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团温暖的橘黄色光芒中,林敬言半躺在隔壁床上,一手撑着床垫,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没事吧?”
“没事。”张佳乐伸手挡住眼睛,轻轻开口:“做了个噩梦而已。”
林敬言眨了眨眼:“刚回来就入选全明星,还会对上邹远,你的压力会不会有点大。”
“如果我说不会,估计也没人会信吧。”张佳乐自嘲般笑了笑,其间的苦涩意味不由听得林敬言也落寞了几分。
“你不用担心的,毕竟你复出以来的表现大家都看得到,没谁能比你稳定了。”他温言安慰,话音未落,张佳乐却笑了起来:“老林你不用这样安慰我。其实我早就明白,就算我没有入选……冠军只有一个。”
他睁着眼,视线穿过床头灯发出的那一团光晕,落在黢黑一片的天花板上,却又似是连这一片想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也穿过了,直投向漫无边际的远方。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
只是他没想过,来得这样快。
“我出去透透气。”张佳乐翻身下床,拉开了落地窗。
一股裹挟着肃杀冬意的风扑面而来,像是锐利的刀片划过他的两腮。他走上阳台,金属围栏触手冰冷,指尖钝痛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天空无星无月,云翳漫天。
张佳乐对着深浓夜色,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自他从百花出走至而今,已经一年有余。
然而不知为何,他离开百花的举动却仿佛扣下了一枚开关。那些被他极力压抑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随着一声令下,潮水一般从他破裂的心尖涌向他的四肢百骸,挥散不去,逃脱不能。
孙哲平走之后的两年来,他近乎于疯狂地工作训练和比赛,将自己压迫到无力去思考其他。可是当他放开那一根被压缩到了极限的弹簧,那些他所不愿提及的往事,却似蔓草般无穷无尽地在他身体里疯长开来,直至而今,化作囹圄,将他整个人包覆其中。
他对着无边夜色,神色带了一丝落寞。
说是不知原因,可他分明知道,所谓的“不知”只是不愿触碰。
百花是他的梦想起步的地方,也是他与孙哲平最后那一丝羁绊留存的地方。
可他为了梦想,亲手抛弃了他从前死死抓住不肯松手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孙哲平也好,他也好,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此时此刻,已然空无一人。
尽管自他退役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选择了一条什么道路,这些日子他也依靠着“为了梦想”这一丝曙光宽慰自己至今,可是当他要真正站在千万人的目光中、被迫面对自己的逃避和怯懦时,那个在他心底最深处绝望地尖叫呼喊的,赫然是泪流满面的他自己。
邹远为何连续两年入选全明星,他不是不知道。
在人们的眼中他是如何不堪的一个角色,他也了解。
他本能地想逃。
可是他无处可去。他已经逃避了太久,连记忆的缝隙都有霉斑开始顺着氤氲的潮气、蔓延得一片斑驳。
“明天早上九点要下去集合的,你要不最好还是回来补补觉吧。”落地玻璃门再次被人拉开,林敬言倚在门框上,将一件大衣递了过来:“至少披个衣服,感冒了影响状态。”
张佳乐一怔,回头看着林敬言,鼻尖被冻得发红,却突然眉目一展,笑了起来:“谢谢你。”
林敬言莫名其妙:“都是一个队的,客气什么。”
张佳乐低下眼,没有说话。
林敬言大概不知道,他将自己拉出了一个怎样的梦魇。
张佳乐接过大衣,推着林敬言的肩膀,与他一同走回了房间。
早上七点不到,被孙哲平扔在床尾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拉起被子蒙过头,试图忽略那一阵烦人的铃声。奈何电话那头的人锲而不舍地拨着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又断断了又响,如是往复数次,孙哲平终于披着一身低气压拱到床尾,摸起手机,没好气道:“谁啊!”
“我我我!”钟叶北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了过来,“孙少,我说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啊?”孙哲平双眉一蹙道,“准备什么?”
“虐菜啊!”钟叶北大呼小叫,听得孙哲平额角青筋迸起。不过他的怒气似乎并没有顺着手机信号传到钟叶北那头,于是这位钟家小少爷免不了继续聒噪着:“孙少呀!我那发小!据说找了个特别牛逼的外援来,好像今天就到B市?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准备好……”
孙哲平侧着头夹住手机,下地拉开窗户,让冷风拍在脸上,他的睡意也就一点一点被B市冬日清晨的冰凉空气吞没殆尽。钟叶北的话中似乎有什么刺中了他的耳朵,引得他饶有兴致地挑起半爿眉,不无讥诮道:“特别牛逼是多牛逼?”
