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司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清理之后五官清晰了很多。即便是亲密的朋友,封盲也不敢靠近,远远地站着发抖。可白允慈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他弯着腰,仔细的处理那些细密的结构,鼻尖几乎都要贴上鹰司的脸颊,无比冷静认真。他回头看了一眼杨禁,对封盲说:“把他胸口那把刀拔出来。”
“我?”封盲指着自己。
白允慈斜了封盲一眼,封盲知道白允慈要发怒了,赶忙跑到杨禁面前,双手握在刀柄上。他很紧张,手在抖,咽了一口口水,闭眼用力把那把刀拔了出来。
“呃……”杨禁呻吟了一声,血开始往外涌。
“帮他把伤口封上。”白允慈压根儿就没回头,封盲按照白允慈的指示去做,完事之后,白允慈让封盲帮自己。
“这个躯干是鹰司自己做的。”白允慈对封盲说,“你应该也很了解它。现在,我要把鹰司的头接到这个躯干上,你听我的指示,我连哪部分的神经,你就去推动那部分对应躯干的系统,明白么?”
“明、明白。”封盲说,“他……他还能活么?”
白允慈不说话,专注在这一台“手术”之上。这副躯干是完全仿照人类结构制作的,脖颈那里每一个肌肉结构、器官等都十分之精妙。白允慈用工具将那些连接处一一与鹰司的对应上。这是最细腻的手术,哪怕一个呼吸的差异都可能影响结果。
他的手很稳,小心翼翼地将第一根神经连接上,低声说:“脊椎。”
“好,脊椎。”封盲操控着躯干的系统,他脑中很乱,但是必须强迫自己的冷静下来。虽然白允慈没有正面回答他,但是他知道,一定是有希望,白允慈才会这么做。他不能慌,一定不能慌。
一个确认键按下去,屏幕中脊椎的部分被点亮了。
“连接成功。”封盲说。
白允慈不语,继续着他的工作。
孟蝶伤势虽重,但是治疗的过程并不复杂。何寻切开了她的胸口,将她受损的内脏一一处理好,然后闭合伤口,接上了生命循环机,孟蝶便陷入了深度睡眠当中。
他转身来到杨禁一侧,然后看了看屏幕上的数据,不由得心下感慨,一个强大的人必然也是运气爆棚的人。那一刀几乎是贴着杨禁的心脏穿过去的,但是在外部看来,那惨状仿佛就是捅破了心脏。
但叫何寻惊讶的是,杨禁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自愈。
怕那是潜能,一个人的自愈能力真的可以这么快么?何寻不禁疑惑。
“何寻,忙完了吗?”白允慈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准确的知晓这时何寻已经处理完了那两个伤员。
“嗯。”何寻说,“需要我做什么?”
“过来帮我进行缝合。”白允慈一边说话,一边专注手头上的事情,“我们得抓紧时间了,要在他彻底脑死亡之前激活。”
何寻了走过来,见白允慈已经把那副躯干与鹰司连接了一半,他需要做的就是把已经连接完毕的那部分皮肤与金属融合起来。但这是一个相当细腻的工作,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地神情。
“他才十六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白允慈埋首工作,为了不影响操作,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你多犹豫一秒,他生的希望就减少一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自己做不到,怕因为一个失误而彻底杀死他。但是这不就是医生么?既要有救人的能力,也要有杀人的勇气。如果害怕因为失误而害死一个人,从而选择沉默,那才是真正的杀死了他。”
何寻低下头,惭愧地笑了一声:“看来我是真的老了,竟然要让你一个后辈来告诉我这些。哪儿有什么医者仁心,只是不怕死罢了。”他定了定神,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没有了犹豫。他拿起了精密的仪器,笔尖一样的东西对准了要缝合的地方,认真的将金属与鹰司的皮肉连接在一起。
两个人同时协作,只有白允慈会简单地命令封盲,封盲将白允慈已经连接好的部位逐一激活。当整个躯干的完成度想着百分之一百接近的时候,封盲的泪水已经贮满了眼眶。
百分之九十九,只剩下最后一个器官了——大脑。
封盲决绝地按下了“确认”,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所有人都不敢呼吸了。
百分之一百!鹰司的大脑激活!
