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中经济园是怎么能建得又快又好,不用宋大人自己贴补的?难道除了把宋时再召回京里,就没别的办法做成此事了么……
齐王连日召门人下属商议如何降低成本,将手中事物做得更圆满,在父皇面前挣挣脸面。而今主持经济园事务,以为自己能凭此事建功立业、搏得圣宠的魏王更是如此。他甚至怀疑起了宋时的经济园是否真的那么轻易建成,是否真有汉中报上来的那样厚的收益。
会不会是宋时为了推行他“厚工农可利商”的理学,自己暗地投钱投人,将这经济园的名声堆起来的?
不光他这么想,三月十五日,从天下三千多考生中层层筛选出来的最后三百零五名中试举子翻开殿试题目,也看到了和他心中所思差相仿佛的题目:
朝中先有“厚商利农”、“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两种说法,而后又有汉中府建经济园兴工商以惠农。试问当今朝中究竟如何做才能真正养民安民,富国兴农。
满殿考生都据案读题,一声不出,唯独殿角一处不显眼的书桌前,宋晓紧握着笔杆,胸膛剧烈起伏:汉中经济园、厚工商以利农……这不是我弟弟做的么?
第212章
“臣对:臣闻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归心于农……王法必本于农。”
“臣闻农者, 天下之本也, 而王政所由起也, 古之为国者未尝敢忽……行抑末之术,以驱游民……”
内阁、两院、六部九卿诸位读卷官皆坐在文华殿侧殿, 翻阅着分到手头的考卷。
这场考试题目正是是朝廷议论已久的理财之政,满京乃致天下文人都听过“重农”与“重商”两派之争;后又有庶吉士印了力持“工商皆本”宋桓文集四处散发;是以不论考生们偏向哪一派,倒都已读了不少支持其理论的文章, 答出的对策亦是言之有物。
只是……如今天下之势、圣上之心, 已不在重本抑末之政上了。
考官们将那些只重农桑衣食之本, 为将百姓众导回田地而欲使朝廷立法抑商的文章都压在了下方,而将更适合如今朝廷所需的安民富民之法往前排了排——
如今京里正兴建“经济园”, 汉中府“以工资农, 以商厚工”, 变末富为本富的事业做得也正成功, 宋时又挟三元的重名,是以如今文人的眼光渐开, 已不满足于“重农本”之说, 呈上的对策中也有许多受《国富论》影响的。
“夫工, 固圣王之所欲来, 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 盖皆本也。”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
更多的答卷已把重点从单纯的以农桑为本中放开, 看到了兴工、通商以至富安天下的可能——“财者,民之心也,财散则民聚。民者,邦之本业,本固则邦宁”。为此正当省征发、轻关市、兴工业,开资财之源,藏富于民……
一篇篇有文采、有见地、切实可行的文章被考官分到了书案另一侧,预备评入二甲。
李阁老一面挑文章一面笑着说:“只怪之前朝上论农商本末论得太多,又有宋、桓二人的《国富论》在市面上流行,就如同考试前透了题目似的。今科殿试佳作太多,老夫都要挑花眼了。”
工部尚书吴中含笑应道:“倒要恭喜大人能得到这许多才子做门生了。我看有些学生策对中极有见地,不只囿于朝上和桓宋之议,将来入得朝中,也必定是可托国事之才。”
他判的那摞卷子中便有答得出色的,卷上不只写到农本之重,通商之利,兴工之用,而是举汉中经济园办学院、教百姓读书之例,跳出工商农三者互利之囿而议士农工商四民一体,论厚工商之利不止可以惠农,更可以兴一地读书风气。
这份卷子的立意又比那些只写如何聚财富的又高了一筹,这殿试文章又不论文笔,惟务直叙,单看其策对中显露的胸襟,此卷便足可推到前十。
