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声音有点儿嘶哑,但因为很低沉,所以并不刺耳。沈春澜无来由地觉得他应该脾气很好,很温和。
“你这里是……吗?”男人说了一串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
沈春澜根本没用过这电话,他左看右看,也没在电话上看到任何标示了它号码的东西。
“我不知道。”沈春澜老实回答,“这个是我们宿舍的座机,我没用过,不知道。”
男人:“宿舍?你是学生?”
沈春澜:“对啊。你打错了,不好意思。”
“你是哪个学校的?”男人忽然问。
沈春澜皱起眉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男人:“说不定我们是校友。”
沈春澜刚刚冒头的警惕心一下就没了:“校友?你以前也是新希望的啊?你那个系的?”
“新希望?”男人慢慢地重复了一次,“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
沈春澜应了。男人好像笑了一声,意味复杂。“我是人才规划局的。”他低声说,“比你大,你好啊。”
沈春澜拉过身边的凳子坐下,仍旧裹着被子:“你学什么的?”
“国际关系。”男人说,“已经毕业了。”
沈春澜又问:“国际关系?具体学啥的?”
男人没回答,反问他:“你呢?你学什么的?新希望的课程设置跟人才规划局一样吗?”
沈春澜:“不一样啊,我们学校就六个系,行政,生科,农林,土木,教育,物理。人才规划局是不是要多一些?我高考之后你们学校还给我打过电话,想让我去人才规划局读呢。他们说人才规划局也有教育类专业,还是特殊人类教育,很有针对性。”
男人:“那你为什么不去?”
沈春澜:“新希望就业率高啊。”
男人笑了。变了调的笑声通过陈旧的听筒钻进沈春澜耳朵里,沈春澜对这位隔壁学校的师兄产生了兴趣:“你还没跟我说国际关系学的什么。人才规划局听说除了哨兵和向导,还有别的特殊人类学生?”
男人:“是啊,地底人,半丧尸化人类,国外来游学的吸血鬼,还有我们国家特有的茶姥和雪人。”
沈春澜:“不对吧,雪人不是我们特有的。尼泊尔和印度也有,你学得也太不专业了。”
男人又笑了,认可了他的话:“对,我成绩不好,所以失业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聊天,说了整整一个小时。沈春澜把话筒握得发热,直到对方说有事要挂电话,他还觉得意犹未尽。
“留个联系方式呗,我这儿看不到你号码。”沈春澜高高兴兴地说,“要不我们加个好友?你跟我再说说人才规划局那特殊人类教育专业的事情?我还没想好以后是考研究生还是直接就业。”
男人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压低声音:“就用座机联系吧。我工作有点儿特殊,不方便给陌生人留联系方式。只要打这个电话就能找到你吗?”
沈春澜只好回答:“是啊,你说找小沈就成。你叫什么呀?”
男人笑道:“下次告诉你。”
他挂断了电话。
沈春澜被这个神秘电话弄得满脑子兴奋,他一会儿觉得对面肯定是危机办情报管理科的人,说不定是在套自己的话,一会儿又认为那男人可能是潜逃的罪犯,所以不敢留下自己的信息。
他滚回床上,漫画也不看了,高高兴兴地给曹回发短信说方才的事情。
但发着发着,他突然一愣。
男人先前明明说自己已经失业,刚刚却又说“工作有点儿特殊”?
.
沈春澜一边回忆一边尽量简单地给文静复述。
其实曹回知道的也并不特别详细,此时连吉他也放在了一边,和文静一边吃葡萄一边听,雪豹的尾巴还是勾着文静脚踝,打了个呵欠。
“他骗你啊?”文静拍了下膝盖,“这就是《今日说法》里常出现的电话诈骗吧?你还真信啊?”
沈春澜怒了:“我那时候才刚20岁,人很单纯!”
曹回:“行了吧你,你单纯,天天晚归还在舍管老师那里写我的学号和名字,你单纯……你单纯那你翻墙去网吧联机怎么不叫我?”
沈春澜:“你那时候不是顾着跟班花眉来眼去吗?文静,他当时不胖,除了我之外他是班上第二帅的,桃花遍布全校可以说。”
文静非常冷静,完全没有被两人的插科打诨分散注意力:“不对,沈春澜,然后呢?不可能你接了一个电话就被训导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沈春澜:“……”
曹回:“不好意思帮不了你了。”
沈春澜扶额片刻,耳朵渐渐红了。文静捕捉到他的窘态,高兴极了:“真的电话play了?”
