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鹅维护他,在他自己面前维护他。沈汉不自觉地笑起来,庄烨这才停下,有些尴尬,却认真说,“您在台上的时候,我在您身上,看见一种光。”
“光?”
“历史书上描述那些能用信念影响时代的人们,字里行间都是那种光。那种……光明和希望。在台下的那一刻我在想,也许您有一天会和他们一样,不是留在书里,而是真正能用坚定的信念影响时代。”
沈汉的第一想法是“不”,你把我想得过分完美,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但他看见小天鹅仰望他的熠熠生辉的眼睛,于是他什么也没说,不忍让这双眼变得黯淡,因为这双眼睛里才真是满含光明与希望。
隔着十几米高的沉重雕花木门和铺着厚毯的门厅,那个身穿清洁制服的男人魂不守舍地跑向一条走廊,被一只稳稳的手拦住,“你慌什么?”
“兰利大人,”那男人还是慌乱,“我好像被您吩咐我去见的人认出来了……”
年轻的棕发侍卫脸色冰冷,“你不会有事,退下。”
男人卑微地行礼,躬身退走,兰利走上那条走廊,六名佩剑的侍卫相隔一米,守在一扇大门外。领队的侍卫向兰利颔首,兰利在门前通报过,大门徐徐打开。
胡桃木色的长桌上,半人高的白色石雕花瓶中插满紫鸢尾,瓶下是浓紫与暗红花纹交缠的丝绸桌布,桌布上放置几本硬壳厚书。这些书是珍贵的收藏品,书本的封面由黄金打造,包裹天鹅绒,镶嵌宝石,门内是一间奢华的书房。
这件书房高大强健的主人,伦诺克斯公爵,坐在织锦面的高背椅里,取下半圆形的阅读眼镜,合上一本书,“你对那位沈准将怎样看?”
“是一个人才。”兰利审慎地说,“但属下想不通,您为什么要对他伸出援手,或者说您这些年为什么要致力于改变奴隶的处境,甚至不惜与许多大人为敌。”
“因为他是一个从帝国流失的人才。”伦诺克斯公爵原本低沉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却有种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的意味,“他的兄长和母亲都是帝国失去的资产。近一个世纪,太多具有才能却出身卑微的人,在帝国僵硬的制度下没有向上爬的阶梯,这些人都流向联邦。”
公爵的墙上挂着一张表,表上写着来自帝国的联邦著名人物的出身洲与出身阶级。
“许多人以为我致力于改革是出于我的仁慈,我想提高所有奴隶的生存处境。我让他们这样以为,事实上我不关注奴隶的处境,我只关注奴隶中潜藏的人才能不能为帝国所用。如果我们在奴隶制上不那么顽固,早早允许奴隶中天赋出色的人被选拔出来,得到平民身份,让他们有向上爬的道路,那些点起叛乱之火的悖乱份子本可以成为对帝国感恩戴德的忠贞顺民。”
兰利心中一凛,想起这位大人以往说过的话,“人心就是这样容易操纵吗?人心就是这样容易操纵。”
“属下理解了。”
第三十二章
伦诺克斯公爵短暂一笑,深沉的双目望着桌上一封火漆封印的信件,招手示意兰利上前。
那信件的底纹竟是皇室纹样,兰利惊愕,“这是……那位……殿下?”
“这是那位女皇储的来信。”伦诺克斯公爵平静地展开信纸,“或者准确地说,情书。”
兰利难以克制地投去一瞥,优美纤细的花体字写着标题“写在与您离别之际”,即将登上皇位的公主竟表现得像个陷入狂热爱情中的无助少女,用思念和泪水写下哀婉动人的诗篇。
这个妙龄少女不过十四岁,而她的未婚夫已年近四十。巨大的年龄差异使这情书读来令人毛骨悚然。兰利艰难启齿,“您认为,殿下是真的对您产生恋慕,还是……”
“我对他的母亲了解太多,对他的了解太少。无论真心假意,能对一个糟老头子写出情诗,都不是可以小觑的对象。”
当然是“他”而不是“她”,十四岁的公主是个男孩。他的母亲梅格妮夫人是宫廷女官,爱德文二世的妹妹玛嘉烈公主的女教师,通过教导公主接近爱德文二世,摇身一变成为皇帝的情妇。
按帝国皇室的规定,只有皇后能在紫宫分娩,所以只有在紫宫出生的孩子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其他情妇的孩子都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梅格妮夫人怀孕却隐瞒怀孕,在紫宫的偏僻处悄悄生下皇帝的子嗣,谎报性别,称是一个女婴,生产后的第二天就献上一出“羞愧难当决意用余生向神忏悔”的表演,带着女婴奔赴修道院。
