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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古代架空)——唐酒卿

时间:2019-08-02 18:04:47  作者:唐酒卿
  “沈泽川在中博六州推行黄册,我们早在厥西就落实户籍,从我管辖十三城以来,各地衙门年年核查,地没丢,田没荒,港口贸易兴盛昌荣,若非沈泽川执意插手,今年的永宜港关不了!”江万霄说,“八城田税之所以中止,正是因为沈泽川逼得太紧。他在中博自称府君,三境都把他叫作枭主,世家要狗急跳墙,停查是迫不得已——”
  屏风内的柳娘突然轻声“啊”了一下,江青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微微起身。红缨绕出屏风,对花香漪附耳说了些什么。
  花香漪看向江青山,道:“夫人身体羸弱,路上奔波,胎象不稳,只怕要在此静养几日。”
  柳娘在咸德年坏了身体,江青山知道花香漪所言不假,他一边言辞激烈还沉浸在游说上,一边牵肠挂肚全系在柳娘身上,一时间哑了声音,站不是,坐也不是。
  既然小声说:“阿你陀佛,夫人须得用些药了。”
  江青山不禁问:“什么药?她身子弱,平日看的大夫都很谨慎。”
  “听闻你们成婚数年,令堂还要夫人日日都站规矩。从前便罢了,”花香漪略微责怪道,“怎么夫人有了身孕,还要站规矩,这是什么规矩?”
  江万霄最难以启齿的便是家事,他母亲早年守寡,硬是把他养成了封疆大吏。老夫人平时既不受金玉贿赂,也不同宦官家眷攀交,一心一意要江青山做个清官,就是持家规矩太严了,尤其是在对柳娘的时候。
  戚竹音原本没想开口,她自己家里也一堆烦心事,可谁知桌下的脚被轻碰了碰。她借着喝茶的动作心神领会,放下杯子,说:“我看你先不要忙政务,阒都尚无消息来,就先安顿好夫人吧。”
  江万霄已经察觉不对,谨慎地说:“出兵一事……”
  “我再考虑两日,”戚竹音正色地说,“两日以后,必定给你一个答复。”
  * * *
  费适抱头奔跑在雨中,随处可闻都是议论声,逆贼、女帝、伪造,百年阒都在这场暴雨里岌岌可危。他跑湿了鞋,在雨中被人撞了个踉跄。
  昔日的小侯爷穿着简朴,在赫连侯瘫了以后,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再不与他来往了,家中养不起人,只能把婆子仆从都打发了。费适开始还想混,可是看他姐姐照月一边带孩子一边熬夜做绣活儿,便知道家里是彻底没钱了,如今靠替人写信为生。
  费适捡着信,骂道:“瞎眼狗,撞爷爷,爷爷以前横行……”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觉得跌在地上的人眼熟,便用脚踹了踹,“喂?”
  这人倏地抬起头,蓬头垢面,看不清模样,只对费适拍手傻笑:“小侯爷,小侯爷!”
  费适兜着信,说:“哟,是个有眼力见的,爷爷我正是小侯爷。”
  这疯子脏兮兮的,只有一只脚穿着鞋,他摇头晃脑地说:“小侯爷,找,找我大哥!”
  “我他娘的又不是你大哥!”费适扯回自己的衣裳,嫌他臭,驱赶道,“去去去!”
  这疯子便咧着嘴,真的走了。他在暴雨里蹦蹦跳跳,逢人就喊:“大哥,我大哥是大官!带刀的大官!”
  “晦气。”费适嘀咕着走了两步,觉得这声音实在耳熟,他又走几步,隔着雨幕看见破败的韩府,忽然呆愣在原地。
  “都军借道!速速闪开!”
  军靴踏溅着雨水,在阒都街头奔走,全城戒备已至极点,军备库里的守城器械全部腾到了墙头,沈泽川要打进来的消息远比女帝的身世流传得更广。
  费适被都军撞开,他兀自发怔,泥塑木雕般转过头。
  “韩……韩靳!”
  * * *
  姚温玉口辩群生,全身而退。他的驴子调转方向,油纸伞微微歪斜,让侧面的青袍摆被雨打湿。
  岑愈还在震惊中,撑着桌沿,抬手想要再唤元琢一声。
  后方的杂兵无声地架起弓箭,那搭起的箭抵着手指,把弦绷得全满。雨珠在油纸伞沿连成珠串,姚温玉呼吸微乱,紧攥的帕子早被浸红了。
  学生耻于败,追出几步,说:“沈泽川谋取天下,要奉沈卫的牌位,此举不仁不义,我即便是死,也不会跪他!”