“没有。”沈春澜还是捂着脸,只露出两只红通通的耳朵,“唉……其实就是……他跟我说他跟他爱人的事情。”
文静:“什么事情?”
沈春澜:“……所有事情,所有,一切,任何细节。”
文静愣了片刻,一把抓住曹回的手。曹回从自己女友眼中看到了火花般激迸的兴奋,比自己跟她表白时更强烈。“一切细节?!”文静话都不利索了,“包括……包括……那个……”
沈春澜:“包括。”
他终于放下了手,脸是红的,咬着下唇,脸上挂着些微困惑。
其实现在回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电话那端的陌生人这么好奇,甚至开始对他每周末一次的电话产生期待。
每周六下午,曹回等人不是去打球就是出门玩游戏约会,大多数时候都是沈春澜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男人总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打来电话,那铃声就像吸引着沈春澜走近的摄魂之声。
男人始终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反复强调自己工作特殊。沈春澜点破他说谎,男人低笑几声反问:“你猜哪一句是真的?”
他当然不会回答沈春澜的问题。沈春澜渐渐也不在意了。他会跟男人说学校里的事情,说宿舍和同学的日常。男人则告诉他自己平时怎么工作的。
“他说他是个猎人。”沈春澜回忆,“而且是那种探索矿物的猎人。”
文静:“……”
沈春澜:“我知道!我知道听起来就像骗子……但是他说的事情真的很有趣,他的工作,他去过了什么地方,山啊河啊,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里的人,请他喝酒,请他吃野味,总之很多很多。你也会信的,他太会讲故事了。”
故事吸引了沈春澜。后来,男人开始跟他谈起自己的爱人。
“我有时候会跟我爱人一起进山。”男人说,“我跟你说过他的事情吗?”
年轻的沈春澜坐在座机旁,立刻回答:“没有,他也是矿物猎人?”
“不。”男人笑了,“他是我们随队的医生,也是一个生物学家,比我帅多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问:“你知道我们是怎么遇见的吗?”
沈春澜:“我怎么会知道。”
男人“嗯”了一声:“你去过酒吧吗?那种酒吧,无论是普通人类还是特殊人类,都会在里面寻找同类人的酒吧。我和他是在那里遇见的。”
他开始谈论自己的爱人,谈论他英俊的外貌和高大结识的身材,谈论他的嘴唇,他的耳垂,他颈后的椎骨,他腹部的肌肉,还有皮肤、汗水、呼吸、气味、呻吟,谈论他的动作,谈论自己的兴奋和感受。
男人认真冷静地描述细节,音调低沉,语速缓慢。他的呼吸声混杂在这样那样的过程里,像滚烫的风。
沈春澜面红耳赤,但他没法说服自己放下听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请天竺鼠的榛子为大家表演默剧,《一生沉稳》。
(时长1小时30分钟,建议观众自备寝具)
第19章 陌生的来电(2)
不知身在何处的陌生人,用细致得不可思议的方式与沈春澜分享他的情事。
有时候沈春澜甚至觉得,他不是跟自己打电话,他只是在回忆,或者在叙述。大汗淋漓的脊背,纠缠的光线,他还原的每一部分,都像是在沈春澜眼前展开的、有声有色的画面。
沈春澜脸会发烫,身体也是。年轻又难以抑制的冲动在身体里叫嚣挣动,催促他释放。
但陌生人并不总把会话的重点集中在这些令人脸热的事情上。他说的更多的,是自己和伙伴们深入森林与峡谷寻找矿物的经过。
西南山区广阔的密林像野兽的巢穴。那里永远潮湿,永远阴暗,阳光被过分厚重的枝叶遮挡,漏到地面的仅仅是极少一部分。苔藓湿滑,脚踩上去会不断打滑,有时候需要和身边人互相搀扶才能顺利走过。地面植被丰茂,但不知道那一株可能连叶片都带着剧毒。他的爱人总会在出发之前不断提醒众人小心这一切,还会为小队里的所有人准备药物。
有时候他们会去草原,带着仪器设备和马儿。高高的草里潜藏着地鼠和蛇,没日没夜地上演逃跑追逐的戏份。早晚温差太大,他们也学牧民穿上便于脱卸的袍子。他很喜欢看爱人裸着半截身子在河边给马儿洗澡的样子。那时候天极高极蓝,云被风吹皱,留下蜿蜒步迹。
他还去过东北,在冬天钻进深深的雪里和山里,为了抢救一批当年开采矿物时留下的贵重资料。干净平坦的雪地上会留下他们的脚印,深到能淹没膝盖的积雪又冷又冰,沉滞得像一大块被强加在大地上的白褥子。高树顶着一头一脸的雪,一声震动就抖落一大片,紧接着便会带来更强烈的连锁反应,连山顶的积雪也会被牵引,成片地滑下来,挟带死亡的风声。
沈春澜总听得入神。
他想问对面的陌生人,你不是学国际关系的么?你为什么会去当矿物猎人?但他从来没有问,就像是隐隐知道这个人其实一直在隐瞒身份。但他所说的那一切总不可能是假的,太真实了,潮湿的春风与极寒极冷的东风,沈春澜几乎都碰得到。