判卷才过半便连得佳卷,可见今科学生才学之嘉。诸位学士、都御史、尚书、寺卿都是精神大振,越发用心阅起卷来。
这样有新意的搁在二甲前列,想法稍差却有实践性的便往后搁一搁,那些固步自封的便落在三甲。
但其中却有一桩卷子令读卷官、翰林学士刘机拿有些不定主意,单取出来推荐给三位阁老看:“这考生虽无甚新奇议论,却是懂些农工之事,文中写到兴工事的要旨,想来是个通实务的人才。”
李阁老这回是要亲取门生的,便将卷子接过去看了看,果然见他落笔不同于旁人——别人都是从治世之臣的身份写来,讲兴工通商的好处,唯独他写的是兴工业时如何沉得下心,耐得起不见回报的辛苦劳作。
治工业如做学问,务心居敬持志,凡求名求财,稍事劳力便要立竿见影求回报的,终究不能成事。
李阁老细细看罢这篇文章,叹道:“虽非治世之臣,却是治事之臣,堪做实务。如今朝廷欲重建一个汉中经济园,却总不得如地方那般顺利,便是缺了这样肯做实事的人。”
虽然这文章立意不及许多眼光高远的才子,但如今部院中正缺踏实肯干,又懂得如何做事的干才,这份卷子也可往前提一提,免得错将他放了外任。
李阁老自己便是考官,安排起名次来十分方便,直接就把他点了三甲传胪:“这学生写得出建经济园初期毕路蓝缕之状,说不得就是个汉中府考来,在宋时身边受过教的人,我户部正缺这样的人才。”
只怕不是户部缺,而是主持经济园的三皇子魏王缺这样的人才。
众人心知肚明,自然不肯戳穿,只微微一笑,仍是各自埋头阅卷。殿试之后容他们看卷子的时间极短,收卷之后便要连夜判出,三月十七日午前就要定下二甲、三甲之分,排出前十呈到御前,定下名次之后就要拆卷唱名,依次填到榜上。
到得三月十七一早,三百零五份考卷便已整整齐齐堆在诸位考官案头。一摞二甲、一摞三甲,皆是泾渭分明,只挑出各考官于二甲选出的最优卷交内阁挑选,剩下的一份份次第排下去,便是最终排名。
当今天子亦不是那等不信任大臣,随心更改读卷官所选人物的皇帝,看看文章确实都是可用的实务策,便点了福建林震、江西范礼、吴中徐珵为头甲三名进士。
圣上点了头甲,后面便可拆卷录名了。
几位读卷官围坐堂上,看着弥封官拆封,听下头一一唱名,由主考李阁老与副考官刘学士亲自填到榜上。
唱名时原本只唱到籍贯,但唱名的执事官蓝御史也自是一目十行的才子,唱到一位陕西籍考生白桂时,他那目光中心盯着“贯陕西汉中府南郑县民籍”这一排字,眼角余光却已扫到左边一行“治书经,师:举子赵肃、教官方问、进士赵诚、进士……宋时”。
是宋三元的弟子?
他也是三年前才中试的,眼下与他同年的都才刚在朝中立稳足,坐馆读书的庶吉士更可说是初入官场。他发到地方做了两年官,不光民政一项朝野皆文,入了圣心,竟连教化一项都这般出色,就教出进士了?
蓝御史一时看得失神,被身边人提醒了一句才回过神来继续唱名。但看到有陕西人上榜时,免不得都要多看一眼老师那栏里写没写他的名字。
好在宋时不是孔子转世,唱完二甲也没再见到他的名字。但拆到三甲传胪的卷子时,一个硕大的宋字又撞入眼中,“贯北直隶保定府”旁隔栏的“弟”字下方,孤伶伶的印着一个“时”字。
北直隶保定府宋……时?
蓝御史深吸了口气,失口叹道:“这宋晓莫不是宋三元的兄长?”
他身边的同僚叫他这一声触动,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细看他名字下方写的三代父祖,“父”字之下写的却是“新民”二字,正是通政司宋经历的名讳。
三辅点中的三甲传胪,竟是上科状元宋时的亲兄长!
张阁老得意门生的兄长中试,心中也有几分喜欢,赞了李阁老一句:“武功兄果然眼力过人,只凭文章便挑出了的人才。”
李阁老也没想到自己眼力这么好,要来那份考卷看了一阵,才敢确信自己取中的正是宋时的亲兄长。
这下可不必怕他只会纸上谈兵,真放到下头便做不成事了。哪怕他真个没做过实务,不是还能去信问他兄弟?
