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神圣感从他的每一次迈步、他双手随着步履的每一次轻晃中渗透出来,悄无声息地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楚央看到周围所有的吞噬者都双膝跪地,头颅低垂,从身到心的臣服。
林奇和楚央也迟疑着跪倒。眼前只能看到那一双渐渐接近的双脚。那双脚竟是赤裸的,而且分外漂亮,有着男生的脚中少有的白皙光润的皮肤。
楚央读不出他的情绪,他就和林乔一样,如一片神秘莫测的黑洞。
他超出楚央和林奇太多了……他们真的可能刺杀得了这样的观测者吗?
他会是六级吗?
一只手轻轻抬起了楚央的下颚,另他对上了面具上那弯弯的眼睛。那手十分冰冷,另楚央打了个寒颤。
弯弯的眼睛盯着他看,而一旁的林奇显然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不安。他悄悄抬起头,去看那先知的侧脸。
不知为何,林奇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看到对方抓着楚央的下颚,那不舒服的感觉被愤怒取代。可是他也知道,现在不能冲动。这个先知深不可测,激怒他只会引来更多祸端。
面具后传出的声音很奇怪,仿佛是有很多个声音——男女老少都有——在同时说话。
“辛苦了。”那声音竟十分温柔,“你们做得很好。”
楚央和林奇万万没有想到先知竟然是这样的态度,这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然后,他放开了楚央,向后退了半步,看向林奇,轻柔地问道,“你们选择吞噬者,是出于恐惧,还是仇恨?”
林奇平静地回答,“出于理智的选择。”
“因为你们知道这个现实已经没有未来了?”先知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悲悯,“不只是这个现实,大多数的现实……都太糟糕了。分歧越来越多,离着最后的目标越来越远,就连四教廷都渐渐忘记自己崇拜的神明还在等待着他们,各自安于各自的现实,苟且在无尽的掠夺和仇恨之中。就算没有我,这些现实也早晚会走向毁灭。”
“所以你要统一所有的现实?”
“不,我要给所有现实一个……团结起来拼死一争的机会。我要给所有现实一个共同的敌人。”先知说完,却不打算继续解释,换了一种更加轻盈的语气说,“欢迎你们加入吞噬者。”
先知……
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一个与楚央和林奇所有的想象背道而驰的存在。
他不经常露面,多数时候都是由他最信任的几名高等五级观测者制定具体的战略计划,而他只是给予一些大致的方向和指导。角色倒是有点像是林奇的父亲The Advisor。只不过吞噬者们似乎将他当成了神明的代言人,甚至有人传言说,先知就是唯一能在无数现实中自由来去的高等熵神——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
但是先知似乎对楚央青睐有加,不止一次出现在楚央的面前,甚至还单独与他谈话。最开始楚央如临大敌,紧张到身上都在出冷汗。可是渐渐他发觉与先知交谈甚至可以用轻松来形容,因为对方从来不会与他提跟观测者、四教廷、吞噬者或大坍缩有关的话题,相反,他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给他看一些从遥远现实入侵过来的奇异植物,闲聊一些只在别的现实存在的神圣种族的文化,甚至还谈到音乐……
楚央越来越困惑,可是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先知确实有种……类似古往今来如耶稣释迦等等一切圣人的奇异魅力。甚至于他的某些话有着接近于醍醐灌顶的功效。
而林奇对先知的忌惮也是越来越深。他感觉得到,这个先知平静的表面之下,藏着密不透风的黑暗。他想要腐化楚央,想要把楚央变成他的爪牙。
“他在影响我……”连楚央自己也知道。夜里的时候,他紧紧抱着林奇,声音绷得紧紧的,“你说……他会不会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林奇亦然将楚央牢牢锁在自己怀里,“我也说不准……但我们得尽快动手。”
否则,楚央会被那深渊一般的男人,一点一点拉下去……
在敌人最深最黑暗的巢穴中,两人也只能这样紧紧拥抱着,才能稍微在无尽的惶恐中找到一丝安慰。
随着几次战役中楚央和林奇默契的配合屡立奇功,先知对他们也愈发信任。两人都知道,时机已经渐渐接近了。
林奇设法与长老会取得联系,得知四教廷在策划一场近乎于最后决战的大战。如果可以在那一战中引出先知并削弱他,便是楚央和林奇动手的最好时机。
那时亚洲和欧洲几乎都已经沦陷在吞噬者的手中,空间已经变得极其不稳定,大批难民逃向北美和南美,四教廷的所有领导者也都聚集到了纽约,准备与吞噬者背水一战。那是一场极其惨烈也无比疯狂的战斗,异化的人和超出想象的怪物纠缠在一起,粘液和血浆覆盖在柔软蠕动的大地上。最初四教廷明显处于劣势,死伤不计其数,直到四位教长带着所有的五级观测者开启了审判之阵才开始扭转局面。
然而这时先知出现了。
