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闷哼,偶尔小声惊叫,骂脏话,激烈地气喘,咳嗽,咬牙切齿,嗷嗷叫,故意用脚蹬地、摩擦植物、用石头打石头,折断一把地上的枯树枝,配上压抑的痛呼。
他早就猜到了,雾凇说要关掉通讯,其实肯定还在偷听战况。
眼蛛虽能帮助法师侦测一些东西,能发声、传声,但另一头的法师多半是看不见画面的。如果他看得见,他就会看到三个盾卫互相攻击,那他早就该开始骂人了。
卡林格猜得没错。
那些声音在雾凇听起来,显然是赏金猎手受到金属盾卫围攻,已经被殴打得奄奄一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跑了。
雾凇在书桌边抓起一把拆了宝石的旧权杖,杵着它匆匆赶到螺旋阶梯边,踏上浮碟,蹲跪下来,让浮碟以最快速度上升。
雾凇一路上都在低声咒骂。对现在的他来说,仅仅是这样快步走路,都已经是很大的负担,所以他连骂人的话也说不连贯,声音也断断续续。
这样实在是有点难受,但他又实在不想闭嘴,骂人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了。
虽然他的时间不多,但他也不想在事情完结之前就被意外气死。
出了坠月塔之后,他边走边回忆静湖老师的工程图纸,回忆自己学过的所有急救知识,并且把树冠里的魔法照明调亮了几个度。
赶到冲突所在的地点时,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惨烈的场面:一个盾卫趴在地上,另外两个盾卫暴风骤雨般攻击着它,它的肩胛接缝里死死卡着一把剑,剑已经扭曲变形了,于是卡得更紧,盾卫本身倒没什么损伤,只是因为被压制而很难重新站起来。
雾凇的视线越过三个庞然大物,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对面树下。
卡林格毫发无伤,面带笑容,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对他行了个躬身礼。
雾凇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十分想破口大骂,但刚才的匆忙行走让他胸腔发紧,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论卡林格如何,他也不能放着这三个盾卫不管。他召来一只眼蛛,在其顶端划出法术字符,眼蛛从身体侧边弹出一个小盒。
雾凇默念咒语。随着他的手势,小盒里飘散出淡金色的沙粒,沙粒流向三架盾卫,从它们的身体各处的接缝徐徐渗入。
沙粒全部没入魔像体内之后,一条条纤细的丝线从空气中由虚变实,一边是魔像的各个关节,一边是法师的指尖。
看到这一幕,卡林格聚精会神,暗暗惊叹。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法师修理魔像。
雾凇抛下了木头权杖,左手牵引着魔像,右手在空中划出各种法术符文。三只魔像先是停止动作,再是缓缓恢复备战站姿,一只魔像去拔掉了同类身上扭曲变形的剑,然后三只魔像整齐站好,列队,慢慢走向坠月塔附近,回到它们待命时的掩蔽地点。
做完这一切之后,空气中的丝线也消失了。雾凇放下双手,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卡林格。
“你……”雾凇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底气不足,一时没能把话说完。
卡林格立刻接话:“治安官死了。”
雾凇楞了一下。
卡林格说:“他躲了起来,你给的食物没及时送到,他攻击了家人。我杀了他。”
雾凇轻轻点头:“原来是他……”
卡林格问:“你只知道有感染体离开森林了,但并不知道是谁?”
“嗯。我只知道大概范围……”说着说着,他慢慢睁大眼睛,“等等,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治安官死了啊。就是叫马洛的那个人。”
雾凇向前走了两步,直视着卡林格的眼睛:“不……刚才你说……食物?”
卡林格笑了笑:“当然是食物。对,我看出来了,你给的东西不是药,更不是预防受感染的药。人类吃它没有任何效果,但感染体能用它获得满足。感染体满足了,舒服了,攻击欲/望就会降低,就会慵懒甚至沉睡……就像你对山里其它感染体做的一样。”
雾凇好像松了一口气。卡林格觉得他的神色别有深意。
雾凇说:“你懂得还挺多……对,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法术药剂。”
“只是法术药剂而已吗?”卡林格靠近精灵,“你为什么不向外界求助?大家一起研制法术药剂难道不好吗?再说了,既然有感染体,就必然有感染源,咱们一起想办法把感染源清除掉,这样不好吗?”
