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屈舞义肢背后的事情,薄晚确实一无所知。他心中忽然涌起了愧疚,急忙开口:“其实……”
“其实没有我也没任何区别。”屈舞打断他的话,“我不喜欢被人当作展示品。”
电梯抵达一层,他大步走了出去。薄晚追出几步,看着屈舞的背影消失在写字楼的旋转门外。他不能说自己是无心的,因为他确实是故意将屈舞带到六叔和怪财面前,让两位长辈看到屈舞的义肢。
远星社的旧成员里有不少半丧尸人,在搜寻活动中,他们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同时因为体格的原因,风险增大,不少人受伤甚至骨折,得不到良好的护理。薄晚想得比六叔和怪财更远:他希望远星社内部也有人能学会制作和维护这类先进辅具的办法,无论是半丧尸人还是其他人,只要需要,他们就能够获得相应的工具,从而让远星社的探索活动摆脱风险。
他想让六叔和怪财知道,重启远星社,并非他一时头脑发热,他确实在考虑更多切实的问题。
但他没考虑到,这可能会让屈舞不快。
屈舞似乎对自己的神经义肢从不在意。他和普通人一样工作、生活,夏天的时候在咖啡馆里穿着短袖制服,更是几乎完全露出义肢。有的客人对他的义肢表现出兴趣,屈舞还会给客人展示义肢的功能。
薄晚没想到,他其实是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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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舞回到学校,阳得意正坐在阳台上吃麻花,周是非和他自己的风扇都朝着他呼呼狂吹。
宿舍里没装空调,热得难以忍受。阳得意不久前从天津回来,当晚就嚷嚷着要回去再找王文思玩儿:“这也太他妈热了!”
饶星海比他回来得早,但每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不知道去哪儿活动。阳得意猜测他在打黑工,可能还被黑心老板包养了,毕竟有那么几天夜不归宿,还一副满脸春色的开心样子。
只要阳得意开口问饶星海打工的事情,饶星海立刻催促他尽快找兼职。但北京的热和没有空调的宿舍着实让阳得意失去了活力,他干脆报了个培训班学法语,打算明年和阳云也凑凑钱,一块儿出门旅游。
今天是阳得意去法语班上课的第一天,饶星海仍旧不在宿舍,屈舞拿着毛巾洗脸,凑过去拿了一个麻花塞嘴巴里。
他不饿,就是想磨牙。这时阳得意缓缓抬头,手里的手机还在接二连三地往外蹦信息。
“你姐不是让你卸载Lubed了吗?”屈舞说,“你还玩?”
“不是Lubed,就普通的信息。”阳得意带着惊诧,“你记得技能大赛初赛结束之后,有个狼人找我么?”
屈舞记得,那狼人是来新希望参加比赛的,把阳云也和阳得意弄错了。
“他是那法语班的老师,发音漂亮极了,舌头卷得人头晕。”阳得意亮出手机晃晃,满脸坏笑,“他认出我了,一直跟我问阳云也的事儿。”
阳得意乐得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跟狼人描述阳云也,将自己姐姐说成一个天上有天下无的仙女。
屈舞看他手机,结果狼人淡淡回了句:【我感觉到了。】
阳得意:“我感觉他俩可以。”
屈舞有些诧异:“你不是不喜欢狼人么?”
阳得意盯着他:“你啊,你让我改观的。”
毛巾一滴滴落下水来,屈舞发愣:“啊?”
“你不是老在宿舍里说你那狼人老板的事儿么?”阳得意回忆,“给钱特别爽快呀,绅士又有礼貌啊,讲道理啊,学识渊博啊,干干净净一点儿不臭啊,特别照顾你啊……”
屈舞连忙制止他:“我说过这些?”
“太多了好吧。”阳得意笑了,“每次打工回来都要跟我们侃上好久,其实我们都听烦了。”
屈舞:“……”
阳得意又跟那狼人说了两句,回头问屈舞:“你觉得狼人行吗?”
屈舞:“不行。”
从学校到席微韵所在的中心,路途遥远,要换乘三趟公交,耗时至少一个半小时。屈舞翌日一早出门,正往公交站走,眼角余光瞥见一辆车子在身边移动,薄晚冲他喊:“我送你去!”
屈舞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薄晚笑笑:“你不接我电话,我在这等了一会儿。”
屈舞继续往前去:“不必了。”
他走到公交站,要坐的车正好抵达,他立刻上车,把薄晚和他的小车抛在身后。
在车上小睡了一觉,实际耗时多达俩小时。屈舞浑身都累了,他下车才刚往中心走去,又瞥见一个在路边盯着他笑的人。
屈舞:“……”
薄晚慢悠悠走过来:“我比你快一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因屈舞和薄晚闹了别扭,边牧和纽芬兰白狼不肯同台表演。
观众纷纷嚷着退票,梁导心急如焚。
梁导:票钱我已经花出去给你们买空调了!不能退了!