没有多少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六级的存在,直到他们看到了先知。
在血色的夕阳中,先知的身体不断变高变大,最后竟高入云霄,被彩霞遮住了那面具上的神秘笑面。他身上披着宽大的黑色袍摆,在底部却如雾气一般散开。紧接着,无数没有形体的黑暗从他的长袍之下奔涌而出。那不是烟不是雾、不是任何物质、不可触摸也不可理解。那只是纯粹的虚无、纯粹的混乱、纯粹的熵。凡是被这熵接触到的万物中的所有序力都会被吞噬,混乱会在顷刻间彻底将那些生物瓦解。
于是不论是观测者、普通人、动物、植物甚或是没有生命的建筑、石头,都在那海啸般迅速向着四面八方吞噬一切,有生命的在短暂的崩溃腐坏变异后成为了那熵力的一部分,没有生命的则直接散成尘埃,没有任何观测者或是神圣种族可以抵抗。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楚央和林奇看到那一切时,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没有任何希望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整个宇宙的结局,看到了每一个生灵的结局。那些尖叫着蠕动的扭曲人体、那些变成了液体一般淌在地上的肌肉和骨骼、那些在不该省长的地方生长出的眼睛、牙齿、肢体……然后是腐烂,永恒的腐烂,永恒的恶臭和崩坏。
他们怎么可能杀得了这样的……东西?
当所有人都陷入绝望,忽然那些黑暗受到了某种压制,竟渐渐开始后撤,吐出一地还未完全被吸收的肉块、内脏和鲜血。却见遥遥对着先知的那一半已经被夜色笼罩的天幕下,一道明星在炽热燃烧。那并非是真正的星星,而是一个人。
林乔。
林乔手中握着一根权杖,一根从未示人的权杖。杖头眼睛形状的纹章似乎与旧印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那眼睛里有一种凛然和坚不可摧的厚重,一种难以测度的永恒感。
林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父亲,呼吸都已经忘记。他看到林乔仿若带着无尽黑夜向着先知宣战,对着他举起了权杖……
如果那个现实还存在的话,这一战将会被所有的幸存者铭记于心。那仿佛是两个神明的战斗,以一个现实的存在为代价。黑暗的力量在寰宇中碰撞出超出人类大脑理解的辉煌,另整片大陆都在簌簌颤抖。
然而,林乔输了。
林奇看着他的父亲化作无数星芒,消失在黑暗里。他的眼睛睁得那样大,映着那些渐渐熄灭的光,仿佛就连他自己也跟着熄灭了。
“不……”林奇呢喃着,“爸爸……”
楚央知道,林奇与他父亲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很少提及那被许多长老会成员敬畏的Advisor。但是,那毕竟是林奇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失去亲人的感觉,楚央不止一次的体会过。而当你所有的亲人都已失去的时候,人就仿佛被割断了在这世间的所有联系,就仿佛成了一片落叶,无着无落,来去恓惶。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无法帮到林奇,甚至无法陪伴他。因为在这最痛苦的时刻,每个人都必须独自承担,独自品尝。
林乔虽然身陨,但也给了先知危及生命的重创。吞噬者不得已撤退,回到他们最邻近的另一个现实中的大本营。先知将自己锁入一座废弃教堂的深处,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打扰他疗伤。
林奇没有时间哀悼,没有时间悲伤。他和楚央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
而楚央也知道,这一趟,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是他不怕,若是能和林奇死在一起,倒也算是个美满的结局。
他们的运气似乎很好,潜入教堂之内,从布道台上那本名叫《蠕虫的秘密》的诡异祈祷书中找到了通往教堂秘密通道的密匙。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到让人不安。可是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阴暗的光线里,先知躺在一张祭台上,双手放在腹部,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去了。
这段时间在吞噬者的阵营里,楚央和林奇一起创造了一首曲子,一首在楚央的死神之歌的基础上改编转化后,完成的一首世上最为残忍的歌曲,如同死神精细的骨指,准确地捏住任何生灵那向往毁灭的意识之弦。他们有信心,凡是听到过这首曲子的人,恐怕不到一个乐章之内就会杀死自己。
那一次的演奏是楚央最完美的演奏,也是林奇最绝美的吟唱。
他们看到先知的身体开始抽搐,看到那黑暗的力量从他的七窍之中漫溢而出,迅速将他吞噬。他们听到肌肉骨骼分崩离析的声音,听到湿濡的肉掉落的声音。当黑暗散去,原地只剩下了发霉的衣衫,还有一张带笑的面具。
成功了?
