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谨思索:昨天晚上说今天要带我见一个人,大少爷忘性不大,那莫不是这街上的吃食与这要见的人有何关系?
和大少爷要是知道韩谨在想什么的话,大概会回他一句:少年郎,你不要想太多哦!
本着大少爷请客的心意,韩谨可劲儿吃了个够,看了一眼大少爷扁了又扁的钱袋子,终于说了句:我吃好了。
大少爷一脸心痛,心想:我是平日里没叫你吃饱吗?
可怜见得,谁也不知道他是心疼钱袋子还是韩谨平日里没吃饱这个事情。
和彦领着韩谨穿过这条充满诱人香气的街,又穿过两侧的白墙黛瓦,走进了长干巷的深处。
与中南路的熙熙攘攘不同,巷口依稀还有几处人影绰绰,越往深处走,越是静谧,本是有些闷热的天气,但在这深巷里,虽无风却像是有幽幽的凉意。
古巷深处,身着白衣的公子负手缓缓踱步,其后有一青衣少年眉目如画,不紧不慢地跟着,恍然间两侧的屋舍像是不存在了一般。
少爷不像少爷,更像是居于山间的隐士,一身风骨,运筹帷幄,却冷然旁观,青衣的少年不似少年,有着一夜风雪过后的冷寂,却像是忧国忧民的侠客,似乎能从他身上嗅到清晨山间风雪的味道。
白衣公子轻扣门扉,只敲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继续敲,在他准备再敲的时候,门内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门没锁,进来。”
和彦无奈,推门而入,回头看了一眼,跟韩谨说了句:“进来吧。”
韩谨微微观察了一下四周,与外表十分相符的院落,与院落十分相衬的主人。
和彦施了一礼,道了声:“林老。”继而又拉着韩谨行礼,
“此人便是您上次想见的人了,此番将他带来,还望您能悉心教导。”
韩谨明了,这是大少爷带着他来拜师学艺了,想来这位“林老”也是一位大人物,韩谨约莫能猜到他是谁。
昔年的北黎还不叫北黎,只是一个番邦部落,中原也不是如今这副模样,那时候中原的皇帝还不是姓萧,韩谨不知道是哪个时代更好些,他走过那些饿殍遍野的时候还没遇上和彦,但身旁是有给予他温暖的人的,沿路的老人家拖着将死之躯无奈笑着,这十年的太平盛世啊!
前朝的姜氏皇族近七百年的积威,然末代区区二十年,门阀割据,世家争斗,硬生生将百年基业拖累殆尽,政令不施,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军权旁落,引得北方部族虎视眈眈。
南梁萧氏□□皇帝虽武将出身,但素有贤名,奉命镇守北疆,却不知是哪一日起了反心,还脑子搭错了筋,暗中勾结北方部族,许诺待他年问鼎中原,北部番邦不必俯首称臣,不必朝岁纳贡,以清石江为界,可划江而治。
□□皇帝登基之时已年近不惑,登基之后,前朝重臣多数仍在原职,在位期间,虽不说百姓富足,但国泰民安,安居乐业也还是有的,只是其在位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韩氏一族镇守西北,韩式嫡系却被西北流民组成的寇贼杀害,前朝镇守西南的大将林祝请辞告老还乡,西南将士暂由韩氏剩余接管,□□皇帝在位一十三年,新帝登基之时方才而立之年,改元长建。
当年的林祝老将军是一代忠臣名将,为何在萧氏起兵造反之时默不作声?韩氏作为姜国的开国功臣,虽百年已过,荣光依旧,手握重兵,若不是他们默许,萧氏如何问鼎中原?却为何其子弟在新朝建立不过几年就无人了呢?而当今圣上登基后两年,韩氏子嗣凋零,四年后,韩氏后继无人,各地驻军群龙无首,北黎建国,大肆进兵中原,狼烟四起已近四载。
韩谨能理解和彦将他送来老将军这里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让他跟着老将军学行军用兵之道,不由得苦笑,韩氏子弟天生将帅之才,他天生就没有行军打仗的天分,所有人都以为他姓韩,他原来姓不姓韩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姓名中的韩字确实本就不是他的。
韩谨无奈,对着林老行了一个大礼,又看着大少爷,“大少爷的用意韩谨不明白。”
一直不吭声儿的林老出声咳了一声“和家小子,你什么德行我还是知道的,这小子虽是我让你领过来看看的,可你当真是决定了?”林老仿佛没有听到韩谨的话,依旧这样说道。
和彦看着满脸认真的半大少年,突然忍不住拽了拽他的头发,拽的不疼,倒像是在惩罚不听话的小娃娃,而后松开手,满脸正色道:“自今日起,你就不是我和家府上的一介小厮了,你的师父是林祝林老将军,今后要尊师重道,不可再像以往一样胡闹。”
韩谨正色:“禀公子,韩谨已有师父,一生也只会拜一位,林老将军大才,但韩谨不可背弃师父教诲,恕韩谨不能从命,韩谨于用兵一事上确实没什么天分。”
和彦好像是有些生气了,“林老将军用兵如神,你还怕他教不好你辱没了你韩氏的名声吗?”
