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后天就要比赛了,我紧张。”孙哲平语带笑意,听得张佳乐心头一颤。
这已经是他二人进入职业联盟的第二个年头了。第一年,二人止步于半决赛,虽说也算是个称得上圆满的结局,但是随着鹊起之声名,这一年,加诸他头顶的压力便仿佛翻了一番。年前老板曾经旁敲侧击地对他说过,如果这个赛季百花战队表现斐然拔群,那他们就很有可能得到大笔的赞助,拥有更好的场地与更先进的设备。虽说张佳乐并不很情愿搬离已经住习惯了的小楼,但当他看到老板眼中的期待之时,他却什么保留的话都说不出了。
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必须要背负上别人的期待而前行了。
他自觉将紧张的情绪掩饰得滴水不漏,却不知为何孙哲平仿佛看穿了他的一切一般,只为了他心中那点小小的别扭心思,便大咧咧地替他说了本该由他之口说出的话。
张佳乐一时更是别扭了。
为什么什么话从孙哲平嘴里说出来总是比自己的更理直气壮一些?
“等我换个衣服。”不服气的情绪到了嘴边,最后也就是一句别扭的借口。张佳乐随手抓了件卫衣套上,头发随意散着,看起来小了好几岁。
出门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走廊里的灯尽数熄灭。前方黑黢黢的一片,看起来仿佛有什么蛰伏在未知而浓稠的黑暗之中。张佳乐不由得身形一顿,不可察觉地略略向后退了一步。而仅退了一步,他却浑身僵直了。
身后是孙哲平温暖宽阔的胸膛。
走廊里并不算特别暗,甚至有窗外疏落的月光自走廊尽头的窗外淡淡地洒入。但双眼却还未适应黑暗,因而在被阻隔了视力时,其他的感觉在瞬间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呼吸声,心跳声,声声撩拨着张佳乐的心弦。
“怎么不走了?怕黑啊?”孙哲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身后的人便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侧了侧,自己走上前来:“我先走?”
“才不是怕黑!”张佳乐撅着嘴,一拳头砸上孙哲平的脊背,却因留了力气而显得不痛不痒:“你一关灯我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啦!”
“好好好我的错。”孙哲平走在前面,反手搭上了张佳乐的肩:“那就跟好我,别被绊倒了。”
百花战队小楼附近的环境凭心而论其实非常不错,远近高低参差错落地杂植着各类植物,就中以香樟白杨为多,并有各类花树,因而一年四季总有缤纷色彩跳脱于看上去灰迹斑驳的小楼周围。此时常绿的树木已经堪堪开始长出新芽替换旧叶,而落叶的植物仍旧顶着光秃秃的冒着毛茸茸芽尖的枝干。月光从高大落叶乔木的枝杈中倾泻下来,铺洒在一地绒绒软软的樟树落花上。
从小楼出来之后,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沉默地肩并着肩,缓缓踏月前行。未至惊蛰,百虫尚眠冬;而春夜无风无雷,天高云淡月清星偃,因而无虫鸣风啸,伴随着二人的便也就是两道浅浅的呼吸声。张佳乐与孙哲平并行于月光之下,踩在地上未及清扫的落叶与落花上,脚感飘飘然,连心尖儿都仿佛为之酥软。
径畔只一盏路灯,灯色昏黄,尚不能与月光争辉,但只这样沿着落花一路默默前行,张佳乐心中的焦虑却无端被抚平了。
若能与身边这人一起走下去,走多远,走多久,走到哪,仿佛都成了无谓的问题。
只要身边的人是他。
足够了。
但张佳乐旋即责备了自己一声。
我要的当然还是冠军。
至于他嘛,只是顺路而已啦,那就带他一程呗。
所以,只不过是顺路而已啦。
对着月亮,他不敢侧过头看身边那人线条挺廓硬朗的侧脸,只是对自己又暗暗重复了一遍。
第二天,张佳乐果不其然不负众望地又赖在了被窝中不肯起床。直到孙哲平一把掀掉他的被子,他才眯缝着眼,小声嘟囔着什么爬了起来。而直到他上飞机补了一觉之后到达Q市,整个人还散发着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气息。
这次,战队定的酒店毗邻霸图俱乐部,而不远处就是一条满布海鲜特产大排档的街。
“睡醒了没啊?”孙哲平伸腿踢了踢裹着自己外套、闷头在酒店大堂睡得正香的张佳乐,好笑地看着他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梦会周公。孙哲平撇了撇嘴,嘴角扯出一个旁人几乎没见过的坏笑来,俯下身子,凑在张佳乐耳边,突然大叫一声:“哎呀最后一个烤扇贝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们给张佳乐留一个呀!”
“啊!”张佳乐猛地坐了起来,一头撞上躲闪不及的孙哲平的下巴。他带着一脸警醒,捂着撞红的额头,四下里转头张望,最终将视线聚焦到了捂着下巴的孙哲平身上:“扇贝呢!”