“嗨呀我哪知道。”钟叶北叹了口气,旋即拉长了嗓子,极尽夸张地添油加醋道:“他跟我说是什么荣耀第一人!”
孙哲平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别逗,他还能找来周泽楷?”他心下略有些酸涩的情愫泛了出来,旋即被他用力压了回去:“还是现在什么人都敢自称荣耀第一了?你添油加醋要有个度啊。”
钟叶北大呼冤枉:“这是他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我保证!”
“好吧,时间,地点。”孙哲平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用不用!”钟叶北殷勤道,“我就在你家楼下等着了!你准备好了下来就可以!”
孙哲平将头探出窗外向楼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辆黑色宝马突兀地停着。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那头钟叶北又絮絮叨叨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衣服不要穿得太好,发型最好也不要整,邋遢点就邋遢点,到了地方以后呢我俩就装作不熟的样子……”
孙哲平并没有耐心听完这一通废话。他利索地挂断手机,胸中却有一丝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好战的血液被心脏泵出,旋即在一瞬之间点燃他周身的全部血液。
对着镜子里那个看起来依旧年轻的自己,孙哲平舔了舔嘴唇。
荣耀第一人。
很好。
第六十九章
孙哲平花费了五分钟穿衣洗漱。当他拿着账号卡下楼时,楼下绕着车走了不知多少圈的钟叶北一脸愉悦地迎了上来:“走走走!上车!”他一把拉住孙哲平的左手,旋即像是被什么蛰了手一般讪讪松开:“你的手……确实是好全了的吧?真的不要紧了的吧?”
孙哲平握着拳头向他挥了挥:“现在立马动手揍你一顿都没问题。”
“还不是怕你到时候出点什么事儿我爹把我脑袋削下来给伯父谢罪去。”钟叶北缩了缩脖子,上下打量了孙哲平一番:“嘿你今天怎么还穿了件蓝的外套呀?老楼就喜欢……”
话说到一半,钟叶北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兀地闭上了嘴,旋即换上了一个更为殷勤的笑,伸手替孙哲平拉开了车门:“来来来,您请。”
坐进副驾驶位,孙哲平眼睁睁看着钟叶北在绕回驾驶座的那几步路上依旧絮絮叨叨:“要我说,真要像你说的一点事儿都没了的话,你左手上这绷带根本就多余。有什么用?除了装逼耍帅还有什么用?”
孙哲平皱了皱眉:“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这么高兴呢?”
“当然高兴。”钟叶北发动了车,得意洋洋道:“麻烦你待会儿教育他做什么狂剑的时候可用点劲儿,打得他越惨越好,千万别给我留面子,最好打得他从此绝了再拿打游戏当饭吃的念头……”
“狂剑?”孙哲平剑眉一剔,“不是找了个荣耀第一人么?”
钟叶北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干笑道:“他前阵子是跟我面前耀武扬威说在游戏里认识了个强力后援还是荣耀第一人什么的嘛。都这么跟我说了,肯定也是跟他好好学过了的,叫个荣耀第一人也不过分你说对不对啊哈哈哈……”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忍不住人人瞄了孙哲平一眼,又急急忙忙补上一句:“反正你一开始答应我的也是虐菜!”
孙哲平失笑:“我又不会中途跳车跑回去,你不这么勾我也可以啊。”
钟叶北尴尬地笑了笑:“这还不是真怕你把他当菜然后就轻敌了。我这几年来来回回找了这么多人,可加上他们一起玩的那几个小家伙,我统共也就赢了他三次。”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里突然透出两分寂寞来:“你说,我要钱有钱,长得也不差,好歹也能算是个人生赢家了吧?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什么事,一沾上他我就好像永远都在输。”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自嘲一般笑了起来:“其实偶尔能赢他一次两次吧,拿这些事儿逗逗他看他反应也听好玩儿的,可时间一长,自己也觉得没味道。但是如果我不赢了他,他的注意力就永远不会放到我身上。”他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来叼在嘴上,犹豫了一会儿又取了下来:“这可真他妈烦人,不是么。”
孙哲平凉凉看了他一眼,用力憋着笑,扯开话题道:“我说你先缓缓,这么早去,你发小那儿大门开了吗?”
钟叶北表情一僵,一脚带下刹车,盯着车载时钟上的数字愣了愣,又表情古怪地踩下了油门:“反正碰到早高峰,估计肯定也得堵到中饭时间才能到。”他振振有词地狡辩着,终于在孙哲平满脸揶揄的注视下正视了时钟上“周六”二字,一打方向拐入转弯车道,破罐子破摔般叫了起来:“我兴奋的睡不着嘛!五点半就醒了!这样可以了吧!”
