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占有,是绝对,是疯狂怪诞的行为,同样是唯一,玄解凑过去轻轻吻了下沧玉的唇角,看着他裹着冰雪的双手,分不出是雪更净,还是沧玉更白,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讲,然而最终只是轻轻从咽喉之中吐出几个字来:“我们回青丘去。”
沧玉的眼睛微微放出亮光来,半晌又变得犹豫了起来:“玄解,浮黎与始青前辈说你要休养几千年,为了你的身体好……”
“他们没有说一定要在琉璃宫里。”玄解淡淡道,“在哪里休养不一样?我想回青丘去。”
大概是玄解从不撒谎的可靠品质让沧玉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脸上真情实意地露出了笑容,与在琉璃宫里谈起那些游鱼与冰层时不同。那些闲谈的话题不过是沧玉为了排解无聊的消遣,是在这枯燥的环境之中唯一的选择,可是离开这里,却是他真正的心愿。
其实对玄解而言,在哪里都没有关系,跟谁在一起才比较重要,他早年期盼变得更强,待在琉璃宫里面对始青与浮黎,无疑会变得更强大。
当初在北海上惊醒时,他急切与沧玉分享有关浮黎的消息,并不是对方与自己有血缘关系,更不是天狐曾在意提起过的父母之情,而是力量。
对玄解而言,世间种种诱惑都难以与力量匹敌,然而力量又难以与沧玉相提并论。
“那你……”沧玉没太得意忘形,他很快就站了起来,将那团捏在手里的雪团小兽丢进水中,轻轻抚过了玄解的衣裳,关切道,“你的身体怎么样,没问题吗?你自己的想法又是怎么样的,到底是你的父母,难道你不想与他们多相处一会儿吗?”
玄解的目光暗沉,他并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如今与往常,有什么区别吗?”
“这倒是。”沧玉讪讪道,天狐还不够厚脸皮说玄解的爹妈什么事儿都没干,光是那几万水族还有北海一事,就已经是给浮黎跟始青找了很大的麻烦了,对方半句话都没有出手抹平了,还救了玄解的命,说他们什么都不做,实在过于无耻。
可要说浮黎与始青非常尽职尽责,他们俩也的确没来看过玄解几次,说好听了也许是因为没怎么见面所以生疏;说难听了就是纯放养,任由玄解自己长。
玄解静静地看着沧玉的笑颜,同样轻轻绽出了笑容,他虽然对美丑的概念不强,觉得全天下不过是顺眼与否的区别,其实这种区别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毕竟玄解不会因为美丑对任何一个生灵产生什么感情。
喜欢、厌恶,都不会有。
他敬畏于沧玉的学识,震撼于浮黎的力量,讶异于谢通幽的本领,怀疑于水清清的古怪,可那些感情都与容貌没有半分关系。
玄解不过是喜欢沧玉笑起来的样子,世事易迁,人心易变,无论是什么模样的沧玉,只要是沧玉本身,玄解就喜欢。
甚至是痛苦、愤怒、伤心的沧玉。
可那感情若是转嫁在玄解的身上,就注定意味着沧玉的爱意会随之渐渐削弱。
玄解凑过身去,低头靠在了沧玉的肩头上,天狐不明所以地将他抱住,耐心询问道:“怎么了?”
往日沧玉就足够宠溺玄解,而在琉璃宫的这些日子,他几乎接近把玄解惯得无法无天的边界线。
玄解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一个模样的沧玉厌倦,可是他心知肚明,沧玉并非如此。
感情这种事,看得清楚仔细,将其细细衡量确认,才能知道自己的筹码与对方的筹码到底价值几何,又能不能拿来掂量下注。
“沧玉,我有些想听你唱歌。”玄解忽然道。
沧玉不明所以,不过仍是无奈地答应了,他开口时还有些窘迫,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是只会当初那几首,渔阳倒是听洗衣服的姑娘们唱了些新的,可都是土话,我学不大来那个腔调,就只在听,没在学。”
玄解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像只小狗似的在沧玉肩窝里蹭,他的声音很轻,淡得像空中飘来飘去要消散的云:“没关系,你唱得都好听。”
这多少叫沧玉有点羞赧,导致他开口的时候破了音险些岔气,还没唱两句自己先笑了起来,然后才尴尬地在原地乱喊了一阵,低声凑在玄解耳边唱起那几支小曲来,前面起了范,后面就好唱多了,他不再没事就先笑,幽幽的歌声伴着破裂的冰层消融于水中,让玄解回想起了当初的梦境。
他爱上沧玉,就在那个梦境之中,曾想着永永远远。
如今这个梦想果然实现,始青与浮黎造了一座梦境给玄解圆当初的念想,他又将其亲手打破。
沧玉有他的风花雪月,可沧玉是玄解的风花雪月。
玄解静静闭上了眼睛,从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另一个人,然而好歹经历过几番人情世故,只好轻轻握住自己的筹码,不忍破损分毫。
第一百七四十七章
离开琉璃宫没那么快, 直到第二天始青才出现,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俩,招来一片祥云送他们离去。
在走人这件事上,玄解跟始青都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他们俩只是出门买个菜晚上还会再回家一样的普通, 只有沧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烛照女, 生怕对方流露出伤感悲痛的神态, 母子分离这种场合他有点遭不住的。
然而事实证明, 感情如此充沛的只有沧玉。