他近日正为三皇子主持经济园的事费心,得了一个干才仍觉不足,等到三甲三百零五名进士都唱了名,便要看那几名陕西考生的卷子。
蓝御史自己也留心着陕西籍才子,仗着有过目不忘之才,便直接报道:“今科殿试中共十五名陕西籍考生,其中六名出自汉中府,三名考生在师长一栏里填了宋三元,想来便是他在汉中开学院授课,收的学生。”
说着又将那些考生的卷子翻出来,请李阁老等人评鉴。这三篇文章恰正是举汉中建学院“以教育民”“以德化民”之例,力证工商之兴不只可以养民重民,更可以开启民智,兴国固邦的。
之前卷头未启封时,这几名考生还被考官们评作眼界开阔,胜于宋时,如今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考官们也不得不叹一声:“这几名考生的见识,只怕有不少是同他学来的。这人若留在京里……”
他若留在京里,如今就没有十三穗嘉禾,没有汉中经济园,没有京中两位皇子焦头烂额的为难……
他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人胸中也不会重燃起少年意气,起了要在有生之年亲手将这新泰朝建成远超开元盛世的治世的念头。
李阁老含笑摇头:“他在京里时虽然也做得个名家才子,但拘在翰林院里,成日只对着诗书,倒是浪费了他民政与德化的长才。”
张阁老想起宋时给自己治痔疮的良药,也不由得笑了笑:“当初他在家里折腾出精炼无名异,可见其心本好实学,只是做词臣时不能放开手做工业。如今海阔天空,倒是遂了他的心意。”
宋时虽可算得朝中做实务的第一人,但如今还不是召他回京的时候。一来他得罪的人太多,那些王公贵族记恨起来是不顾国计民生的;二来这京中势家权势交错盘踞,他在汉中办得工业,种得出嘉禾,回到京里未必还有作为;三来……
桓凌还在汉中,他们小夫妻哪里分得开?凭他当初千里寻……的架势,只怕朝廷强召他也召不回来。不过他也不能在汉中做一辈子知府,早晚还要将他的官职提一提,叫他多管几处地方的农工之政。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明代农本思想究要 赵潞
第213章
三月十八发榜、诸进士上殿谢恩、御前奏对,御街夸官……
虽说夸官基本是状元一个人的风光, 但宋家又出了一位进士, 一门兄弟两进士, 父子四朝臣,已是难得的风光了。认得不认得的人都要提着份儿礼品上门, 恭喜他家出了新进士。宋传胪自己留在家里迎宾待客,结交上门的同年,只听得门外迎宾的唱名声不歇, 不经意间竟听到一个“桓”字。
都察院四品副佥都御史桓凌之兄桓升来送贺礼。
……他们两家这算是走上亲戚了?
宋大爷琢磨了一会儿, 看着弟弟的面子, 出去见了亲家兄长。桓家大爷原本只想送个礼就走,还没做好上门认亲的准备, 没想到亲家出来相待, 只紧张地道了声“恭喜进士”, 叫人递上礼单礼物, 便道辞离开。
宋大爷看着他匆促离开的背影,感叹道:“桓氏此子倒是个老实人……”
罢了, 那害他弟弟的人都走了, 一切只看在弟妹的面子上吧。
他派人还了一盒吃食回去, 只当是认下了这门亲。
不光弟弟结来的亲家, 老家来的亲戚, 他自己的同年、同窗……家里还留了汉中来的学子借宿。这些学子虽然都还没进汉中学院读书,却认得那些学院出身的进士,又把那些人也拉过来, 与宋家人一并庆祝。
家里自打会试中试便早备好了鞭炮鼓乐,还请了戏班在后园水阁唱戏,广邀亲友乡邻来庆贺,热闹声自晨至昏,又彻夜达旦。转天又买了三牲、香烛、鲜花果品,一家子到祠堂上香,感谢祖宗保佑。
宋老爷在最前方叩拜祖宗,上了三支上好的檀香,一抬头看见家谱,便拿起翻开,摸着上头宋时的名字道:“自打时官儿中了进士,咱们家的官运好像就到了。”
宋大哥深沉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时官儿中试那年爹你进的京,二弟捐到中书也是张阁老吩咐的,还有我今科考试这般顺当,也亏了时官儿跟他弟妹……”
咳咳,口误,是跟他师兄,他师兄!
“他师兄平日也爱给捎些考题来,这一科四书题就叫他押中了一道。”
他口误,他二弟却不用口误,直率地说:“我看倒不是时官儿,是弟妹中试之后咱家有的官运。正是他中试之后咱爹才捐的官,他去福建才有时官儿中状元的事……虽说他进咱们家门进得晚些,也算有些因缘在。”
族谱上明晃晃地登着桓凌的大名,比他们俩的媳妇也不差到哪去了,今日之喜该算他一分功劳,爹也写个信夸他两句吧。
宋大哥看了眼亲爹的脸色,扔下老二款款迈出祠堂,自己回去给汉中写信,信中特地添上桓凌一笔,谢他之前给自己押的考题。
二弟口中那些算命的用来骗钱的说法,还是不提了。
中试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只传胪自己写信报喜,一家上下从老到小都写了信,老夫人顺便带着侧室、儿媳们收拾了京里时兴的新衣裳,另备下干果、糖食、熏肉、腌菜之类耐存的吃食,预备给宋时捎过去。
借住他家里的学子们不论中没中试的,这几天也都该预备回乡了,见他家要捎东西,便索性接过了这桩事:“我等回去便要住进汉中学院,跟宋祭酒读书,捎这东西正好顺路,也是尽我们弟子的本份,何烦老大人再派人?”
有事弟子服其劳,也不必比儿女远到哪里。
这要不是宋家子弟太多,他们连师公的劳都敢一并服了!
宋老爷见他们殷勤,对宋时这个先生也是真心敬爱,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若非见这些孩子年纪太大,险些儿要拿红包散给他们。
虽则最后没散出去,也觉得儿子这样办学教导子弟,到老来膝下能有人服侍,家里又有侄女儿招夫承嗣,他们老两口儿也不用太担心他跟桓凌老来膝下荒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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