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罗对情爱之事不懂,对自己的事倒是颇为上心,当即对白殊剑拔弩张起来:“你这混球!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行了行了,我给你洗还不成么?”白殊嫌弃他矜贵,悄悄撇了撇嘴。
玄解走到屋里时,沧玉才刚刚半躺下,鞋袜脱在地上,衣摆长长遮住了腿脚,柔滑的丝绸如同流云般堆砌在一起,远观倒像蓬松的尾巴,走近了被月光晃眼,又似了几分闪闪的鱼鳞。于是玄解坐过身去,那天狐便自然而然地抬起身来,靠在了他的怀里,那银发如飘着雪花的水流般倾泻而下,飘飘荡荡散落在胸前。
“那两个孩子怎么突然来做客,是你邀请的吗?”
玄解都来了,哪里还能看得下书去,沧玉只不过是装模作样充个面子,他将书翻了两页,实在看不进一个字后,才按在肚皮上,慢悠悠道:“难怪在赤水水那不见他们两个,原来是今日放了空,让他们俩出来玩了,也是,总不能老把事情压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这些琐碎的念叨,玄解听了也并不上心,他只是垂着头抵住沧玉的肩膀,听着那声音轻飘飘流淌过耳朵,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之前那句话:“我今早瞧你不太喜欢,就出去抓了些猎物,碰巧遇到他们俩,就一起顺手带回来了。”
顺手就带回来了?怎么,他们俩也是猎物吗?
沧玉觉得玄解这句话有些好笑,就轻轻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修仙修妖的人手上自然是没有什么茧子的,连死皮都少见,玄解的掌心很热,纹路细腻,冰凉细瘦的指尖微微划过,宛如带着水意的羽毛搔过心头,他动也不动,任由沧玉在自己掌心里无规律地划画。
“不必这么麻烦了。”沧玉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没太接收到玄解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今日的盛宴开端只当是一时心血来潮,心思很快就转向了正事上,“等过些日子,赤水水去给北修然送完信回来,咱们就又得启程了。”
玄解看不见沧玉的脸,只是听他语气有些低沉,便问道:“沧玉,你不太高兴吗?”
这种事,怎么能叫人高兴得起来呢,不叹气都是怕长皱纹了。
沧玉勉强提了提精神,不想在年轻人面前表现得太丧,总不能四十来岁就对人生加狐生失去希望了,于是回道:“没呢,只是刚回了青丘,又很快要出去,难免觉得有些疲惫,总觉得步履匆匆,好似在哪里都是过客。”
“不去不成吗?”
沧玉听了这句话,既觉得孩子气重,又觉得玄解想得实在单纯可爱,于是低声笑道:“怎么能成呢,若是可以不去,我何必烦恼呢。”
玄解笑道:“你还说不是不高兴。”
沧玉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他千算万算实在是没料到玄解会在这里给自己下绊子。
“没关系。”玄解反握住沧玉的手,将脸侧了侧,枕在那头如云的长发之中,声音平淡,他年纪还轻,口吻却老成沧桑地好似活过无数个年头一般,将那冰凉的手握进了掌心里,稍稍收力,低语道,“哪里我都会陪你去。”
沧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只有玄解握住的那一点肌肤莹润得发白,仔细一瞧,甚至有些发青,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玄解静静看着,他知道这双手能操控风雨,能移水搬山,这普天之下能胜过这双手的不少,可同样不太多。
他仍然觉得这双手看起来有些瘦了。
两个大妖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外头火焰终于歇了,倩娘咣咣来砸门,吵吵嚷嚷道:“快出来吃饭,可累死老娘了,今天晚上你们俩不各吃五碗饭就对不起我!快出来,不准拖拖拉拉的。”她力道极大,可控制得相当有分寸,没将门彻底敲破。
白殊跟赤罗还未曾见过倩娘如此大发雌威的时刻,看她对上大长老这般不客气,不由得有些瑟瑟发抖,缩在了一块儿。
沧玉跟玄解既没在干什么见不得人跟妖的事,收拾起来自然很快,刚推门出来,就见着两只小狐狸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在分碗筷,树梢上还挂着只懒洋洋的赤水水,显然旁观多时,就等着吃饭时来抢一份。
“多准备一份吧。”沧玉连眼睛都没抬。
“嗯?”倩娘有些不明白,她盛菜的手微微一顿,疑惑道,“怎么,你有客人要在这会儿来吗?”