始青甚至没目送他们离开, 而是将祥云招来之后就立刻走了, 跟多看他们俩两眼会伤到眼睛一样急切, 这让沧玉打重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说不准长得有点丑。能离开琉璃宫让沧玉颇为兴奋, 外表看起来虽不明显, 但从他过于活跃的思维就能观察得到。
玄解全程都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云头上,等着这片云送他们彻底离开琉璃宫, 脸色还有点发白, 看起来没有平日那么冷酷无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当个薄幸人的霸气,可也算不上娇弱,非要说起来,倒像是个大款变成了被包养的小白脸,让沧玉觉得有点好笑跟心疼。
如果是在平日,那心疼可能会多一些, 不过鉴于在琉璃宫“坐牢”的日子结束了,这会儿沧玉没法避免让自己高兴更多一点。
祥云离开的时候太阳正好,晒在身上除了温暖还有滚烫,沧玉迎着日头刺眼的白光,听见了云层下传来鸟鸣鹤唳,风中传来花草泥土的香气,猛然有了种再世为人的错觉,差点流下泪来。
琉璃宫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只有冰雪随着晚风来回,坐牢大概都不会那么乏味。
等沧玉快活地享受了会他这充满生机的世界之后,就稍稍侧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玄解,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这种眼神让玄解很熟悉,其实沧玉很多年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只在玄解刚跟他组队的时候显露过几回,意思相当简单明了,无非就是:我知道你到底有几斤几两干了点什么但是我不准备告诉你我的想法。
玄解觉得有点烦,他对沧玉的感情并不影响这种烦躁,因此在对方没开口之前,他也不打算说什么。
多年前玄解处于从身到心完全无力反抗的状态,沧玉跟赤水水甚至倩娘的教育完全不同,他们在完全平等的位置上进行交流,可当时的沧玉已经有了几千年的沉淀,而玄解几千天都还没活到,说不客气点,沧玉走过的路指不定都比他吃过的果子多。
玄解曾经还以为沧玉已经足够囊括一个天下了,后来自己在人世间走了走,才明白知道的多不意味着放得下,知道的少也不意味着看不穿。
如今再体验,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他们俩像是要比较耐性一样,谁都不肯先开口,最后还是玄解先认输,烛照的性子注定他撑不了太久。
其他事都可以无所谓,不在乎,唯独沧玉是特别的。
玄解于是叹了口气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不好好养伤,去找始青前辈说离开的事,为什么?”沧玉压根没有想象的那么倔,更不像是小时候那样故作神秘地对玄解微笑,说些他完全听不懂的事情,反倒坦率又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是不是因为我这几天显得不太高兴,你就背着我偷偷去找了她?还骗我说自己要离开。”
玄解下意识想撒谎,结果天狐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语调有点冷淡:“别撒谎骗我。”
其实沧玉根本分辨不出来玄解是不是在骗他,只要这会儿异兽掷地有声地说没有骗人,完全不知道,那差不多就稳了。玄解心里一清二楚,不过他仍是乖乖说了真话,很是轻描淡写,觉得这事儿实在没有什么好追究的:“对。”
“你居然学会撒谎了。”沧玉显得有些痛心疾首,而且文化的方向还完全跑偏了,他撇开脸,眼眶微微发红,浮了点泪出来,这让玄解多少有些困惑。
他看得出来这是装的,沧玉想借此掩盖些什么,却不明白对方到底想掩盖什么。
“沧玉。”玄解轻轻唤了他一声,伸手去摸天狐的手,对方没抽回去,因此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许,看不穿沧玉的惊慌感也在一瞬间消散。
起码沧玉不是真的在生气。
“你既然撒了谎,为什么还要承认,因为我问你,你就承认了吗?”沧玉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不该是这样,比起我,你该更在乎自己的安危,就不会……”
沧玉说不出话来,情绪只在顷刻间张牙舞爪,他最终呆呆地看着玄解,心疼压过了喜悦,那种无穷无尽的疲惫又涌了上来,不是对玄解的,而是对自己的。
“你希望我撒谎,何必再问。”玄解一针见血,甚至云淡风轻地问道,“为什么不让它埋在你心里,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
沧玉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从玄解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个颓然的自己,于是苦涩地笑了起来:“也许……因为我虚伪?”他耸下了肩膀,看着飞漫过身边的云海,这不是第一次感受到玄解的扎心,却没有哪次比这次的疼痛更剧烈,他呆呆道,“我分明在琉璃宫里就看出来了,可是心里其实没有选你,然而又不甘心,所以等我们离开了,我才问你,好像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那你最终还是选我了。”
