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滚烫的心被人浇下雪水,董映霞心里热气和寒气汩汩翻滚,一忽儿烫,一忽儿凉,水深火热,激出他胸中一口热血,洒在玄色衣摆上,渗出浅浅的血痕。
董映霞唇边血迹触目惊心,周紫陌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嗡声作响,空空荡荡,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惨淡下去,下一刻整个人就已经直直倒下去。
看着周紫陌倒下去,董映霞心里似被人剜了一刀,急急伸出双臂就要去扶,却不料自己脚下虚浮,也好不到哪里去,左脚绊右脚,跟周紫陌摔作一团。
云笺、元霸俱是大呼小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覃宛啊!覃宛呢!”
正是毫无章法,不可开交,耳听得一道声音透过来:“好热闹。”
是轻缓的语调,却响彻整个院落,几个人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鹤氅道人,皮肤过分白皙,白皙得近乎妖艳,背上一把七弦琴。
杨玉琳一见,心里恰似湖面飞过点水蜻蜓,微波一丝丝漾开,却又抓不住什么头绪。
冯雨微倒把人仔仔细细看了几回,不免惊叹一声:“是你!”
那道人抬眼看过来,一笑:“哦?原来是故人。”
视线扫视一圈,看见贾凉的时候顿住目光,嘴角的笑意更盛:“真是有趣。”
说着抬脚往里走,与杨玉琳错身而过的时候,和煦的脸孔却忽然颜色乍变,反手就要抓杨玉琳。
景福临下意识就把人护在身后,那道人抓了个空,十二分的焦躁不耐,凌厉又急切的神色,抬手就布了一个血魂结界……
血魂结界,只要他身上还有一滴活血,结界里无论人鬼仙妖,一个也跑不出他的结界,还是两千七百年前,他和炼焰魔君生死一战时用过一回,想不到如今抬手就使了出来,完全是无意识的,可见是心急到了什么程度。
他把杨玉琳捉着,迫切地去查探,越探神色越晦暗:“不是……不是他……”说完自己又很不解:“怎么会不是他呢……不是他,为什么会有他的气息……”
他想了想,似想起什么一般,割破手掌,印在杨玉琳额头,一个闪着金光的八卦图浮现出来,光芒耀目,道人失神一般喃喃自语:“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景福临急得不行,偏偏又动不了,只能咬牙切齿:“莫要动他。”
道人偏头仔细看景福临,有些讶然:“你看得见?”慢慢走到景福临身前,抚上他的额头,片刻后收了手:“原来如此……”
此番的醒悟,多少带了些失魂落魄的痛悔……痛着痛着就变成了悔,悔着悔着就变成了恨,滔天的恨意翻滚,结界里血云密布,整片天都似被血浇透,显出诡异不祥。
道人眼底血色浓重,狠盯着杨玉琳,缓缓抬起手,杨玉琳知道,这个人想要杀自己。且看这架势,今天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杨玉琳莫名释怀了,他冥冥之中觉得,让一切终结在这里,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脑子里尚不清楚“一切”指的是哪些人哪些事,怎么才算作是“一切”,就是莫名其妙冥冥中觉得,就这样吧,也不错。
心安下来,偏头冲景福临一笑。只一个轻笑,景福临似乎就全然理解了,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么。四目相对的刹那,山河静好。
被血色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结界里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一股子和风,缠缠绵绵,似有形一般,在结界里游荡,温温吞吞的,带着点娇憨。
道人神情恍惚,眷恋地伸出指尖,那缕和风在他指尖缠绕不去,血魂结界渐次消弭,太阳透过云层,天地晴明。指尖的风也随之飘散,徒留道人孤寂地站在天地之间。
是一寸一寸矮下去的,颀长的身形,一寸一寸地矮下去,终于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幽幽地哭出声来。
董映霞不过等了三年,就又见到了周紫陌。贾凉在棺材里躺了三年,也能再见到冯雨微。即便是景福临和杨玉琳,生生世世轮回也总还能够在一起。
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等了三千年,我心上的那个人,他还是不来……
有泪水终于一点一点从指缝里沁出来,滴在院子里的草叶上,微风拂过,泪珠在阳光下晶莹闪亮。
第60章 小狼崽子
万万年前,三十六重天上的众仙家,清心寡欲,成日静修,吞吐天地灵气,采纳日月精华,十日里总有九日沉迷于拷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
整个仙界于武学一道可谓十分荒废,是以,当魔界以雷霆之势迅速崛起,并将魔爪伸向三十六重天时,仙界境况可以说是十分凋敝了。
靠着几个与天地共生的老神尊勉力维持了千万年后,许是天道加持,小字辈里终于出了一批翘楚。
以紫微帝尊和赤煊帝尊为首,武力镇魔,后来大罗天又养了几只实力非凡的凶兽,几个凶残的帝尊带着几头凶残的仙兽,叱咤风云,翻江倒海,五界谈仙色变……
仙界由此鼎盛发展至今。
最近几千年,情况却有所不同,魔界、妖界并冥界,陆续出了几个特别能闹腾、特别能捣蛋的人物,比如魔界的炼焰。
炼焰,魔族新晋的魔君,在他还是魔族二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嚣张跋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曾以一己之力碾压魔君坐下八大魔将。
打遍整个魔族无敌手后,炼焰就将主意打到了三十六重天。彼时名头最响的是西极天的赤煊帝尊。
据说,赤煊帝尊掌管西极天时,十分别致,他之所谓训练将领,便是每隔个千八百年就出来一次,捞着人就是一个打,打得昏天黑地,哀号遍野,打完了撂下一句:“还得练。”
整个西极天被帝尊打得元气大伤,等这次的伤养好,差不多帝尊又准备要出来了……
不知为何,许是被自家的帝尊打得多了,出去之后就格外能挨别人的打……打着打着,西极天的天兵天将们慢慢就从格外能挨打变成了格外能打人……