怎么除了玄解之外,连沧玉都有朋友了,她还以为沧玉只跟春歌还有赤水水他们来往呢。
沧玉找了个位置坐下,气定神闲地举着筷子,看着光滑的碗面慢悠悠说道:“赤水水,你要是还不下来,就自己在树梢上躺一晚上吧。我走得不算快,没想到你走得倒不太慢,才谈完事就来蹭饭吃,难道青丘只我一家吗?”
话音刚落,赤水水就笑盈盈地坐在了沧玉对面的位置上,摇头晃脑道:“麻烦事都归我做了,你只不过是出个主意,我思来想去觉得实在不公平,你不请我吃一顿实在是说不过去,可你跑得比投胎的还快,我就只好自己不请自来了。”
说俏皮话时还没发现,赤水水这会儿捧着脸,稀奇地看着玄解跟沧玉,见他们俩脸色都淡淡的,见人像见鬼,没半点温情蜜意,脸一垂倒似两块大冰坨子,可偏生倩娘没必要说那样的谎话来骗自己,不由得小指摩挲下巴,眼珠子左转右瞥,倒是啧啧称奇。
沧玉不知道他心里在转什么鬼念头,见赤水水眼睛不太老实,只当是馋嘴了,就没有说话,算是默认让赤水水坐下来吃饭了。
等到一桌妖坐满了,盆里装鱼,碟里装菜,烤兔切丝搭个皮肉骨架,沧玉环看一周,不由得万分感慨,光是他们这一桌,要是谁空投个什么玩意,恐怕狐族的管理系统就此瘫痪了,救都救不回来。
就不说其他妖,光是沧玉身边这位大佬二代,才二十年华,水灵灵的小白菜就够引发六界大战了。
最终沧玉微笑着关心了赤水水一句:“你小心三高。”
赤水水终究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什么糕?”
第一百五十六章
酒足饭饱之后, 两个少年郎得各回各家,赤水水挺着饱肚打着嗝儿, 丝毫没有半点狐族美人的偶像包袱,懒洋洋地瘫在树桩上化成水,要不仔细观瞧,还当这树桩上铺了层狐狸皮毛。
沧玉正在喝茶, 说是茶,其实不过是倩娘从那些叶子调料里区别出来, 用作滚水一煎, 沸腾出锅清香四溢的茶汤来, 总归吃不死妖,喝起来略微带着点涩苦,又回味唇齿留香, 天狐垂着脸慢悠悠吹开热气,那烟雾腾腾蒸上, 将他的眼角热出些许原型的红纹来。
甚至那点红都是冷的, 沧玉是个热不起来的大妖, 任是他欢笑、动容, 都是清清淡淡的模样,火焰描绘在他的眼角上,都冻结成冰, 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意味来。
赤水水跟沧玉认识了很多年,当然不及春歌久,可他们俩有个共同之处, 就是谁都看不出来沧玉的心事。这天狐心里是否奔涌过热血,那些短暂而稍纵即逝的怒气究竟来源于他本身还是其他的缘由,谁都说不清楚。
直到发现沧玉喜欢容丹,其实有关于这件事,赤水水心中还是多少有些存疑的,春歌多情,棠敷痴心,他与这两狐狸都不同,虽说久经风月,懒卧花丛,但在这世间最不敢碰的便是情,偏又了解得不少。毕竟铁石心肠如他这般的狐狸到底是少,大多数妖或是人总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贪婪,有了一就想有二,步步逼近,寸寸不让。
可沧玉不是这样的妖,与他们三个是截然不同的。
在春歌说沧玉喜欢容丹时,赤水水早先的确感觉到了沧玉对待容丹的特殊之处,然而重明鸟之事后,他又变成了那个无泪无爱的大长老,恍如镜花水月般。而如今倩娘说沧玉已经喜欢了玄解,赤水水听来只觉得身在梦中,难免觉得奇妙。
若说了解,赤水水自然更了解玄解些,是他目睹着这个桀骜的青年从幼兽彻底长开来,他见过玄解最暴戾的时刻,同样见过玄解兴致缺缺的模样,这年轻的妖兽与沧玉不同,看着冷淡,实则血液里流淌着燃烧的火种,要是将他惊动,非烧上三天三夜不可。