薄晚:好,我去安慰他。
他变作纽芬兰白狼,扑过去抱着屈舞,不让他挣脱,大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半小时后。
薄晚:对不起,屈舞中暑昏倒了。
梁导:……
第94章 义肢(2)
屈舞无奈, 又觉得心烦, 仍旧不理他,低头大步往中心里去。
席微韵结束新希望学院的交流学习后开始在特殊人类辅助器具研究中心实习。她从大学开始就跟随父亲席英的团队工作, 有许多实践经验, 已经是国内相关研究领域一位颇有分量的年轻学者。
席英目前长住国外, 国内原本由席英负责的半丧尸人辅具案例全都交由席微韵接手,屈舞的义肢也不例外。
中心一层是接待层, 有数个地下出入口, 专供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进出。因为最经常使用辅具的是这两类特殊人类,中心还拥有数层地下楼层, 专供半丧尸人和地底人使用。
屈舞在接待层联系了席微韵, 等她下楼。他不想跟薄晚说话, 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吵架,这一层的人不少,入目所见大都是半丧尸人,其中有一位双脚装配着轻巧的假肢, 正在原地蹦蹦跳跳地给别人展示假肢的功能。
一个苦闷的雪人正在跟人抱怨:“北京也太他妈热了, 我才进人才规划局读了一年, 一年啊小海,我全身都长了痱子,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有一张过分白皙的脸,满头浓密的白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全是粗壮的白色毛发,显然已经狠狠剃过一轮, 但仍旧无济于事。
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海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抱怨。两人正盯着“罕见特殊人类需求咨询”的牌子等待。
“我猜他是来领防过敏药剂的。”薄晚忽然说,“你知道雪人吗?生活在西北东北地区,或者青藏高原地区的一种特殊人类,全身长满御寒的毛发,身材矮壮,但体格……”
“我知道。”屈舞冷冰冰回答,“我学过特殊人类通识。”
薄晚闭上了嘴,很快又再次打开话头:“那你知不知道,国内第一个活体雪人是远星社发现的?”
屈舞:“没兴趣。”
他抬头时,正看见席微韵笑着朝两人走来。席微韵脸上没有带妆,她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半丧尸人。屈舞偶尔会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她和师姐po出的照片,有时候席微韵会用近乎完美的技术把自己化妆成一个普通人类,而师姐则会让自己的外貌变成半丧尸人。对这对情侣来说,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相互了解彼此的方式。
“你好,薄老板。”席微韵显然也没料到薄晚会在这里出现,“陪屈舞来?”
薄晚:“是啊。”
屈舞:“不是。”
席微韵:“……我们先上楼吧。”
她笑盈盈地把两人带往电梯,路过海童和雪人的时候她冲两人挥手打招呼。屈舞这时忽然想起,他在阳得意的手机上看过眼前的海童,他是技能大赛中阳得意负责的选手。“师姐,你认识他们?”
席微韵告诉他们,海童和雪人是辅具研究中心的常客。“雪人身上的毛发生长速度是其他人类的3倍,为了在北京生存下来,他每周都要剃一次毛。但是这又有另一个问题,冬天他要回藏区,那时候他的毛发是根本不能抵挡严寒的。我们中心的特殊人类需求研究科,正在研究怎么给这些进入现代社会的雪人制作方便穿脱的御寒工具。”
屈舞奇道:“多穿点儿衣服不就行了吗?”
“雪人的关节连接方式跟我们不太一样。”薄晚忽然说,“雪人在雪地上的奔跑速度是我们普通人的好几倍,比车辆还快。他们的手脚皮肤、关节硬度和韧度、毛孔数量和散热频率,都比较特别。我们穿的衣服,他们不适用。”
席微韵半是吃惊,半是好奇:“对,你连这个都知道?”
薄晚笑笑,带几分淡淡的倨傲:“我父亲从事罕见特殊人类的搜索和保护工作已经很多年,我从小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
电梯仍在上升,席微韵告诉他们,海童来拜访辅具中心,想要的却不是自己的辅具,而是可以用于受伤或肢体残损的人鱼的辅具。
“这有一些难度,因为我们的拨款都是专款专用,每一项支出都有名目,人鱼现在在国内不算特殊人类,我们没法制作他们专用的辅具。”
薄晚很快跟上了她的思路:“那海童来,是想学习?”