她显然是个野心勃勃精于算计的女人,崇高的修道院是刺客无法涉足的安全之处,当爱德文二世三十二岁就成为短命鬼,婚生子都不明不白凋零干净后,紫宫出生的那位藏在修道院的小公主成为皇位的第一继承人,重病的梅格妮夫人为“女儿”与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伦诺克斯公爵——定下婚约,可惜没来得及成为皇太后便病死在修道院到柏丽宛榭宫的马车上。
值得一提的是,许多人都在猜测这场“病死”是伦诺克斯公爵的手笔。
失去母亲的皇储是无依无靠的单纯孤“女”,还是又一个要将柏丽宛榭宫作为舞台的野心家?作为未来女皇的丈夫与指导者,伦诺克斯公爵提起羽毛笔,继续编写那本教材。
厚实的纸上,蘸墨的笔尖流畅地写出一行文字,遣词造句浅显到可供幼儿阅读。
“《论统治·第十》:统治者不需要在意臣民的生存条件,只需要考虑如何长久地统治下去。试想,在跪着的人背上踩得太轻,因为轻松,他们会想站起来;在跪着的人背上踩得太重,因为痛苦,他们也会想站起来。只有控制好力度,才能让他们长久地跪下去……”
四月三日上午十时,以伦诺克斯公爵为首的帝国使团搭乘“紫水晶”号,自新都国际航空港返回帝国都城瓦顿。
送行人等保持微笑,目送贵族们提着下摆走上“紫水晶”号浮梯,都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庄烨只觉压着胸腔的巨石松动,不自觉露出笑容,下意识寻求与沈汉的目光对视,却见沈汉遥望伦诺克斯公爵的背影,侧面轮廓深刻,越发显得那一刹那的神色凝重。
“您在担心什么?”他轻轻地低声询问。
“我总觉得,那位公爵走得太轻易。”沈汉一笑,“不过什么算是‘走得不轻易’?大概是我的错觉。”
庄烨心里像是有一个盛水的玻璃瓶被倾斜着放置,一种令人难安的心绪流动开。他随着沈汉的视线望向“紫水晶”号,宏伟的旗舰起飞,给地面渺小的人群留下巨大阴影。
十二个小时后,晚十点。
整个城市被强光照亮,轰鸣将这座城市摇晃醒,大面积的电路崩溃又将新都摔入比黑暗更黑的混乱恐慌。
“发生了什么?”“世界末日了吗!”人们冲上街头惊声尖叫,高空落物带着空气摩擦的高温向陨石一样砸穿高楼。
莫少校从医疗长廊跑来,肺部的氧气燃烧着,气还没喘匀,电梯门已经打开,他止不住脚底打滑地飞奔入基地会议室。第一眼就看到沈汉,张嘴询问却喘得说不话,呼着粗气,才发现这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场。
“您得到了什么消息?”沈汉一把扶住他,示意他不要说话,向名义上的最高长官请示。
灯光照着吴少将满头的冷汗,面孔青白,“就是没有,没有消息,军部要我们待命……”
“还没有进入军事管制?”沈汉问出所有人想问的问题。
判定联邦城市遭受军事袭击后,这座城市将由军部驻军接管,称为“军事管制”。政府与军部关系微妙,新都作为首都意义重大,政府肯定不愿军方接手大局。
此时军部与总统府还在就是否进入军事管制这个问题拉扯不清,会议室里人人心知肚明,陷入短暂沉默。
联邦的国父杨总统被称为“军人总统”,或是更难听的,“战争贩子”,在他执政末期,反战思想越演越烈,杨总统本人就是被反战份子刺杀而死。
他死后反战派重组政府,一个世纪以来,总统一直是反战派的政客担当,军部被他们扼住咽喉,变成一只笼子里的猛兽。后来帝国开战,联邦不得不经历与帝国的战争,军方势力在战争中逐渐抬头,现在的总统无法阻止军部再一次掌控权力,更是对军部忌惮防备,严防死守。
“太可笑了!”莫少校喃喃,“我们是人民的守卫者,新都的市民在恐慌,我们却要坐在这里,因为那些见鬼的‘政治问题’‘政治影响’,什么也不能做!”
第三十三章
高压下不满情绪发泄出来反而是好事,沈汉没有阻止他说话,全神贯注看向屏幕上放大的卫星图片。莫少校话音刚落,沈汉已直视基地最高长官,“虽未进入军事管制,但民众恐慌已经造成。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化,属下请求您立刻申请,协助警察共同维持秩序。”
他的眼神和话语如一柄直插来的刀,吴少将如置身刀尖上,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这……这……不合规范吧?而且没有军部命令……”
他没有魄力做出这样的决定,沈汉与庄烨对视一眼,庄烨瞳孔水润,却目光坚定,吴少将无非是不愿承担责任,这责任也不必他担。
正在这时,一个秘书高呼,“军部紧急通讯!”