孙哲平大笑:“所以现在想去哪了?”
“吃早饭。饿坏了你我可担待不起。”钟叶北瞪着眼前的马路,但看着孙哲平一脸揶揄,还是不情不愿地补了一句:“我紧张得要死,去遛个弯缓缓还不行么。”
一辆宝马在上午那略单薄的阳光下,闪着香槟色的光,然而这一缕并不那么耀目的光很快便淹没在了这个并不大的停车场的满地豪车里。
“我还以为你能带我一路遛到通州去。”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表,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停车场、四围的精致绿化和不远处的壮丽建筑,饶有兴味道:“嗯,你发小品味很不错啊。”
“那必须的。”钟叶北得意一笑,旋即神色一正,推着孙哲平向俱乐部大楼的后门走去:“上!”
孙哲平回头看了他一眼。
钟叶北一怔,旋即咧嘴一笑,噌噌跑上前去推门:“一起上,一起上。”
孙哲平跟着轻车熟路的钟叶北不断前行,径直上了主训练室所在的十八楼。电梯门一打开,钟叶北的脸上立马换了一副讨打的表情,引得孙哲平忍不住别开视线强忍笑意:“用得着这样么。”
“这可是我相信你的表现!拜托你待会儿千万要加油,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期待啊!”钟叶北一路向他能见到的所有工作人员打着招呼,看到他们满脸的无奈也不以为忤,周身气焰反倒似乎更嚣张了几分。
二人就快走到一间挂着“第一训练室”牌子的房间前时,钟叶北轻声开口:“在门口等一下,待会儿我会叫你的。”他向孙哲平眨了眨眼,旋即吊着一脸张扬的纨绔模样扯开了嗓子:“哈哈哈哈,我又来了!老楼在哪呢?快点出来?”
孙哲平还没反应过来,钟叶北突然连着几个箭步冲上前去,又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慢慢踱到一个房间门前,不紧不慢地伸出脚卡进门缝,顺手顶住即将被人关上的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孙哲平一阵咋舌。
“诶诶!干什么,我看见你了,别躲!”钟叶北一脸得意,摇摇晃晃地迈着浮夸的外八步子进了房间。
孙哲平摇着头笑了笑,斜靠在训练室对面的墙上,看着眼前慢慢合上的那扇玻璃门,脑海中不知为何,却与百花战队训练室的那扇门一点一点重合了起来。
他闭上眼,眼前出现的百花战队的训练室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没有开灯,昏暗之中依旧能看到一排一排崭新的电脑整齐地码在一格格机位里。玻璃窗明净光亮,远方K市的街景连同清澈透亮的天空一起透过窗户,倒映入他的眼帘。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暌违已久的悲凉。
有多久,他没有再踏入像这样的一间训练室了?
在他的记忆中,坐在训练室里与队友胡吹乱侃、操纵着自己的角色与人一较高下、为自己的一个名为“荣耀”的梦想而拼搏奋斗,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而今他站在这样一间训练室的门口,扑面而来的陌生感里,却分明带着他魂牵梦萦的熟悉。
那些年的记忆,都像是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昏朦迷离,几乎连他的心窍一同死死堵住。可一旦亲手将它们从脑海深处拾起,那些散尘浮灰却又那样轻易地飘散殆尽,重新露出清晰明亮的一张张画片来。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着,孙哲平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又将它放回口袋,走到了门前。
这个训练室里已经坐了许多人,许多双眼睛就这样带着些试探投向了自己。
怕是在想,自己是不是个职业选手吧。
孙哲平笑了。
曾经是。现在不是。但未来,将会是。
钟叶北看着孙哲平,眼睛一亮,毫不遮掩他的期待,动作熟练地给孙哲平拉开了一把椅子:“好,来了。那就赶紧开始吧?”
刷卡登陆,来到竞技场,进入指定房间,选择随机地图。孙哲平耳畔,即将跟自己对决的钟叶北的发小仍在跟钟叶北唇枪舌箭你来我往,可是落在他耳中,赫然成了当年比赛时,台下观众的喧闹呼喊。
孙哲平的手指有些颤抖。
被他锁在心脏里、名为“胜利”的野兽开始嘶吼着、冲撞起了囚禁它的牢笼。
于是,那一下一下的震颤从他的心脏,一路蔓延到了全身。
血液开始兴奋地沸腾,头脑叫嚣着厮杀与毁灭,身体渴望着胜利的洗礼。
他大笑着解开了重重叠叠缠绕在心脏上的锁链,猛兽咆哮脱出,在他的血管筋脉间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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