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差一点,就像他年少时站在院中的枣树下摘枣,踮起脚伸长手臂,只差一点就能够到自己想要的。
“我他妈可不敢,老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拼出点儿名堂,为个卖屁股的栽跟头不值当。”
另一人哈哈一笑:“那你今后记得继续夹起尾巴做人,噢不!是收起你的小皮绳做人!”
皮绳。
一听到这个字眼,祁遇白整个人顷刻间如过电般惊醒。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当中见到皮绳的概率可能微乎其微,他也不例外。
只见过一次,所以印象深刻,所以即便他记不得车门开启时车内那两张脸,也还记得后座的青年两只手腕上死死绑着的皮绳。
一圈又一圈,殷红的血从白嫩的皮肤里渗出来,皮开肉绽,其形可怖,恐惧无所遁形。
画面在这一秒重新变得鲜活无比,将祁遇白的冷静彻底击穿。
咣当一声!
皮鞋的橡胶底像要将门踢垮一样踹到卫生间的门上,金属制的门把手向后用力撞向墙面又猛得回弹,似乎引得墙体都微微震颤。
洗手池边的中年男人未及反应,头就被一对手掌狠狠按进了面盆,脸庞向下贴着残留水渍的瓷面。
“操!谁呀!!”
他只隔了一秒就开始拼命挣扎,脑袋使尽全力向上却动弹不得。
另一人一见是祁遇白,双眼顿时睁大,脸色发白地喊:“祁总、祁总!!”两只手想救人又有些不敢,悬在半空无措地摆动。
“祁总!这是怎么了?!误会、误会!有话好好说!”
“祁……祁总?!”头在面盆中的那位登时面色大变。
又是咣一声闷响,祁遇白右手拿住他的脖颈,用力一抬又狠狠向下一撞,头骨与磁砖面瞬间磕碰出声,成功引得手下的人一声巨大的痛呼。
“我操!祁总手下留情祁总,你下这么重的手会死人的!”旁观的人再也按捺不住,壮着胆子按住了祁遇白的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说。”祁遇白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如同从地狱中发出的一般,“把你们刚才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任何细节都不许漏。”
“操你妈轻点儿!!”他掌下的人怒吼,口中不住发出“嘶”声。
祁遇白的耐心像烟头一样飞速燃尽,手脚并用卡得对方毫无还手的余地,抓起他的头发又是重重一下:“快点儿说!”
“好好好,我们说,我们说……”
另外一人在跟前就差跪下了,两手不住安抚似的下压,终于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其实我也是刚刚听他说的,就是一年多以前……”
第60章
时隔许久再次回Y城,城市里的灰调褪减,绿意妆点街区,草长莺飞,人间三月。
中午时分,林南推开出租屋的门,里面不出意料是一片凌乱。
秦鹏不知去了哪儿,拖鞋一只在门口一只在客厅正中央,像是甩飞的。矮桌跟沙发上有开着口的薯片袋、掀了盖的酸奶盒,垃圾桶也满当当冒出一个小尖。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像以前做过无数次那样放下东西挽起卫衣的袖子开始着手收拾,没过多久,额上就冒出一层细汗。现在天气不比两个月前,已经是动一动就会发热流汗的季节。
收拾到一半,他意外地从椅背上层层叠叠的脏衣服中发现了一条围巾。压在最底层,连皱襞都深得像刀刻一般,仔细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汗味。
自己珍而重之的东西,为什么总被人视如草芥,半点也不将之放在心上。
是自己太懦弱、人尽可欺?
生气跟恼怒的情绪像火柴丢进干草堆,瞬间一发而不可收。
林南丢开手中的脏衣篓,坐在沙发上给秦鹏发了条短信。
“以后房租我不会再交,我的东西明天就搬走,你还动过什么今晚必须物归原处。”
——
“喂,林南,我到了!下来吧,我在你家楼下!”
戚嘉文的声音听上去活力无限,就像是他去加州享受完日光浴,顺便把天上的太阳揣进行李箱带了回来。
林南带齐证件赶下楼去,只见当红大明星脸上蒙着两层厚厚的黑色口罩,头上还有一顶扁形鸭舌帽,站在花坛边刷手机,怎么看怎么可疑。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一下肩:“我来啦。”
戚嘉文一见到他,先是眼睛露出笑意,随即才迅速摘掉口罩,嘴角咧开的弧度带着憨气。
“你吃饭了吗?”