吴少将如同罪犯最后一秒得到赦免,精神一振,“快接进来!”
大屏幕上画面摇晃动荡,显然是一架总指挥级别专用的军用飞舰舰舱内,上将军装的男人半身像进入画面,在万分危急时刻不改沉静儒雅。
满厅人心神一凛,同时立正。
屏幕对面赫然是卫敏存卫将军。
先介绍情况的是秘书长宁则,“联邦分裂分子劫持两架客用飞舰,一架已经撞毁。”数百人的性命在他语气平平的一句话间消亡,“另一架疑似携带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首都出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核武器还是生化武器?这件事的危急超出所有人想象,吴少将冷汗涔涔,捂着胸口滑倒在地。
卫将军隔着屏幕审视厅中的人,目光在沈汉和庄烨脸上分别停顿,“即刻起,第九基地驻军协同警察维稳。”
吴学林倒在地上,嘴唇蠕动,只有北方军部的卫将军出面,万一庄总指挥反对?可他实在不敢当面询问卫将军。
卫敏存无视吴少将,“交由沈准将庄上校全权负责。”他看向腕表,切断通讯,“准备好,八十七秒后飞舰来接你们。”
八十七秒内,沈汉与庄烨拟定名单。飞舰准时抵达,舰舱内等候他们的是北方军部秘书长宁则。
“宁少将,”沈汉问,“将军有什么安排?”
宁则镜片后的眼睛掠过庄烨,看在同一派的情分,薄嘴唇张开,回答沈汉的问题,“将军亲自去桂冠宫‘拜访’总统了。你们可以提前准备进入全面军事管制,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依照《新都安全条例》,总统必须批准军方接管。”
“总统先生不想让军方接管倒还理所当然,”宁则的薄唇划出讥讽的弧度,“让我钦佩的是庄总指挥居然也不支持军事管制。你知道方才将军对庄总指挥说了什么吗?‘我提醒您,您与我同级’。”
他们军衔都是上将,但卫将军长期模糊自己的军衔,不与庄总指挥争锋。
这一次南北两方的统帅竟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庄总指挥是老式军人,以铁血著称,在这件事上却如此谨慎;而卫敏存一贯低调儒雅,图穷匕见,原是个强硬的鹰派人物。
卫将军在北方军部深受敬仰,沈汉想起他以桀骜闻名的哥哥,在沈霄还叫卫将军“老师”时,也曾经奉这位老师为神明。宁则不满庄总指挥反对卫将军,因此叫庄烨难堪。
庄烨一路静静的,没有只言片语。沈汉轻轻叹气,再沉得住气的年轻人,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有懦夫的嫌疑,庄烨大概在出现在屏幕上的不是庄总指挥而是卫将军那一刻就开始失望。
宁则还要再说,沈汉转开话题,“第一架客舰是怎么撞毁的?”
几个眼神交换,宁则看出了他对庄烨的回护,也给他这个面子,似笑非笑说,“第一架客舰脱离航道撞向警察部长的飞舰——但是别担心,警察部长还活着,当时坐在飞舰里的是我们的贝副总统。”
庄烨这时出声,“副总统的现状?”
“确认死亡。”宁则的表情这才严肃起来。尽管副总统没有实权,是个充当摆设的老奸巨猾的政客,一个国家合法政府的第二号人物被谋杀也不是能拿来嘲弄的。
我们生活在第一任总统就被刺杀而死的国家。我们战争结束才刚刚五年。
他们都在重温这一认知。和平……实在太好,直到今天他们才惊觉,即使每天保持训练,训练毕竟不同于战争。你不会再每一步都行走在生死边缘,不会每个毛孔里都溢出警惕,不会在做梦时见到无尽的炮火轰炸鲜血。太平岁月使军人如太久没有出鞘的剑,渐渐迟钝,更不要说民众。对新都的民众而言,战争与危急已经犹如上辈子的事。
当务之急是处理这件事。联邦有分裂份子,联邦是十七个省的总和,第一代总统对其中几个省使出威逼利诱的手段,最偏僻的一两个省至今有想要分裂出去脱离联邦的声音。这声音虽是少数,但少数人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更容易做出极端行为。
“杀死副总统是示威,”沈汉望向卫星图,“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却不使用,是想和政府谈判?”
“分裂份子和政府的谈判正在进行中,”宁则压抑怒火冷笑,“那帮小打小闹的山区野人怎么会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用我解释吧。”
庄烨欲言又止,飞速看向沈汉。沈汉冲他点头,预感应验,伦诺克斯公爵果然不会离开得那么轻易。能让联邦混乱,那位公爵当然不会吝惜,行举手之劳送几颗炸弹。
帝国使团一行人离开足足十二小时,留下的蛛丝马迹早被打扫干净。即使此时追查,未来女皇的婚约者、伦诺克斯公爵的手也一定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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