被卡林格紧紧盯着,雾凇反而移开了目光。他没有解释,扭头向坠月塔走去。
卡林格紧跟在后面:“盾卫的事也不全怪我。我一直想找你谈正经事,可是你总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我是来工作的,你也是在对付异界感染,咱们的目标一致,到底为什么不能合作?”
“因为根本不需要!”雾凇烦躁地回过头,“事情就快结束了。不劳你操心了!”
刚才雾凇丢掉了木权杖,这会儿,他脚步有点发虚,眼前也一阵眩晕,也许是因为一时走得有点急,再加上之前积累的疲劳……
卡林格察觉出精灵有点不对头。他问了一句“你怎么了”,精灵没有回答,好像是根本没听见。
卡林格伸手轻轻拍到雾凇的肩膀,他已经发现了雾凇脚步虚浮,所以特意小心留意了力道。
手指接触到深色法袍时,雾凇整个人突然向前面跌倒。卡林格手疾眼快,一把捞住精灵的腰部,没让他直接摔倒在地上。
雾凇不是被绊倒,他昏过去了。
“好轻啊。”卡林格把精灵横抱起来,走向坠月塔。走了几步他又想到,精灵昏过去了,那谁给他开门?
没别的选择,卡林格只好下山。
借着林间的魔法照明,卡林格端详着怀中的精灵。精灵的皮肤毫无血色,头部和四肢以完全被卸除力气的状态垂着,就像一具被剪断提线的木偶。
TBC
第8章
雾凇徐徐转醒。
他还闭着眼,能够感觉到眼皮外的光亮,现在一定是白天。知觉一点点地恢复了,身体仍然很沉重,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没问题,看来这次是缓过来了。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雪白。起初他疑惑了一下,然后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雪白”,而是他脸上盖了一层白被单。
雾凇把被单掀开,先看到低矮的木质天花板,再看到脚尖方向的褪色壁纸,然后是右手边的粗布窗帘,最后是右手边——狭窄的房间,贴墙放置的木桌,桌上是水壶和一件黑乎乎的斗篷。
桌边有个木凳,凳子上坐着赏金猎手卡林格。
卡林格脱掉了斗篷,还穿着皮夹和护臂,腰上的弯刀也没卸掉。他抱臂靠着桌子,腿架在床头柜上,看到雾凇睁眼看他,他挑挑眉,说了句“早安”。
雾凇就这么侧头看着他,他也看着雾凇。
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是尴尬还是默契的复杂气氛。最终,是雾凇先移开了目光。
雾凇揪了揪手里的白被单:“这是什么?”
卡林格耸耸肩:“因为你死了,所以我把你盖起来了。”
这句怎么听都像个恶劣玩笑,但雾凇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卡林格看他久久不说话,就主动说了下去:“雾凇阁下。你是真的死了。这句话不是调侃,我是认真的。”
雾凇的脸色仍然苍白,但其中多少能看出些血色,比凌晨时看着好多了。这幅样子虽然憔悴,倒还不至于像个尸体。
但雾凇并没有反驳。他慢吞吞地爬起来,靠着墙。
平时他行走在空旷的地下遗迹中,所以下意识地想和人保持更远的距离。这间位于“欢歌小屋”二层的客房实在很窄,即使他缩到墙角也躲不远。
卡林格问:“我确认一下。你还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吧?”
“记得。”雾凇小声说。
“你知道自己‘昏倒’来着,对吧?”
雾凇点点头。
“那就好,免得我们沟通不畅,”卡林格说,“我是个赏金猎手,这么多年到处跑来跑去,该见过的东西都见过了。我能分出‘活人昏睡’和‘尸体’的区别……别说是我了,普通村民也能分出这个吧?凌晨的时候你在我面前昏倒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突发了什么急病,我进不去坠月塔,就只能带着你下山。走了没多远我就意识到不对劲,从你的温度、神经反射、僵硬程度等等来看……我抱着的并不是一个昏睡的精灵,而是一具精灵的尸体。”
雾凇双手抓着被单,手指收得越来越紧。
整个人绷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憋出了回应:“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看出你是个尸体,你还问我怎么样?”
“那我应该说什么?”