“吃了。”林南点头。
“那咱们直奔4S店?”
“嗯。”
林南将他领到自己的车位费了一番功夫,毕竟他太不熟悉。买下车位跟车是祁遇白给他的惊喜,也是对他考下驾照的奖励,连车牌都花过一点心意,里面有他名字的缩写。
不过当时祁遇白只轻描淡定一句话带过,说是章弘多事,像帮他选配星光顶一样自作主张。
掀开车上的保护套,一辆崭新的银色AMG轿跑出现在二人眼前,轮胎上几乎不带一点泥。
线条流畅,造型前卫,一看便知价格不低。
乍见到它,林南心里还是如针扎一般刺痛了一下,不过很快调整呼吸,旁人瞧不出不妥。
“呵!”戚嘉文一见就叫唤,“好家伙,这车牌号,够可以的啊。原来是这款,啧啧,还这么新,难怪你说想转个好价钱。”
“车牌……”林南顿了两秒,“车牌也需要转给对方吗?”
“啊?!”戚嘉文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车牌不能转让啊,你以后肯定还得买别的车吧,到时候用在新车上就行啦。”
林南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那就好。”
“诶?”戚嘉文斜眼瞅着他,“我怎么觉得你舍不得卖啊……怎么了,缺钱?”
“不是。”林南摇摇头。
他如今在经济上已经宽裕许多,足够自己过得不错。
“缺钱你跟我说啊,我借你就完了。”
“真不是。”
口中这样说,林南却站在车门边目光留恋地抚过车身,心里霎时间被不舍占据。
他没收到过多少礼物,这辆车是少数几样之一。卖掉它,跟祁遇白之间的羁绊和回忆就少一件,相处过的依凭也少一件。等到连公寓也处理掉,他们之间仅存的纠缠痕迹就会所剩无几。
人生的白墙上曾有两双手留过涂鸦,时间却嫌它碍眼,终于拿着一把大大的毛刷,饱蘸涂料后刷了上去。一道一道,几上几下,用不了两三个回合涂鸦就会被漆料覆盖,墙面重新回到空白一片。
“林南、林南!”
戚嘉文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林南这才神色一敛:“没什么,我们走吧。”
两人上了车,一个坐在驾驶座,一个坐在副驾。
中午气温怡人,小区空气中飘着一点淡淡的花香,戚嘉文一边启动,一边降下车窗道:“太久没开了到底还是有点儿味道,总感觉你这车里连内饰的皮具味儿都还跟新出厂的一样。”
林南也依样放下车窗,鼻尖探出去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安静没有接话。
要去的4S店是奔驰专营,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这辆车头一回被人开上高速,引擎兴奋地轰轰低吼,声浪澎湃,搅得林南心沉意乱。
自己这样做真的对吗?
卖掉以后,钱又该怎么交给那个人?
这些他其实都没有想好。但他就如无数剧本中的男男女女一样,关系走到尽头,附着两人情感的物件也就得在第一时间处置掉。
此时不能舍不得,须得快刀斩乱麻,否则这颗心就会陷在迷宫里长久走不出来。更何况,过期的爱还可以转卖,那也不算一无是处了。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两人总算抵达4S店院内。
“嘉文!你可算到了,我都趴沙发上等你老半天了!”
一个小老板模样的青年笑呵呵迎出厅外,咣一下跟戚嘉文对了个拳。
“还不是怪你这店地方太偏。”戚嘉文收回拳头,转身砰一声关上车门,看向绕到车身这侧的林南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发小阿祥。阿祥,这是我哥们儿林南,车也是他的。”
阿祥一看就是生意人,腰间别一条H字样的皮带,说话倒是跟戚嘉文一样爽快。
“你哥们儿就是我哥们儿。”他看着林南道:“我听嘉文说了,你要卖车是吧,就是这辆?”
“嗯。”林南点点头,侧过身露出背后崭新的汽车,“就是这辆。”
阿祥一眼识货。
“看着还挺好啊。这车型可不容易提,现在光清关就得俩月,外观动力全都没话说。从上市开始就紧俏,要在我这儿订不想排队就得加钱,你确定要出?”
