎七,“所以,你能替我照顾他们吗?”
耳边嗡嗡作响,黎七盯着时远的眼睛。理智告诉他应该开口拒绝,可他动弹不得,全身都僵硬在原地。
那双眼睛二十年如一日的澄澈,盛着一泓清泉,清楚地映出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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