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榻旁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 面有悲戚的朝周绥磕头, 颤着声音道:“陛下节哀,惠嫔乃自尽而亡, 臣等已经先行将惠嫔娘娘的尸身收敛起来……请陛下务必忧思过重, 当以大局为重啊!”
周绥愣了愣,才发现原来朝臣皆以为他是因为惠嫔身亡才会如此的。
可惜并不是。
周绥只觉得一阵越见熟悉的痛楚从五脏六腑不知何处渐渐涌出,夹杂着刻骨的冰寒,在他体内搅扰反复, 直痛的他不得安宁。
他倚靠在耀金色的龙床之上, 却必须得用手紧紧的抓住锦被,才能堪堪抵抗住这一阵揪心刺骨的疼痛。
跪在离周绥最近的太医自然见到了他如此的神色, 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匆匆问道:“陛下, 您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另一名太医替周绥拭掉了沿着额际滑落下来的冷汗,担忧道:“陛下可是哪里疼痛?”
周绥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浑身上下, 无一不痛,无一不苦。
可是没有伤口。
他尊贵如一国之君,怎可能找到一丝一毫的伤口。
所有的伤都刻在了那个人身上。
从少年带兵毫发无伤之时,到初立战功摸爬滚打之时,再到如今赫赫扬名之时。
每一刀每一箭的伤疤烙在了那个人身上。
回望之际,像是对他永恒的惩罚。
就像如今……那一刀一箭的疼痛,全数痛在了他的身上。
周绥向前倾了倾身子,整个脊骨拱成一张扭曲的弓。
他闭了闭眼,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溅落在面前稠丽的锦被之上,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怖。
太医院所有的御医已经全数来了御书房中,此时无一不慌了神色,七手八脚的将周绥扶住,待要开口,却见周绥摆了摆手。
大抵是因为血从嗓子涌出,周绥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沧哑:“林季同何在?”
朝臣后缓步走出一人,在周绥榻前跪下,恭敬道:“陛下,臣在此。”
周绥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算在此种状态下,林季同的面上也没有露出任何一些多余的喜色或得色,平静的一如往常。
也难怪舒乐对这个人另眼相看。
周绥咳了两声,对福全道:“你带其他人去殿外候旨,林季同留下。”
福全应了,又走到朝臣身边低低说了几句,虽然其中有些人并不愿意这是林季同与周绥单独谈话,却还是不得不先行退下。
幽静的殿中只剩下周绥与林季同二人。
周绥未让林季同起身,林季同便也不着急。
二人一个卧于床榻,一个屈膝跪于地上,一时间气氛说不出的微妙。
周绥抬起手擦去了嘴角边的血迹,缓缓开口道:“朕欲唤舒乐即刻回朝,你意下如何?”
林季同愣了愣,抬头望了周绥一眼,行了个礼后道:“此时舒小将军应该方才抵达川南城不久,两军亦未开始交战,不知陛下为何有此决断?”
周绥神色中有着褪不去的疲倦,他问道:“为何如此你不必过问,朕只想知道若是此时召舒乐回朝,你可有能推荐的其他主将?”
林季同皱眉,他思忖片刻,道:“陛下,现下每年的武官科举正要殿试,若是非要重新择一主将,臣只能推举今年的武状元领命。”
话音微顿,林季同又拜道:“只是陛下,无论是旧将或是新一年的武状元,目前朝中还未出现能顶替舒乐位置的主将……亦没有人能像那般用兵如神,所战无不胜。”
周绥闻言,只觉得疼痛更甚。
那种揪心刻骨的撕裂般的痛楚从每一寸骨髓中绽放开来,如攀爬般一丝丝蔓延在骨结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如虫噬。
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舒乐那般……
拥有最张扬的神色,和最漂亮的眼睛。
手中红缨枪一指,便能所向披靡。
可是他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
周绥急促的呼吸了几秒,仰起头,半晌未再言语。
林季同见周绥不答,心中猜测约莫还是会传舒乐回朝,便试探道:“陛下若是决意换将,臣这便去布置……”
“不必了。”
周绥打断了林季同的话。
他茫然的向前看了看,片刻后又收回了视线,轻声重复了一遍:“不必了。”
林季同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朝周绥磕了一个头:“陛下圣明。舒小将军确是此战最好的人选,他前几日与臣信中说到对此战把握很大,以臣对他的了解,想必不会失言。”
林季同笑了笑:“陛下且静待舒将军的好消息归来便可。”
周绥只觉得浑身都如浸透在冰寒刺骨的冷泉之中,他整个人都冻得抖了抖,却丝毫没有任何缓解。
只得咬紧了牙冠,半晌后才道:“舒乐与你,经常通信么?”