他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听那一部分,是令人脸红心跳、无法抑制反应的那些,还是令人羡慕神往的部分。
陌生人一直没有给他留下号码,也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一切像单方面的馈赠,他给沈春澜揭示了成年人大汗淋漓的情欲,还把这世界的另一种广阔和动人告诉了他。
曹回和宿舍里的人渐渐也发现了沈春澜的异样,他总是在周五晚上变得紧张烦躁又充满期待。周六中午他不会睡觉,也不出门玩儿,曹回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借给他让他看小电影,沈春澜都不为所动。他就只想等那个电话。
你等什么呀?曹回问他。
沈春澜不回答。他在等那个人吗?似乎不是的。他等待的是从那人嘴巴里说出来的事情,热烈的、潮湿的,气喘吁吁的,风一样自由的,那些连受伤也可以一笑带过的冒险经历。
电话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半月。座机再也没有响起过。
那是四月的下旬,沈春澜在这个周末,没有等到他的“朋友”。
他怀疑座机出了问题,怀疑线路有了毛病。但检查来检查去,一切都是正常的,只是电话再也没有响起过。那个陌生的“朋友”,人才规划局国际关系专业的毕业生,矿物猎人,古怪的骗子,像他出现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
沈春澜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转头看文静和曹回,尽量无所谓地耸耸肩:“就这样,over。”
曹回低声:“我靠。”
文静:“没有后续?”
沈春澜抓起最后两颗葡萄:“没有后续。”
但他说谎了。
这件事情有后续,而且是令他极其后悔的后续。
因为电话突然中断,沈春澜能想到最大可能,就是他这位陌生“朋友”在深入山岭工作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可能已经没了。
这个想象令沈春澜惊恐,像是在对方编织出来的美梦之中,突然插入了残酷的现实画面。
他上课分神,交上去的课程论文也大失水准。那时候正是大二,聂采开始给他们上教育通论,很快发现了沈春澜的异样。
他把沈春澜找去,仔细地询问。他是沈春澜的老师,也是他们的辅导员,沈春澜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戒心,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个电话的事情。
聂采问他,你喜欢那个陌生人?
沈春澜想了很久,那似乎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以“喜欢”为挖掘钻头,回看自己的想法。
“我不是喜欢他。”沈春澜找出了答案,“我是羡慕他。我羡慕他的生活。”
接下来,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沈春澜开始向聂采倾诉自己的苦恼。
他出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里,父母是普通人类,哥哥也是普通人类,而唯有他,在出生之后的血液检测之中,被发现有突变的染色体变异。
他生活的城镇很小,海风没日没夜地往岸上输送咸腥的气味,人们闲散悠闲,听到“不正常”两个字都会惊诧好几天。一直到上初中为止,沈春澜没遇到过任何一位哨兵或向导,甚至从来没有遇见过特殊人类。
“特殊人类”就像是……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至少不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他一直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他拥有一只毛绒绒的小天竺鼠,虽然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它,但它确实存在。
升上初中的第一周,在政治课课堂上,沈春澜照例释放自己的天竺鼠。他上课很不用心,歪歪扭扭地坐着,用两支笔夹着一颗五香葵花子逗天竺鼠玩。正玩得起劲,政治老师走了下来,手指准确地点在天竺鼠的脑袋上。
“收好它。”老师低头看目瞪口呆的沈春澜,“好好上课。”
这位政治老师是沈春澜遇到的第一个特殊人类,她也是向导,精神体是扑棱翅膀的大白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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