躯干开始根据大脑的指令自动适应鹰司的基因与各项数据,全新的身体每一个机械骨骼都开始舒展,生物基液如同血液一样在柔软的“血管”中流淌,快速的在全身走了一个循环。当它们从强健的“心脏”出发,直冲鹰司的大脑时,鹰司的眼睛动了一下。
“活……活了么?”封盲屏住呼吸,感觉心脏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再等等。”白允慈伸手覆上了鹰司的眼睛让他闭上,鹰司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白允慈问何寻:“孟蝶怎么样?”
何寻看看杨禁与鹰司的模样,惨淡一笑,说:“看样子,她算是伤得轻的。”他打量了一番白允慈,伸手按在白允慈的肩膀上,说:“你是个好医生。”
这个千帆的后辈在何寻眼中始终是一个有着一些变态嗜好的怪咖。何寻坚信“医者仁心”,所以他的内心是柔软善良的,年轻时仗着卓越的技术与精力无望不前。可是当这些离开他之后,他退缩了,变得不自信。他可以畅谈那些理论,但是让他手持刀柄站在生死面前时,他会有种种忧虑,先想到的永远是自己能不能做到。
可白允慈与他不同,除了有一些洁癖之外,他从里到外都不像一个医生,因为没有哪个医生天天把“杀人”二字放在嘴边,而他动起手来也绝不会手软。何寻以为他对生命太过冷漠,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
白允慈去看了一眼杨禁,杨禁不需要任何人,自己就在恢复中。
“真是个怪物,真应该把你剖开来看看。”白允慈盯着杨禁,低声说,“下次吧。”
这个夜晚注定是他们所有人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个夜晚,三个人互相看看,各自一时无言。封盲有些脱力地说:“我去看看达莉娅,刚刚忘了她。”
何寻说:“我跟你去吧,看看她怎么样了。”
两人离去,只留白允慈独自在实验室里。他走向窗边,夜色正浓,这栋楼里发生的事情在这个城市中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他看着皎洁的月亮,贴着玻璃的手掌变成了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表情变得极其阴冷。
官锦城在停机坪前站着,静谧的夜晚之中,任何声音的出现都显得十分明显。
直升机回来了,在约定的时间内。停稳之后,官锦城看着时一羲从上面走下来,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可官锦城却觉得,他有点失魂落魄。
官锦城向前走了一步,展开双臂:“受伤了?”
“他在我脖子上插了一刀。”时一羲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你呢?”官锦城闻。
时一義说:“插在了他心口上。”
“来,叫我看看。”官锦城看向时一義脖颈,但是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时一義说:“挺疼的。”
官锦城明知故问:“哪儿疼?”
时一羲沉默的低下了头。
“你现在很不稳定,安静一点。”官锦城抱了抱时一羲,问他,“发生了什么?”
“鹰司也死了。”时一羲窝在官锦城怀里,闭上眼睛,闷闷地说,“你在我的手套里放了什么?我只是想推开他,不是要杀他,他死得很惨。”
官锦城问:“那你有什么感觉么?”
“心跳的很快。”时一羲说,“很陌生的感觉。”
官锦城说:“不要再想了,睡一觉就好了。你身上都是血,我带你去洗一洗,忘了他们,忘记他们在你生命中出现过的痕迹,一切都不存在了。”
时一羲抬眼看着官锦城,官锦城的眼神如水一般平静冰冷,时一羲未经思考,说道:“好。”
第63章
房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时一羲在洗澡,官锦城坐在外面的桌子前,拿着纸笔,聚精会神的写着什么东西。
门一开,一股寒冷的水汽散了出来,时一羲穿着棉质的浴袍走出来,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水。官锦城抬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时一羲慢慢走过去,官锦城用手背贴在他的脸上,问:“怎么洗冷水澡?”
“没什么分别。”时一羲回答。
官锦城去拿了一条毛巾,盖在时一羲的头发上轻轻擦拭,时一羲问:“你在写什么东西?”
“关于你的事情。”官锦城说,“你的每一件事,我记得都很清楚。”他把毛巾搭在椅背上,随意用手捋了捋时一羲的头发,手指顺着发丝来到他的脖颈,松垮垮的领子被他一拨滑落了下来,露出了时一羲一侧完整的肩膀和胸膛。
时一羲的皮肤被水打得很凉,官锦城的掌心温度也不高,两个人就像两个冷血动物一样,即便是肌肤之间的触摸也全无情绪。官锦城的目光在时一羲的脖颈上打量,时一羲说杨禁用刀刺穿了他的脖子,那里现在只剩下一条粉红色细长的疤痕,也许再过一会儿,那条疤痕都会消失不见。
“他怎么能伤害你?”官锦城问,“你放松警惕了?”