林季同斟酌道:“舒小将军与臣偶尔会说些战事上的情况……若是军中缺些什么,也会与臣提起……”
周绥许久未言,良久之后才轻轻的笑了一声:“是么?他从未与朕说过这些。”
林季同神色微变,飞快补救道:“陛下千万莫要介怀,想必是舒乐担忧陛下龙体,怕陛下忧思过重,才未告知陛下这些琐事。”
周绥却没有接话,他看了林季同一眼,缓缓道:“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林季同刚刚自知失言,本不想再说,试图虚瞒过去。
却不想周绥凌厉的眼睛直直看了过来:“一五一十的说与朕听。”
林季同心中本就因为舒乐而对周绥本就有几分怨气,现下又被一激再激。
他停顿片刻,终于道:“舒小将军与臣说,现在两军还未交战,营地中十分安静。前日川南城又下了雪,他在帐中还看到了有年纪很轻的士兵在外边逮野兔子玩……他本也先去试试身手,可惜实在太冷了,他不敢出去。”
周绥的表情越加凄惶:“还有呢?”
“还有……”
林季同神色幽微,他抬眉望了周绥一眼,低声道,“臣问他,为何陛下您如此对他……他却还愿意为您拖着病体远赴边疆,强行迎战。”
周绥猛地僵住,他的指骨握得死紧,渐渐泛出几丝青白之色。
他阴厉的看向林季同:“林学士,你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到一半却被周绥自己断了开来,他深吸一口气,道:“舒乐……如何说的?”
林季同跪在地上的姿势不变,依旧一副文人风骨,他缓缓道:“舒小将军与臣说,他从不是为您而战,而是为后周三朝江山社稷而战,为百姓安居乐业而战,甚至为他舒家百年家业而战。”
“他还与臣说……”
“只可惜陛下您识人不清,从高朗开始,就忠奸不辨,是非不明。”
“空有明君的架势,却从未行明君之实。”
林季同说完之后,全身伏地,朝周绥磕了三个响头:“臣自知重罪,请陛下责罚。”
周绥不言,良久后才冷哼一声:“请朕责罚?!你可知道你这是何等罪责?足够全家问斩,株连九族!”
林季同跪在地上,不卑不亢:“臣孤身一人,无妻无子,无父无母,怕是没有九族可诛。”
周绥恨声道:“舒乐就这般值得你为他去死?”
林季同摇了摇头,抬头看了周绥一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陛下,臣自然不想死。然生死有命,若为臣者终有一死,臣愿为知己者死。”
周绥冷笑道:“好一句为知己者而死。起来吧,若是朕当真诛了你,舒乐岂不是要闹得朕临死都不安宁。”
林季同皱了皱眉,不赞同道:“陛下乃龙运之人,怎可轻言死字。”
周绥没有接话,反而道:“朕下午在御书房中看了近来些时日的折子,你处理的不错,若是论起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功过相抵,方才的罪责朕替你平了。”
林季同没想到周绥今日这么好说话,愣了愣才道:“臣谢过陛下,陛下万岁。”
周绥掀开锦被,伸手扶住床柱,极勉强的站起身来。
林季同本欲过来搀扶,却被周绥挡开。
中毒之后方才吐过血的身子自然不比往常,周绥一步步的走到御案前,提起御笔,在空折上唰唰写了几句。
然后周绥丢下笔,将奏折丢给了林季同。
“朕明日一早亲赴川南,助舒小将军一臂之力。”
周绥扶住御桌,低低喘了几声,涩着声音道,“朝中之事,便委托林爱卿再为朕辛苦几日。”
“待朕回来,便换换方式……看看能否做个如舒乐所愿那般的明君。”
而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川南城又下了一场雪。
舒乐坐在帐中,不知何故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摸了两下额头,果真烫的惊人。
啧,感觉吃枣药丸的节奏。
舒乐将桌上的汤药一股脑的喝了下去,又偷偷从桌下的小屉中取了块果脯来吃。
还没来得及吞进嘴里,帐外就来了阵前的传报:“舒将军——温将,温容狗贼亲自带兵,来势汹汹,前线的将士们抵挡不住,退了回来。”
舒乐赶忙把嘴里的果脯嚼吧嚼吧咽了下去,拍拍手站了起来。
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伸手取过竖在一旁的红缨枪,朗声道:“胆大的兔崽子,走!本将军亲自替你们去寻个场子!”