林南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停在身后的车,紧抿着唇再次点头。
“那行吧,我先瞧一眼,待会儿做检测。”
阿祥围着车身绕了一圈,把发动机排气管都看了看,又拉开车门钻进里面粗瞧了瞧,不多会儿,忽然咦了一声。
“这车……”
他话说一半,又踏出车外奇怪地盯着林南,眉头微拧道:“你这车……是在我这儿提的吧?”
林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戚嘉文就诧异道:“啊?真的假的,这么巧?!”
阿祥见林南一脸不知其意的表情,干脆转头看着戚嘉文:“我也纳闷呢,这么巧?”
“你记错了吧,这又不是什么超跑,就算你平时吹牛逼说自己是Y城排名第一的奔驰经销商,那又怎么了,还不许别人也卖?”
阿祥没理会他的调侃,收敛起笑意对林南说:“这车内部全顶配,座套是顾客托我找人加急定制的,右侧面有LN字母刺绣,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他扭头对戚嘉文抛出一句:“不信你自己摸摸。”
林南仍然怔忡地傻站着,戚嘉文抢前一步伸手探到座椅右侧,不过半分钟就直起身来:“操,还真是……”
他转头疑惑地看着林南:“你……你事前不知道?这不是你的车吗?”
“我……”林南嘴唇翻动了两下,垂眸低声道:“这是他送我的车。”
他没有说出祁遇白的名字,但戚嘉文还是一秒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禁不住又低骂了一声。
阿祥没凑上前听他们的对话,站在一边插着兜道:“如果你们还是不信,我查查车架号就能确定。不过嘉文,别怪哥们儿不够兄弟,如果的确是我卖出去的那辆,你这个忙我帮不了。”
戚嘉文愣了一下急了,他好不容易能帮林南一个忙,就算是祁遇白买的又怎么了,林南想卖,那自己就得把这个忙帮了。
“为什么啊?这车确确实实就在林南名下,没有任何问题,怎么就不能帮了?”
阿祥脸色一沉:“嘉文,你别为难我。那个客人也算是我的朋友,人家一个大老板光来我店里就两三趟,从提车到换内饰前前后后额外多花了三十多万,店里的员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记得。这些钱一转手就只能打水漂,这么费心买下来的车我不敢卖。你们要实在想卖,我可以给你们介绍其他店,也在Y城,不会坑你们。”
他话说到表面,真正意指的当然不是钱的多少而是客人的用心。
“在哪儿卖不是一样?”戚嘉文毫不客气,“林南就两天假你还让我们到处跑,你还是不是兄弟,这么点儿忙——”
“嘉文!”话说一半被林南出声打断。
“嗯?”
两人同时看向林南,只见他表现得有些无所适从,两手松松地握成拳头,像是经历了好一番挣扎,片刻后才嗫喏道:“我不卖了……不卖了……”
第61章
回程的车上,气氛安静。
戚嘉文伸手打开交通电台,听了会儿男女主持人讲弱智段子,又受不了关掉。林南在副驾上静静出神,没过多久,右手慢慢向下伸到车门与车座之间,指腹在真皮座椅上轻轻移动摩挲,没费什么工夫就摸到了两个突起的刺绣字母。
他沉溺地抚摸了片刻,将L和N顺着笔画由头至尾感受了两遍,又像触电一样抽回手。
不可以。
清醒一点。
别再忘乎所以,别再不可自拔。
祁遇白,这个人是生下来就有什么温柔的基因吗,是不是对每任情人都这样用过心,享受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为了什么,为了征服的胜利感,还是为了将一个人高高捧起又狠狠摔下的痛快。如果是这样,那他成功了。
草蛇灰线,伏行千里。
他用简简单单一个钩子,就让林南严守了两个月的防线开始松动,难过如同伏笔终于重见天日一般从身体中破土。
渐渐接近市区,戚嘉文沉默后开口:“你真的不打算把车处理掉?”
他当然希望林南把这辆车弃之不要,留在身边是个把柄更是种提醒。
林南望着窗外缄默不言,内心其实犹豫不决。
“你是想留下做个念想,还是单纯觉得不想糟蹋那人一番心意。”戚嘉文又问。
“我……”林南闪烁其词,“我没什么好念想的。”又对戚嘉文惨然地笑了笑,“况且他对我也没有什么心意可言。”
“只是你也听你朋友说了,就这样卖掉……太亏了,到时候……我还需要把差价补给他。”
戚嘉文眼神徒然亮起:“要是你就担心这个,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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