卡林格从没遇到过这么难聊天的人。
他把椅子拖近了些,膝盖顶在床沿,手肘撑在膝盖上,向前探身,目光牢牢盯着雾凇。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卡林格问。
雾凇侧着脸,看着墙:“这一点也不重要。”
卡林格说:“你是不死生物。”
“你都说我是尸体了,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是个肉身魔像?”
“不是。”
“巫妖的暂用品容器?”
“根本不是。”
“是虚体生物凭附在精灵尸体上?”
雾凇竟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不是。”
卡林格观察着他,他的眉宇间有种微妙的神情,并不是秘密被揭穿的慌张,更像是被触及了某些回忆。
卡林格说:“雾凇阁下,你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
雾凇斜眼看他:“哦,我是什么处境?”
卡林格指指房门:“这是欢歌小屋的二层。早晨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路上有个小孩看见我了。现在消息传开,估计黑树村全村人都知道我把山里的精灵带进了村。此时此刻,一层坐了十几个好奇的村民,屋外还聚集了一些,他们都想看看山里的精灵。女店主说要烤一盘树莓派,有个小孩正在拿蜡笔画画,准备画好了送你。村治安官的家属最近悲痛欲绝,但他们还是互相搀扶着过来了,说无论如何想见你一面,治安官的老婆说,丈夫生前非常感谢你,现在他不在了,她想代替他亲自对你道个谢。”
这些听着都不是什么坏事,根本不是那种能拿来威胁人的事情,但随着卡林格一句句说出来,雾凇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他轻轻摇头,手指继续紧攥着被单,攥得指节发白:“不行……别这样。别让他们进来……也别让我出去。”
之前卡林格只是猜测,没想到竟然完全猜对了。
这个精灵非常不愿意接触村民,其中原因估计比较奇特,肯定不只是害羞这么简单。
卡林格问:“为什么不想见他们?你以前是接触过村民的。”
雾凇说:“以前只是偶尔的意外……他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的声音太小,听不清楚。卡林格问他在说什么,他一脸惆怅地抬头问:“他们……怎么会想要感谢我?他们应该讨厌我才对啊?”
“为什么应该讨厌你?”
“我一直很努力地让他们讨厌我……这样才能……”
说到一半,他停顿住,拧着眉毛思索片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算了。我可以都告诉你。”雾凇说。
“真的?”
雾凇点点头:“我可以都告诉你,但你要让我回去。让我回到坠月塔去。别让他们接触我,也别让他们跟过来。”
“可以。这不难。”卡林格眼珠一转,在这等我,别出声也别动,一会儿我来接你。”
卡林格起身拍了拍精灵的肩膀。雾凇低着头,感觉到肩头传来轻轻的压力,带着温暖的体温。那手掌离开之后,雾凇才抬起头头,皱眉看着卡林格离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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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顿饭的时间,卡林格回来了。他谨慎地关好门,压低声音说:“好了,我和村民说完了。我带你出去,他们不会打扰你。”
“外面没人了?”雾凇问。
卡林格说:“来,把这单子盖好。”
他扬起被单,又一次把雾凇盖住,雾凇扒开单子,一脸迷惑:“这是干吗啊?”
卡林格说:“我跟他们说,你死了。”
早晨卡林格带精灵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的人就觉得精灵半死不活的,所以这个谎言显得格外可信。
雾凇愣在那,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卡林格笑嘻嘻地把布单子披在他头上,盖住脸,一手揽过他的肩膀:“放松,靠在我身上。”
雾凇还在恍惚中:“你……你说我死了?什么?为什么?”
“唉,你不是希望村民别打扰嘛?没事没事,我先带你回坠月塔,之后大不了再瞎编个法术,把你起死回生。”
说着,卡林格把被单里的精灵横抱起来,精灵身体僵硬,不知道怎么待着才好,卡林格还指导了他一下,头靠在哪,手怎么下垂之类的。
出门之前,卡林格贴着精灵的耳朵说:“别动,全身放松,都交给我就好。”
雾凇不知道走廊里有没有人,所以从这开始,就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了。
雾凇的脸被盖着,所以看不见外面的气氛有多沉重。
一层大厅里,村民无人就坐,全部脱帽起立。女店主和常驻吟游诗人昨天一直在为治安官哭,现在哭肿的眼睛里又一次盈满了眼泪。
年纪小一些的孩子拉着大孩子的手,轻轻摇晃,问哥哥姐姐“精灵也会死吗”,大孩子没有回答,比出“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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