炼焰初初摸上西极天的时候,赤煊正如常活动了一次筋骨,地上已横七竖八满躺着哼哼唧唧的伤残,赤煊犹嫌不足,寻思着怎么这西极天最近这几千年越来越不经折腾了……
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子傲然立在自己身侧。炼焰红瞳里战意熊熊,显得整个人神采飞扬,赤煊来了兴致,勾唇一笑,这可是千千万万年里赤煊帝尊难得的一个笑。
二人战了足足七七四十九日,往常整个西极天尚且挡不住赤煊四十九招,如今一战,可算是痛快淋漓。
他只当是西极天新近成器的哪一个小仙,也没舍得下狠手,玩够了直接把人敲晕了带回了伏魇殿,然后等人醒了接着玩儿……
炼焰被赤煊拘在伏魇殿足足两千年……这是他短暂的魔生中一个漫长的噩梦……最后好容易寻了空逃出来,发誓此生再不会上三十六重天……
炼焰回归的时候,正赶上魔族大乱,他哥哥重摩,魔族大皇子,死得不明不白,炼焰胸中含着一口老血,该杀的杀,该烧的烧,该埋的埋,该挫骨扬灰的挫骨扬灰……
手段不可不谓狠辣……在如此血腥手段下,魔族归于一统,炼焰新晋魔君。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流风在戚山脚下看见炼焰折腾沉香时会选择视而不见……
作为三十六重天上最老的那一批老神尊之一,流风最是清楚万万年前仙魔大战是何等的景象,而最近这几千年,他也十分清楚炼焰是何等活跃的表现,因此,能绕开魔族十米,流风绝不会只绕开九米九。
但是,但是,但是,流风在心里叹气……一口气还没叹完,人就已经被自己捞到了怀里……
沉香记事起便长养在戚山,戚山乃仙魔妖冥四不管的荒山,算年纪大概寿与天齐,因地势险峻,自然也是人迹罕至,慢慢就成了五界一处无人问津的所在。
一个小娃娃是如何在这样一个虫兽肆虐的地方活下去的,沉香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那些毒虫啊毒兽啊,每次看见自己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候他看见小兽吞吃果子死掉了,自己吃这果子却无事。
日子算是逍遥自在,直到戚山来了个大魔王。
大魔王说自己骨骼清奇,非要收自己做徒弟不可,每天追在自己身后拿火球烧自己,拿毒气熏自己,拿毒虫咬自己,他拼命跑啊跑啊跑,这个大魔王始终不肯放过自己,在他已经心如死水的时候,他却被人揽进了怀抱……
炼焰挑着眉:“想不到天上的神尊,也跑到地上和人抢徒弟了?”
流风不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找人的途中从这里路过,他对天,哦,不,他对万法莲池发誓,他真的没有打算插手。
他本以为那个伤痕累累的娃娃会抱住自己的大腿向自己求救,届时他就直接甩开大腿撒足狂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躺在地上,抬起眼睛向自己看了一眼,随即转开目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眼神里甚至不曾流露半分渴求……
流风都在心里呐喊了,喂,你快求我啊,你求我啊,虽然你求我也没用……但是你不求我,搞得我很……流风没法形容自己的情绪,他也绝不肯承认自己被小娃娃这一眼就看软了心肠。
这娃娃的眸子乍看是黑色,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被天光一照显出浅紫色,好像是由许多层不同的颜色堆叠而成,越往里,瞳色越深,越往外,瞳色越淡,真是神奇啊……
就这么神奇着惊叹着,人就已经被自己捞进了怀里……
既然无话可说,流风于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炼焰:“……”
如果不是平息魔族内乱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元气,炼焰此刻二话不说就将人抢回来,可横竖人家是万万年前保住三十六重天的老神尊之一,再不济,对付眼下的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炼焰拿深红的眼睛定定看了沉香好几眼,忽然笑了:“你想要,就给你。只是,日后你莫要失悔。”
说罢,炼焰便赶回了魔族,内乱甫定,新君在外面逗留这么久已是极限。
流风心说,那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带着这个累赘,给他找个好人家把他养大就是顶了天了,失悔?不存在的……还不等他想完,这小娃娃已经自顾自从流风怀里挣出来,低头看地,不说话。
流风纳闷了,哎?什么意思?不想要我管?想不到这娃娃还挺乖的……流风喜滋滋就走了,一边走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娃娃都这么乖了么……走着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发现那小娃娃真!的!没!有!跟!上!来!啊!
流风都要哭了,喂,你看起来才五六七八岁吧,你不是该哭着扑进我怀里抹鼻涕么?你不是该追在我屁股后面掉眼泪么?你给点反应啊喂……
沉香默默呆立原地,呆着呆着发现先前救自己的那个人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二话不说就抓起自己的手,拉着自己往前走……
沉香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在后面仰着脖子看着那个人高大的背影,直看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断了才明白过来,这个人,是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
伺候人沐浴更衣吃饭上药,流风问:“你叫什么名字?”沉香半晌不作声,然后极轻微地摇摇头。流风皱了眉:“没有名字?”
那可难办了,自己最不会的就是给人取名字啊,从前取名字这种事都是回雪操心啊……他苦思冥想了半日,终于想起自己大殿门口那三个字——沉香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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