时一羲摇摇头,又点点头。
官锦城问:“怎么回事?告诉我。”
时一羲把当时的境况和自己的心理活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官锦城,官锦城的目光渐渐深邃。时一羲对那些感觉非常陌生,问官锦城:“是我出问题了么?”
“不是你的错。”官锦城摇头,安慰时一羲说,“这只是一些正常范围内的偏差罢了,他们都死了,以后不会发生了。但是,如果当你再遇到能够这样影响你的人,一定要告诉我,我帮你解决掉这些让你困扰的问题,好么?”
“好。”
官锦城帮时一羲把衣服拉好,时间不早了,他嘱咐时一羲早点休息,他拿着那张被他写过东西的纸离开,独自去了没有人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很安静,即便是无人的深夜,所有的机器也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着,发出一些轻微的低频噪音。官锦城很喜欢这样的环境,早在千帆的时候,他就喜欢窝在实验室里不出来,因为那对他而言才是真实的世界。
机器、数字、符号……这些都是非常诚实的东西,从来不会像人一样出尔反尔,或者做一些自作聪明的可笑事情。
他站在巨大的屏幕前,光影似乎都要吞没了他的身体。屏幕上是一行又一行的文档和图形,这是他逐步恢复的有关时一羲个人方面的档案,其中最关键的一部分,是时一羲的基因密码。这是当初官锦城负责的基因工程核心部分,“圣子降临”计划中的每一个样本都有这样足够复杂的密码,可以帮助人们对这些样本进行有效管理。
其中也包括控制。
人们不会傻乎乎地做出来一个自己都没办法控制的怪物,他们设想过很多种极端情况,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对这些样本启动口令重制。令人唏嘘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设想过的或好或坏的情况都没有发生,于是,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在若干年后的今年,连官锦城都没想过,自己存放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口令竟然有会被使用的一天。
而且它是有效的。
官锦城将那张写着东西的纸压在操作台上,扫描过后,它完整的出现在了屏幕上,并存入时一羲的档案中。
执行任务回来之后,时一羲的基因完美度上升到了百分之八十八,官锦城心中的一个疑团也被逐渐放大。
到底是什么在促使着时一羲的生长?而他们当初到底为什么失败?
听时一羲的描述,他对于杨禁的话有着非常强烈的感应,那个叫鹰司的对时一羲也有一些影响。鹰司跟时一羲年纪差不多大,是早在怒风时期的同学,姑且算作朋友,那么杨禁算什么?
想到这里,官锦城的脸色逐渐冰冷,一些猜测朝着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着。也许,是这些无知的人类诱惑了时一羲,他们是诱惑天神吃下苹果的毒蛇。特别是杨禁,官锦城从时一羲的言谈中察觉到杨禁的特别,若非极为亲密,时一羲根本不可能会为了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这让官锦城很恼火,一个渎神者的结局应该是死亡。
可到底是杀戮能够历练时一羲,还是什么别的?官锦城无法确定,他只能选择去实验,因此,他决定短时间内不再重置时一羲,他要让时一羲记得这些感觉,自我选择的无情与天生的无情相比,前者更为坚硬。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口中默默念了什么。
杨禁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醒来,他睁眼缓和了很久,世界的光影才逐渐聚拢,这里是他的房间。
他慢慢坐起来,白允慈正好推门进来,见他醒来也不惊讶,而是看了看一旁屏幕上的数据,一切正常,他则是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地盯着杨禁。杨禁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摸了摸,似乎还有一些痕迹。
也许疤痕会消失,但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情感,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的心脏就会隐隐作痛。
白允慈看着杨禁的表情变化,那种细微的波动一定要仔细观察才能发觉,白允慈的印象中,杨禁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近乎悲伤的细微情绪。
“你……”白允慈犹豫地问,“怎么了?”
“我很好。”杨禁摇了摇头,“我就是……”他垂下头,用手掩住了脸,低声说,“我为什么死不了呢?我为什么……”他沉默一会儿,忽然抬头,“鹰司……”
“他现在……怎么说呢。”白允慈说,“客观来说,他没死,但是因为也还没有醒来,所以其他的我不知道。他的身体被分成了好几块,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头还能找到,大脑没有死亡。你知道的,脑死亡才是真的死掉,所以我把他捡了回来,然后拼在了机械躯干上。”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这小子的头骨真的很硬,竟然把他的大脑保护的好好的。你说,他是不是头铁?时一羲六亲不认那么危险他都敢去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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