赤水水见过无数次玄解濒临失控的模样,那战意穿透过眼瞳之中发冷的杀气,他肆意的眉眼里发着笑,渴血的咽喉滚动,嶙峋的骨头里支撑里不安分的骚动,年轻人的张扬与得意都一并存在这滚烫的身躯之中。
玄解并不冷漠,他只是对任何事都不上心。
倩娘说玄解喜欢沧玉,那程度就与沧玉喜欢他不相上下的魔幻。
茶水正沸,一瓢浇入碗中,赤水水若有所思地透过热雾看着沧玉与玄解不动声色的脸,他并不好奇,更不准备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毕竟很难说真闹起来,是他被打,还是他打散人家,即便他真能打散,又何必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狐族又不缺他们俩生个娃娃。
赤水水只是琢磨起来,觉得有些怪异。
要对容丹是真,对玄解也是真,那沧玉他是不是偏爱嫩些的后生晚辈啊。
这个想法不知怎的叫赤水水有些不寒而栗,他稍稍打了个哆嗦,生怕自己脑海里的字突然不受控制顺着舌根蹦出来叫沧玉知道,偏生天狐好似能掐会算一般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赤水水,你怎么了,受伤了么?这夜风一起居然知道冷了。”
天地良心,沧玉真心实意是想关心关心赤水水,毕竟他家里还有个重伤患者玄解待着呢,而玄解身上又挂有锯嘴葫芦这一属性,仿佛没死就算没事,整天除了情话什么都不会说,不问就不说,有时候沧玉都怀疑受了伤的其实是自己,否则这烛照怎么比他还有精神。
赤水水差点尾巴炸了毛,他瞥眼看见玄解也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别的不显露,这一点上倒是夫唱妇随。然而与沧玉充满关心和温情的询问不同,玄解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闪烁着玩味的笑意,他远比沧玉更敏锐,更如赤水水了解他一般,相当了解自己的这位启蒙老师,因此那些意犹未尽的言下之意,几乎堂而皇之地蹦出赤水水的脑子,叫玄解一览无余。
赤水水撇开眼,心想:还是少让赤罗跟白殊来沧玉家玩吧,移情别恋不要紧,闹出血案就不太好看了。
其实一时间,赤水水倒也不清楚自己是在忌惮沧玉,还是在害怕玄解,只是他的警觉在发信号,隐约觉得最好别牵扯进这两个讨厌鬼的麻烦当中,至于妖王的宴会,那就由着他们俩去解决算了。
写信多好,写信有助于思考,有助于练字,还有助于锻炼身体。
茶汤由热转冷,滋味变得越发苦涩起来,赤水水将碗放在了桌子上笑道:“你这香茶我受过了,麻烦事我领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吧,要是实在闲着没事,不妨帮我个忙,问问风神云君,那要命的棠敷到底还回不回青丘来,妖王请宴可还特地请了他。”
“不必麻烦,你要真是好奇,可以去人间道士的老巢里问个清楚,我想他就在那里。”沧玉平平淡淡道,又把棠敷与酆凭虚还有天旭剑的事详细讲了一遍。说来当初分开组队的时候,棠敷分明说好了一旦稳定下来就会传个音讯回来,结果现在都没有消息,不知道是他这头狐狸对时间有什么误解,还是两个人被“大义灭亲”了现在还在逃跑。
没道理,要是被“大义灭亲”了,棠敷早该请求支援了。
赤水水点了点头,没有做声了,又闲谈了会,才准备起身离去。
倩娘在旁冷眼看着,她并不在乎狐族发生什么事,也懒得听赤水水东拉西扯那一大堆,只是关心沧玉跟玄解。