他们真的杀死先知了?
不知为何,楚央并未有任何放松的感觉,相反,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强烈的直觉令他的心脏宛如痉挛一般加速跳动。
“不对劲……不对经!”楚央一把抓住林奇,“快走!!”
话音刚落,却见那黑暗的力量突然从虚空中再次析出,迅速聚拢向先知消失的祭台。
两人根本不用再看下去,便明白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先知本身就是混乱和熵的载体,用同样的力量,怎么可能摧毁他?
他们不等先知“复活”便冲向离得最近的一扇门逃命。不停地穿越现实,连几个小时的休息都不敢有。吞噬者对他们紧追不舍,在任何一个现实他们都不能停留三个小时以上。到最后他们筋疲力竭,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
每一个吞噬者在加入的时候都将自己的DNA交给了吞噬者的猎犬,所以不论他们逃到哪里,先知都会马上知道。他们唯一存活的希望,就是回到他们的原生现实里去。在先知接连受创的情况下,吞噬者应不会为了他们两个而强行与四教廷开战。
为了混淆视听,他们又穿越了三四个现实后才终于回到了原生现实。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长老会的据点。
然而楚央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并非庇护,并非欢迎。
当他们努力辩白自己是受安东尼奥的指使去刺杀先知的时候,安东尼奥竟然一脸平静地说,他不曾下过这样的命令。他说他们是长老会的叛徒,手里染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鲜血,而现在又为了活命说出这种不知廉耻谎话。
楚央呆住了。他不明白,不明白安东尼奥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啊?!
当周围的人试图给他和林奇戴上奥萨尔之环的时候,林奇突然爆发了。他用星之彩将自己和楚央重重环绕,一点点向外退去。然而退到门外,却又看到无数戴着面具的吞噬者安静地站在百米之外、长老会基地的边界处。
他们腹背受敌,走投无路。
林奇在逃亡的时候数次使用星之彩,原本就已经不堪重负。此时他那原本柔顺浓密的黑发已经花白,皮肤也开始暗淡发黄,眉目间细纹增多,渐渐已经变成了四五十岁的面容。楚央害怕再这样下去下去林奇会消耗生命过度无法复原,于是撕扯开自己胸前的衣服,释放出污秽双子。
被逼入绝路的人,总会爆发出天鹅终歌般悲戚而强大的力量。罗伊格尔宛如一颗紫红色的太阳冲入天空,而札尔的藤蔓也如怒海般迸发开来。他的所有知觉随着那污秽双子扩散如天地间,凶猛地缠绕吞噬者那些欲要将他们逼上绝路的敌人。
然而楚央和林奇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并非给他们设下的陷阱,而是安东尼奥联和其余三教廷的教长,对先知设下的陷阱。
当安东尼奥开始念动咒文,突然间整个长老会据点都陷入一种稠密的异样氛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痹感在身体中迅速扩散,不论污秽双子还是自己本来的肢体都在迅速陷入僵冷。
原本一无所有的地面上开始散发出光芒,形成了巨大的、笼罩一切法阵。
那是在决战时曾经用来控制和消灭吞噬者的强大阵法——审判之阵。这个需要由八十名高等五级观测者共同施法才有可能启动的阵法威力虽强,但只能困住或杀死五级或五级以下的观测者,对于先知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除非……可以用两名高等五级观测者来献祭。
而祭品,还有谁比林奇和楚央这两个不服管教的危险分子更合适呢?
在法阵中的两人,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楚央拖着那无数沉重的藤蔓触手,努力地爬向林奇。而林奇也瘫软在地上,星之彩已经都缩回他那双腐朽破裂的双手中。他竭抬起一双就算到现在也依然那样专注的眼睛,望着楚央,向着他伸出手。
那个时候,他们脑子里什么都来不及想,他们只是想着,要抓住对方,要紧紧抱住对方,不要分开……
可是楚央看到了,安东尼奥披着黄色斗篷,缓步走向林奇。他的双手,握着一只反射着熠熠冷光的黄金匕首。
“不……不……求你……”楚央哀求着,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合着泥土混乱地流在脸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跃,可是实际上也不过挪动了一寸而已。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就如那些电影里千钧一发的场面,会有什么奇迹发生,能够救下林奇。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睁睁看着安东尼奥抓起林奇的头发,强迫他的头向后仰,露出修长的颈项。然后那无比锋利的黄金匕首在那颈项中横扫而过。
皮肤宛如被撕裂的纸一点点分割开来,血如瀑布般涌出。林奇的喉管被割断了,血灌入气管中,他无法呼吸,痛苦地痉挛着,挣扎着,眼睛却自始至终死死盯着楚央,像是要把楚央深深地映在那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直到最后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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