那名小兵脸上闪过一抹激动之色,随即又小心的看了看舒乐身上的衣物,建议道:“舒将军,您要不要去换一身战甲……”
舒乐手中缨枪一晃,转身对那名小将士勾唇一笑:“不必,本将军怎会轻易被那乱臣贼子所伤!”
呸,肉体凡胎,怎么可能不会受伤。
只是太冷了,若是真的换了戎装,舒乐担心自己连缨枪都握不住了。
他是真的,快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舒乐:和青梅竹马的渣老公离婚之后,我包养了一号二号三号四号小白脸(?﹃?)
舒乐:美滋滋!
第66章 芙蓉帐(66)
芙蓉帐(66)
西南向来阴冷少雪, 偏偏今年深冬却意外飘起了雪。
凉丝丝的雪花落在舒乐黑色的大氅上, 又渐渐融化在衣领口,最后一点点渗进中衣里。
舒乐一勒马缰, 追风嘶鸣一声, 前蹄高高扬起,看上去既嚣张又乖戾。
两军对峙,最忌气场先输一程。
而舒乐这个人恰好从未在气场上输于过任何人。
天色阴沉,深入骨髓的冷已夹杂着瑟瑟烈风迎面而来, 舒乐打了个寒蝉, 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红缨枪。
他抬眼望去,隔着茫茫的雪雾——
舒乐看到了对面敌军阵前的温容。
与那日不同的是温容也已经换了一身戎装, 银甲的耀耀寒光在灰白的雪色中闪烁出几分幽冷的寒芒。
温容不擅缨枪, 他的腰间佩有一柄长剑。
那是舒弘毅最善用的武器。
京城市坊中皆知温容乃舒弘毅亲自教养,兵书武略皆承舒老将军一脉之传。
又大抵是因为年轻,温容带兵时相较舒弘毅更显得锋芒毕露。
温容伸手拂开面前的雪花,与舒乐遥遥相望, 一弯唇角, 柔声道:“哥哥,你降了罢。只要你降了, 容便退回两国边境,递上和书。”
舒乐手中缨枪挽出一个剑花, 凌厉尖锐的枪矛直指温容。
他大笑出声,冷讽道:“本将军自带兵之日起,便不会向任何人投降!你勿要再言, 直接一战便是!”
雪又愈发大了几分。
在凄恻的风雪中,温容果真没有再说话。
他眯起眼看向舒乐,那个人立于马上,容色出众的脸藏于白玉覆面之下,只有眼睛一如初见时坚定又执着。
曾经也是这双眼睛,孤身跨马从川南称中杀出,将他从千军万马中捞上马背,护在身前。
温容甚至记得这双桃花眼在青事时的模样。
狭长的眼缝微微翕合,泛出几丝薄薄的淡红色,要是弄得爽了,便能落出几颗不堪承受的泪来。
配上那双诱人万分的唇……
温容闭了闭眼,重新向舒乐看了过去。
如果想要彻底占据这个人,他便不能再次心软。
只要赢过这一场,这个人……他恨不得吞入骨髓独自享有的人,将会是他这一生最好的战利品。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事。
温容的手摸上了腰间的刀鞘,明晃晃的刀刃在苍茫的天色中折出几分凄幽之色。
他挽了个剑花,对舒乐笑道:“哥哥身子还未大好,不妨便且一旁观战。”
温容眉目弯弯,接着又道,“待容赢了那小皇帝的乌合之众……便来迎哥哥一同去享福。”
舒乐怒极:“本将军身体早已大好,乱臣贼子,休要妖言惑众!”
温容也不揭穿,反而看向自己身后众将士,高声吩咐道:“众将听我号令——”
“剿灭后周乱军,中途不可伤舒将军一丝一毫。”
温容神色一敛,“若是哥哥有分毫损伤,军法处置!”
站前搅乱军心,果真好毒的一计。
风声与雪花交错缠绕,在舒乐面前打了几个旋,又重新落在了大氅之上。
舒乐张了张嘴,声音却片刻间已经哑然于风里。
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冷极了,说不出是毒犯了,还是瘾犯了,又或许说是两个一起来了。
不过没什么关系,只要装完这个逼,他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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