“对。”席微韵笑道,“这个海童似乎是想做人鱼方面的保育工作,他想学辅具制作,我们主任都快烦死他了,他在人才规划局学的不是我们这个专业,怎么教啊?教不了的,隔行如隔山。”
“人鱼的辅具不好做,说不定比所有已知的辅具都难。”薄晚说,“人鱼身体表面的分泌物能保证他们在海洋和陆地之间来往时保持体温和湿润度,人工制造的辅具能具备这种能力吗?”
席微韵:“这就是最难的一点。”
两人讨论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屈舞扭头看向薄晚。狼人侧面线条硬朗利落,全神贯注工作的时候眼神专注有力,他完全能理解RS的客人为什么会喜欢他,不仅外貌出众,他还有一种古怪的、屈舞尚不能完全明白的吸引力。
屈舞知道薄晚的父亲是远星社的人,也知道薄晚了解远星社的事情,但直到此时,他才对远星社的日常工作有一些切实的感受。
远星社一直在搜寻罕见特殊人类,并且把他们保护起来。这是一句听上去平平无奇的话,但——如何搜寻?如何保护?
远星社里面的人,毫无疑问,对罕见特殊人类都极为了解:知道他们的聚居习惯,熟悉他们的生活方式,才能在密林与深山之中寻找到他们的踪迹。而保护罕见特殊人类的前提,也仍旧是“了解”:他们的身体结构,他们的特殊之处,他们如何与自己生活的环境相互适应——只有了解这一切,才可能进行真正有用和有效的保护。
屈舞察觉,他对“远星社”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是粗浅的。
他对薄晚的了解也是,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从不知道薄晚竟然还知道这些事情。
电梯开启,席微韵带两人步入走廊。在自己的办公室前面,席微韵拦住了薄晚:“薄老板,不好意思,接下来是我和屈舞单独相处的时间。”
薄晚看向屈舞,屈舞瞥他一眼,把背包甩给他:“帮我拿着。”
薄晚得到他这句话,如蒙大赦,连忙承诺自己会好好保管他的财物,乖乖在外面等待。
席微韵的办公室大约十平米左右,堆放了许多制作工具和杂物,与一旁整洁干净的仪器室用一扇小门相连。她清理出一张干净的椅子让屈舞坐下,并未说任何废话,抓起屈舞的左臂就开始细细察看。
义肢五年一换,屈舞打算今天先看看调整情况再定。席英为他制作的神经义肢价格不菲,质量极好,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任何损坏,功能性也不见降低。
“嗯,保护得很好。”席微韵摩挲着义肢冰凉的外层,外层上几乎没有任何磨损,她笑道,“不过几处关节是需要调整了。”
更换和调整都不需要额外付钱,这也是屈舞放心过来的原因之一。席微韵捏了捏他的肩膀,有些责怪:“我爸应该提醒过你,不能勉强自己。”
屈舞一愣:“我……我没有勉强。磨合期过了之后就没再疼过了。”
“你不应该使用这个手臂去抬重物。”席微韵摆动义肢,凝神细听声音,许久才继续说下一句,“它始终不是你的躯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屈舞不应声,低下了头。
“义肢是一种补偿工具,如果你过分使用,它会让你的身体也受到伤害的。”席微韵又问,“传感器还正常吗?”
“正常,温度、触觉,和以前基本都一样。”屈舞回答。
席微韵看着他笑了笑。她知道不可能一样。但在长久的与义肢相处的过程中,义肢所传递的感受,已经在屈舞大脑里定格:那就是他的左臂真实的感觉。风的速度,水的温度,动物的毛发,紧握的手,所有感受以一种转译过的方式,在数年时间里成为了屈舞信赖的触觉。
短暂的唏嘘并不影响席微韵的工作。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把工具摆放好,坐在屈舞左侧。“需要麻药吗?”她问,“拆卸的时候有点儿疼。”
屈舞:“不需要。”
席微韵想了想:“你确定?你还记得当时装这个什么感觉吗?”
屈舞一惊,脸色发白。席微韵笑道:“没那么强烈,大概……一半吧。”
“……不用了。”屈舞说,“我能忍住。”
席微韵沉吟片刻,又一次提醒:“可能还会有一点儿不舒服,随时告诉我,别忍着。”
屈舞看着席微韵把监测仪器的贴片贴附在义肢上,肌肉和神经渐渐有了一种麻痹感,就像睡觉时一直压着手臂引发的感觉,他开始感受不到左侧的手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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