玄解很轻地说了一声,还带着声咳嗽,让沧玉的负罪感简直以倍数递增,他几乎是有点悲伤地看着玄解,低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大概是知道答案的,可是就想听着玄解说出来。
玄解很认真地想了想,他说这些扎心的话时,自己是一清二楚的,同样明白世人因此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然而他并不是很在乎,就像他不太在乎告诉沧玉真话一样。这些伤人的话早些年他喜欢对任何人说,后来稍微大一些了,就喜欢单独对沧玉说,好试探对方的态度与情感。
主要原因在于玄解经过小时候的摸索跟研究,确定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存在都不值得花半毛钱心思,而沧玉是他唯一在意的妖。这种反差具体体现在当年玄解对没什么恶感的容丹都愿意恶语相向,扎心扎到对方差点哭出来;可是后来在青山村的时候,玄解看着自己还算欣赏的白棉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
他恋爱之后,对于其他人本就匮乏的情感彻底消散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
最终玄解说道。
沧玉顽固地问:“怎样?”
玄解平静道:“这样愧疚地对我。”
沧玉一下子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他差不多是时候发现玄解其实跟始青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母子了,跟他们俩谈恋爱都属于技术性的活,这让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玄解。二十多年来好不容易撒个谎,就是怕他前不敢进,后不敢退,他偏生要扯破这个谎言,硬生生将自己坏到透顶的事实抓出来。
这事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我是不是特别烦。”
沧玉有点无力地笑了笑,他其实并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烦人,而是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凡人,再强大的妖力给予他,都没能带来任何超凡的想法,他终究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够坏到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任由玄解一心一意对自己好;又不够好到愿意自我牺牲,为了玄解放弃自由。
这就是跟恋爱脑交往的坏处,对方一心只有你,难免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压力。搁在一开始交往的时候,沧玉八成想不到这么深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互相口水吃多了,他这会儿倒也跟玄解似的,一颗心思能给对方想出个九曲十八弯来,因此有点闷闷不乐。
玄解摇了摇头,得寸进尺一样地凑过去抱住了沧玉,模样居然有点殷勤,看起来更像是被沧玉包养的小白脸了,他挨着沧玉的脸,这个状态以人形来看会有些别扭不舒服,不过以兽形来看就会显得很亲密了。
以前玄解总觉得这样的距离太过危险,在负距离接触过后倒是体会到了好处。
不管是自己的命在沧玉手里,还是沧玉的命在自己手里,都挺值得高兴的。
“我很高兴。”
玄解静悄悄地贴在沧玉耳边说道,温热的吐息蒸得沧玉白玉似的耳朵变成了红玛瑙,没带半点**跟风月的意思:“你本来就不是非要选的。”
“什么?”沧玉问道,还有点沉溺在自怨自艾艾里。
“你想跟我呆在一起,才会那么苦恼。”
玄解非常公平公正地对沧玉偏心,把那些理所当然的事说得好像多么难得一样,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知道你即便没有任何人都可以过得很好。”
沧玉握着玄解的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听着对方小可怜般的言语,不由得萌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该不会我拿得不是深情男配的剧本,而是渣男手册吧?
祥云好巧不巧地在此刻停住青丘,恰好露出了树梢上吃虫子的倩娘震惊无比的神情。
第一百四十八四章
倩娘的嘴上还挂着半拉正在蠕动的虫子, 红唇抖了抖, 把虫子咬成了三节,呲溜一声全吞进去了。
沧玉从来没见过倩娘这么富有攻击性的表情,连她当年差点被赤水水抓来炖鸡汤的时候都没有,神态堪称恐怖。灌灌将两条腿往上一收, 她站在树枝上高深莫测又居高临下地盯着好几年不见的沧玉, 脸上写满了各种各样不堪入目的毕生所学——脏话。
别问沧玉怎么看出来的, 他搂着玄解, 手在抖心发颤, 觉得自己像个二百五一样坐了岳母的祥云直接把命送到了倩娘手里, 感情俩长辈的考验在这里等着他。玄解十分温顺, 看起来就像不谙世事的小白脸被手里有几个小钱的中年大叔骗得沦落风尘一样, 还连带咳嗽了两声, 病恹恹的没有半点攻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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