  瓢泼的雨埋没了姚温玉的咳嗽声,他回首时,紧抿的唇线却微微扬起。油纸伞滑落在地,他的发湿透了,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势起中博,从始至终,只论沈卫兵败之过。府君平定山河为苍生,不娶妻,不生子,更要重翻永宜旧案为忠臣昭雪。你不用跪,待社稷安稳,百姓复业,天下粮仓充裕之时,府君——”
  那箭遽然离弦,弦在雨中“嗡”地弹出飞珠,锐利的锋芒眨眼就到了姚温玉的面前。说时迟那时快,青竹间的快剑猛然翻插而下,在“砰”的撞击声里,乔天涯已经落地。
  沈泽川遥立望楼,看着阒都的方向。风拂动他的氅衣,那暴雨中,竟然夹杂了星点冰雪。
  “两军会谈不斩来使,”府君说,“阒都这是欺我中博无人。”
  乔天涯缓慢地站直身,立在姚温玉的前方,被淋湿的发缕挡住了眼睛,他拇指推开刀鞘,说:“拔刀。”
  禁军的铠甲覆着雨水,刀光霎时间闪烁竹林。
  香燃尽了。
 
 
第278章 豪雄
  岑愈见那箭出去, 便知不好, 又见禁军拔刀,情急间竟也呕出血来。他狼狈地掩住口, 说:“何人动手!”
  他在来时就嘱咐罗牧, 严令杂兵不要动。这一箭出去, 不论姚温玉死没死,阒都都万劫不复了!
  澹台虎拎刀疾步, 冲向前方, 震声吼道:“言而无信,去你娘的城下会谈!”
  禁军在雨中整齐飞奔, 地上的泥水迸溅, 他们齐刷刷地抹刀, 在头排旋身劈砍时撞入杂兵群中。刀光剑影刹那笼罩了暴雨,高台上的桌椅“哐当”翻倒,学生们扶起岑愈在惊慌中后退。
  “住手……”岑愈仍然抱有幻想,在擦血时急声说, “府君且听我一言!”
  禁军已经冲过界线, 没有人再听岑愈说话, 他淋着雨,官袍挂在身上,忍受雨雪扑面,终于失声哽咽起来,朝着阒都的方向说:“我愧对皇上所托啊!”
  阒都的铜钟轰然撞响,李剑霆知道那不是雷声。她扶着柱子, 缓缓步入雨中,额间的花钿遇水而散。她看着阶下的薛修卓,像是刚刚认识他。
  “你有白银万两,”李剑霆抬臂指向厥西的方向,“还有百姓拥戴,到厥西去,找个新的皇帝,还能再与沈泽川一战。”
  薛修卓也看着李剑霆,半晌后,他抬起手,摘掉了自己的乌纱帽,说:“我是李氏朝臣。”
  李剑霆露出笑容,她越笑越大声,在笑到满面雨水时,流露出点天真。她凑近了,问:“老师,我学成了吗?”
  她一生都卡在缝隙里,在抠烂十指的指甲后,终于变成了容器。她来自泥洼里,却承载着决堤的天河。她好学、刻苦甚至算个天才,但她同样无力回天。
  “本可以更好,是老师资质平平,”薛修卓看着手中的乌纱帽,“我是走偏了的刀刃。”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聪明,策论记不住,只能死记硬背,彻夜彻夜地熬,喝口水的时间都是浪费。他在最冲动的年纪里被光诚帝挫伤了锐气,认识到看似繁华的大周实际上贫瘠一片。
  薛修卓没有想过自己会走这条路,但是他见证了齐惠连一闪而过后爆发的骤亮,那片刻的光亮让他燃起了希望。他追随着齐惠连,固执地认为大周还有救,可是现实总那么令人失望。他崇拜并且尊敬海良宜,然而他又逐渐和海良宜分道扬镳。
  他们都想挽救大周,他们没有人成功。
  “你将我带到这个位置,这里却没有人愿意讲道理。太后指使韩丞,韩丞又暗示福满,他们都想杀我。”李剑霆抬臂,把额间的花钿擦得一片通红,“皇帝不可以还手吗?我不杀他们,就是死啊。”她转过身,“我们小心谨慎地待在笼子里,纵使雄心万丈,也没有那个权力,更没有那个时间。”
  李剑霆很白,这是在薛府内养出来的假象,在这层衣裳底下,她遍体鳞伤。当她站到这里,就是李剑霆,没有人会询问灵婷的去向,仿佛灵婷就是该死。
  “这世间人杀人其实不需要律法,男人强壮的身躯碾碎了我的骨头,我掉在地上,”李剑霆回首,对薛修卓说,“路过的人都觉得脏,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他们,好像是我心甘情愿躺在那里,死掉一次就应该被视如弃履,不能再站在人前。”
  铜钟的撞击声愈渐延长,雨水漫过两个人的袍摆,天阴沉沉到看不清殿宇。
  李剑霆讥讽道:“那是我的错吗?老师,我听从书本的教诲,甚至没有杀了那些渣滓。你带我离开香芸坊的那日,我以为我会报复,可你教给我仁义道德。我待在这烂透的王宫里需要忍耐,在这数年里没有一刻荒废。我追赶着所有人,最终我们还是一无所有。”
  她胸口起伏,有太多事情不甘心,在那极端的忍耐里,她终于爆发出来。
  李剑霆指着这双眼睛,说:“我不靠这双眼睛而活,我不像任何人,我是李剑霆。”她猛然摘掉发间的金钗,扔进雨中,轻蔑地说:“去他妈的贤良恭淑,我是个皇帝,我是李氏最后的皇帝!”