如果说玄解的确被沧玉养成了一把利刃的话,那拿来开刃的血肉,除了沧玉,倩娘确实再想不到其他人了,更甚至掌控着玄解的人也绝不该是其他人。感情就是这么微妙的东西,好的坏的本来应当清楚分明,就如倩娘不高兴当初沧玉放宽了让玄解学习的底线,就如倩娘讶异于赤水水教导玄解的那些本事,一旦掺入了沧玉的感情,就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
她处于乱麻之中,觉得自己应该关心,却不知道怎么关心才好。
有关于两个场外妖的心情,沧玉是半点都不清楚,即便清楚,恐怕也不会在意,这是他与玄解之间的事,又掺杂了许多利益纠纷,已亏欠了天庭的人情,如今上司妖王都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说不上是要脑袋的麻烦事,可仔细追究起来,只怕也要活生生被剥去一层皮,自然不敢慢待,哪还顾得上这点近乎八婆的闲言碎语,烦恼忧愁。
将盆盆碗碗清理了一番,赤水水逃跑晚了一步,被强留下一同洗碗,他们四个大妖挽了袖子,一池水舀起冲洗,四双手转接,刷洗冲擦,一时间倒快得很。
至于鱼架与兔骨蛇皮连同那些腥臭的内脏都埋在火堆里一同焚烧了,倩娘挖了个小坑,说正好当花肥养料,倒是一点都不浪费。赤水水白吃了顿,嘴上仍不甘心,嘟嘟囔囔道早放了那两个小子走,不然六双手洗起来更快,洗碗这事儿又不是手多就快,说不准还要乱,到底不过十来个碗碟,哪有那么大排场。
沧玉擦干净了手里的碟子,将它放在桌子上,看着那闪闪发光的盘面,心道:这些碗碟经了两只天狐一只灌灌还有烛照的手,可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玄解擦了擦手,按照倩娘的指挥将洗干净的碗碟放到了他们应在的地方去,倩娘这才把赤水水毫不客气地关在门外,连同自己也一道出去了。
“你干嘛跟着我出来。”赤水水惊讶无比,“该不会是觊觎我的美色……”
倩娘翻了个白眼,冷冰冰道:“我呸!”
这时候沧玉喊她回来已经来不及了,春季的躁动没给他们俩带来烦恼,倒让灌灌鸟小心翼翼了这几日,恐怕这样的尴尬还要再继续下去。既然倩娘已经走出去了,总不能再去把她抓回来,两只妖吵嘴的声音纵然走出去数十步都还听得清楚无比,人家这么乐在其中,就由着去吧。
沧玉轻声叹了口气,折回到屋子里去看书,书卷久无打理,难免落了些尘埃,有些地方已经泛黄了,曾残留纸页的墨香早就散去了,那些污黑的墨迹龙飞凤舞,流淌成无数符号与线条映入眼中。
他轻轻拍打了下书,这些书上可没教权谋诡计,再看也是无用。
“你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玄解躬身点了一盏灯,床头柔和的明珠石于睡梦时照明还好,拿来看书就显得不太亮堂了,纵然妖族没有伤眼睛这个说法,不过反正不缺这点灯油,更何况又没准备就寝,就坐在了桌子边等着沧玉回话。
沧玉悄悄把脸从书后探出去观瞧,心道:这是一个人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按照实际上的年龄, 沧玉最多虚长玄解二十来岁, 他二十岁时无端与这天狐捆在一起, 那时的模样并没有比玄解好到哪里去, 甚至还不如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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