孙哲平捂着下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被他们吃光了,谁叫你睡懒觉。”
“啊我的扇贝!”在为数不多的来Q市的日子中,Q市的贝类菜肴给张佳乐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因而此时张佳乐不由得顶着一头乱发哀嚎起来:“你们这群人一点队友爱都不讲啊!”
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的孙哲平一头栽在了沙发上,看着张佳乐愤懑地对着战队经理与其他队员发牢骚,更是笑得停不下来。最终明白自己上当了的张佳乐转身张牙舞爪地作势要向孙哲平扑过来,只差临门一脚却又硬生生收回了动作。
“孙哲平。”
孙哲平抬头,看见张佳乐的脸不免一愣。
张佳乐斜睨向他的眼神中带着杀气,眼光如刀:
“请我吃烤扇贝,要不然这事儿没完。”
孙哲平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自己带出门的钞票数量,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Q市,按照Q市人的话说,就应该喝啤酒,吃蛤蜊。
早两次来Q市的时候,张佳乐便以打探敌情之名,行横征暴敛之实,一年半间,抓着每一次来Q市比赛的间隙,拉着孙哲平几乎席卷了Q市的每一条知名美食街。只不过在前冲锋吃出一条血路的多是他自己,而孙哲平则默默跟在因为总丢钱包而索性不带的他身后,掏出钱包一刀一刀地割大腿肉填他的胃。
这次因时间不太宽裕,二人便就近去了酒店附近的大排档一条街。在狠狠宰了孙哲平一顿小海鲜之后,张佳乐打着饱嗝,眼睛又瞄上了各家小店门口都会摆着的啤酒桶。
“你不是还想喝酒吧。”孙哲平一眼看穿了张佳乐的那点小心思,挑起一爿剑眉,脸上的表情可谓皮笑肉不笑:“明天咱们可就比赛了啊祖宗。”
张佳乐挂上了一脸谄媚:“大孙你知道的嘛,我紧张。”
孙哲平抱着双臂,一脸“那又怎样”。
张佳乐的笑有些挂不下去了。他带些心虚地移开视线,干笑两声:“稍微喝一点酒能舒缓情绪,你说是吧哈哈哈……哈……”他眼见着孙哲平的表情越来越不对,连忙生硬地咳嗽两声止了话语:“但那也动摇不了我作为一个职业选手卓越的素质!不碰酒精!坚决养护自身状态!”可一转眼他又换了一副可怜相,双手握拳托腮,眼巴巴地看着孙哲平:“可是大孙,我渴。”
孙哲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成了你,在这呆着,我给你买点果汁回来。”
在孙哲平转身过了马路,走进街对面便利店的那一刹,张佳乐突然贼笑着跑进身后的啤酒店,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挂着一脸馋相:“老板给我打十块钱的啤酒!”
拿着一个透明塑料袋转过身,张佳乐新奇地晃了晃,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澄黄液体也跟着他的动作晃了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装在玻璃瓶和易拉罐之外的啤酒,一时有点兴奋,将塑料袋里的啤酒晃得不断向外冒着泡沫,得意之下也没看路,竟一头装上了一个人,而袋中啤酒则尽数洒在了对方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张佳乐连忙上上下下鞠躬道歉,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听风声似乎抽到了眼前那人一般。
眼前那人半天没有动静,张佳乐扯着嘴角抬眼一看,手中湿漉漉的空塑料袋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前站着端着一个大盘子,胸前毛衣与衬衫全湿,面色不善的,
韩文清。
第三十一章
这日清晨,韩文清照例吃完早饭,下楼去霸图俱乐部的小园子里散步。正当他散完了步打算回机房开始一天的训练,一旁的灌木丛里忽有黑影如一道闪电般蹿过。他下脚避让不及,结结实实地踩了下去。
“喵嗷嗷嗷!”脚下的活物凄厉地叫了起来,韩文清连忙抬起脚,见是一只通体全黑,双眼碧绿的野猫。被他踩中了尾巴的猫恨恨瞪了他一眼,紧接着一下子蹿得无影无踪。
本来韩文清便也就感叹了一声现如今野猫越来越多,倒不甚以为意,然而紧接着他就体会到了来自那只猫的怨念。
上午九点整,在他正在做着赛前训练的时候,机房突然断电。维修人员检修之后说是机电控制室总闸莫名跳闸,然而从第一次将总闸扳回来开始之后的两个小时里,霸图第一训练室的电七七八八算起又跳了五六次,搅得满室队员躁动不安,终被韩文清的一声咳嗽全数镇压。
上午十一点半,好不容易抢在最后一次跳闸前完成了上午全部训练日程的韩文清决定去食堂吃午饭。然而从他踏出训练室大门开始计算,在前往餐厅的短短不到一百米的路上,他踩到了三只死耗子。
韩文清站在院中,面色凝重地盯着早上窜出黑猫的灌木丛。
“队长,原来你在这啊。”同队的刺客选手季冷远远地看见了韩文清,一路小跑过来:“经理让我……”
然则,十步之外,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顺带闭上了嘴巴。
远处,黑云压城城欲摧。
季冷绷紧着脊背,暗暗擦了擦一额冷汗,不着痕迹地慢慢向后退了两步。
可是韩文清突然发话了。
“季冷。”
“啊队长有什么事!”季冷条件反射一般一个立正笔挺站好,双手中指紧贴裤缝,看得韩文清一阵哭笑不得:“你家是不是养了只猫?”