  惊雷炸响在天穹,把雨中每个人的面容都照得雪白。李剑霆脱掉湿透的氅衣,甚至扯掉了繁琐的发钗,寒声说:“我与大周共存亡。”
  * * *
  阒都有八个城门,如今全部封锁。墙头的机拓“咔咔”挪动,原八大营的军备库都空了,墙垛间密密麻麻的排满弓箭,中博守备军主攻正东门。
  “大夫人坐镇启东,江万霄回不来,”姚温玉喘息微促,他撑着床沿,对沈泽川说,“前路已开,我在这里,待府君凯旋。”
  沈泽川摘下自己的仰山雪,搁到姚温玉的手边,说:“我把此刀托付与你,待回来时,你再还我。”
  姚温玉惆怅地笑了笑,道:“何苦为难我。”
  “洵儿尚在茨州,”沈泽川眼神微黯,“你还是先生。”
  姚温玉只能说:“元琢尽力而为。”
  费盛替沈泽川拿掉氅衣,沈泽川退后两步,再跟姚温玉对视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帐了。费盛随手收拾帐子时拿到了姚温玉的帕子,发现他的帕子血湿一片。
  帐外湿雪密集,风来遽然。
  沈泽川迈步下阶,两侧禁军目不转睛。他在行走间系紧臂缚,在跟澹台虎擦肩而过时,只听澹台虎仰颈暴喝:“今夜杀进阒都,从此天下顺势而定。府君身先士卒,我等必以肝胆相照!”
  守备军随同禁军整齐砸向胸口,声盖雷响:“我等必以肝胆相照!”
  罗牧听见了吼声,他在瓢泼大雨里飞奔向城墙,拽着逃回城内的参将质问:“何人放的箭?!”
  参将在适才的禁军狂浪里负伤而归,此刻拖着残臂,答道:“雨太大了,总督,根本看不清是谁!”
  罗牧是嘱咐过杂军可以动手,但那必须是在守备军先动以后。任凭是罗牧,都没有想到此战姚温玉竟然敢用女帝的身世做文章。这一箭射破了阒都的防御,冥冥中昭示着老天也偏过了头!
  “闭门死战,”罗牧松开手,又重重推了把副将,在大雨里朝周围厉声说,“如不能守住阒都,你我皆得死!”
  街道间空无一人,百姓们紧逼门窗,藏在院窖里瑟瑟发抖。官沟排着污水,开灵河上的画舫都在随波动荡,这是数百年里阒都首次觉察到风雨欲来的逼迫感。
  “沈氏兵临城下,”太学纸页翻飞,学生们抱头大哭,“大周无望了!”
  罗牧在急催战鼓的时候,远远看见几行人。他放下耷拉的旗帜,上前行跪拜之礼,大声说:“臣,有负圣恩,今夜必以死报效家国,誓不与反贼同污!”
  孔湫蹒跚向前,把住李剑霆的手臂,向周围凝噎,道:“皇上在此,我也在此。今夜若能赢,在场诸君皆是大周的肱股之臣!若不能赢,城破时,我孔湫第一个跳楼殉国!”
  罗牧被孔湫凄凉的音调惊出冷汗,他抬头,看内阁老臣个个肃穆,显然不是在假意安抚,而是已存死志!罗牧怎料他们肯为大周做到这个地步,刹那间自残形愧,却又心存侥幸。
  “沈泽川只有两万五的兵,此战能打!皇上与诸位大人且——”
  罗牧的话音还没有落,投石机就动了,巨石轰然砸在城门,百年“阒都”的石刻尊牌当即爆开,被砸得粉身碎骨。
  薛修卓挥臂拦下李剑霆,道:“沈泽川攻城了,护驾!”
  * * *
  乔天涯叼着匕首,靠肘部挪动,爬在阴暗潮湿的官沟里。
  当初官沟案以后,潘蔺曾把阒都官沟的工程图纸送给了萧驰野,萧驰野又把这个图纸留在了梅宅。沈泽川叛走中博的时候,乔天涯和费盛就是靠着这张图逃出阒都重围,他们早就把阒都纵横交错的官沟熟记于心。
  乔天涯下巴埋在浑臭的污水里,他微仰着头,在尽头用肩膀撞着斜上方的木板。
  木板上的锁链“哐当”挪开,刮尽胡子的葛青青跟乔天涯对视一眼,随即一笑,伸手把人带出来。
  “一年多没有见过了,”葛青青说,“府君还好吗?”
  乔天涯摘掉匕首,言简意赅:“无恙。”
  “我们这几日一直盯着阒都内部的动向,”葛青青也不再寒暄,掏出图纸,上边都是各色圈画的地区,“‘蝎子’就在这里了。”
  乔天涯看着那些密集覆盖的圈,一阵头皮发麻。
  “这些人没法扎根,只能游荡在阒都随时待命,大部分都是三教九流。”葛青青把划掉的地方盖住,“府君猜得不错,他们有‘头领’在指挥行动。”
  乔天涯盯着“头领”的位置。
  “蝎子要替阿木尔拖住府君,”葛青青用手指圈了圈,“在他们动作前,我们得先下手,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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