季冷愣了愣:“是啊……怎么……”
听这个意思,韩文清要养猫?
他偷偷想象了一下。
然后他打了个冷颤。
他实在想象不到韩文清抱着一只毛团儿亲昵逗弄、从此沦为铲屎官的模样。
他正神游天外,又听韩文清问道:“你家猫最喜欢吃什么?”
“最?”季冷摸着下巴想了想自家养的那只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而一到饭点就撒泼耍赖蹭着他裤管的纯血统英国短毛猫,脸上浮出了一个受虐狂一般虚浮的笑容:“反正我做铁板鲈鱼的时候它最兴奋,如果拿铁板鲈鱼诱惑它,给它洗澡都能快很多。”
“这样啊……”韩文清若有所思。
这日食堂采购大叔没有买鱼,韩文清便选择了距离俱乐部最近的一家小饭馆,亲自点了一条鱼。
平日里不近鬼神的韩文清端着鱼往回走的时候,深深地唾弃了自己一番,末了还是折回饭店,自掏腰包给队友们订了三大盆葱油蛤蜊。
而当队里的老饕们欢呼着将蛤蜊风卷残云一扫而空,那只仿佛成了精一般的黑猫也心满意足地舔起了爪子,临了还挑着小三角眼,嘲弄一般看了韩文清一眼。虽然被一只猫用叶秋般的表情瞥了一眼还是有些不舒服,但韩文清还是长舒一口气,动身将盘子还回饭店。
然后他在饭店里,被张佳乐用啤酒泼了一身。
当然,张佳乐远远比韩文清紧张。他不自觉地来回小幅踱着步子,嗫嚅半天,一张脸憋得通红,方憋出来两个字:“韩队……”
韩文清皱着眉,将手上的盘子递给了店员,顺手从一旁桌上摆着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擦起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张佳乐见状,狗腿地一把抓起纸巾盒,爆了手速,抽出十几张纸巾就要一股脑地往韩文清身上糊。动作到一半又自觉不妥,便又一个九十度直角大鞠躬,将手上的纸巾盒高高捧到了韩文清面前:“韩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看到你我下次一定注意哦哦哦不对没有下次了!”
一口气说完许多话,韩文清倒是听愣了。他眨了眨眼,伸手接过张佳乐手中的纸巾盒,犹不忘了说声“多谢”:“你是……百花战队的张佳乐?”
“是……”张佳乐泪流满面,“多谢韩队能记得我……”
“强劲的对手,我怎么可能不记得?”韩文清笑了笑,饶有兴味地看了张佳乐一眼:“百花战队允许喝酒?”
“不允许……”张佳乐本打算随便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奈何一抬头见到韩文清的脸,所有的造话谎话胡话便都被他扔到脑后去了。支支吾吾许久,他终于还是苦着脸实话实说,不忘了向韩文清拱了拱手:“韩队可千万别告诉我们队长……”
话音未落,孙哲平却提着两瓶橙汁走进了店里:“你怎么……”
“大孙!”仿佛救星来了一般,张佳乐迎着孙哲平小跑了两步,就势躲到了孙哲平背后。孙哲平的目光在张佳乐与韩文清二人之间逡巡了一圈,略略停顿了一下,上前一步,顺带用自己的脊背将张佳乐挡了个严严实实:“韩队。”
“孙队。”韩文清向孙哲平点了点头,带些问询的目光瞟向他身后的张佳乐。张佳乐猛地拽了拽孙哲平的后襟,心下一片了然的孙哲平又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将韩文清的视线遮了个一干二净。
韩文清弄不太清楚眼前二人在唱一出什么戏,见孙哲平一脸风轻云淡,倒也没有细问。仔细想来,寒暄的话语都还是留给明日战队赛前握手时用的,因此他也不知还应该翻一点什么话题出来给三人就这样站在大排档门口聊,而放任三人无端沉默于Q市尚算料峭的春夜里一片尴尬地大眼瞪小眼,也着实不妥。所以最终韩文清还是借回队监督训练为由,匆匆离开了。
眼见着韩文清的背影消失在大排档一条街的尽头,孙哲平听见身后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半身的重量也卸到了自己身上。左右扭了扭,张佳乐从他背后跳了出来,满脸心有余悸:“哎呀我的妈,总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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