林老将军眼神微动,见状也是叹了口气,道:“好了,不拜师就不拜了,我又不缺他这么个徒弟养老送终。你既然将他托付给我,我自然是会好好教的,虽不一定能教出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帅来,但韩家人的资质再差也不会是个行军打仗的白痴,你且放宽心。”随后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看这天色已到晌午了,你们不如留下来跟我老头子凑一桌。”
和彦刚想推辞,等着回去好好问问韩谨是怎么回事,却被林祝老将军拉着坐下了,和彦也只得拉着韩谨跟桌上坐下来。
韩谨此时才看到这间看似破败的院落,实则是五脏俱全,心底不由想到,这位大将军看着是个隐士,不成想也不是个真清净的人。
韩谨没见过那个时代,所谓的韩氏一族一呼百应,顺应民心,林老将军镇守西南,运筹帷幄。
韩氏灭族已是事实,林老将军挂帅封印二十余载,坊间早已传出他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更有甚者说他老人家早已超脱自然,飞升天界,不成想在金陵城的一个小街巷里居然藏着这样一个人物,这个大人物住着一间小破屋,倒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只是四周出来的侍从,藏于暗处的守卫,就能看出来这位大人物并不是 “大隐隐于市”之意。
似是见着韩谨若有所思,林祝也不注重什么涵养,边吃边问:“呐,你们来的时候是从中南路过来的吧?韩谨你来说说,你觉得金陵城的百姓们在吃食上如何?”
韩谨放下筷子,认真想了想“恕我愚钝,不能领会老将军的意思,金陵城的百姓安居乐业,吃食上虽不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但普通百姓果腹是没有问题的。”
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韩谨心想,凭什么外面流民四窜,食不果腹,饿殍冻骨如山,只有金陵城的百姓仍然在安居乐业,虽说临安也算安乐但绝没有天下太平时的盛况,也不是没有逃荒到金陵的难民,但发生□□时很快被压下去了,倒像是这连年征战,对江南格外地优待一样。
老将军沉迷于吃,好像没有听到韩谨说什么,韩谨见状也不纠结,吃饱了再说。
老将军招招手让人将东西都撤下去,而后才捏着胡子眯着眼道:“这金陵城内只怕也是安生不了几天了。你们今天先回去吧,明天开始,韩谨来我这里,和彦你就不用来了。”
回了和府,大少爷看着亦步亦趋的人还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道:“你可是怨我,将你带回来后,身份未明,外人都将你看作仆从。”大管家正好听到这话,真是忍不住笑了,谁家仆从待遇这么好!
韩谨看着眼前人神色闪烁的问出这样的话也笑了“不知道大少爷是怎么想的,你看着阖府上下,上至看着您长大的老管家,下至后院养马的马夫,哪个是将我当仆从看待的?”
和彦张口正要说什么,韩谨知道,无非是名声名义之类的,坊间传言的名声,将韩谨视作以色侍人之流,和府上下也确实未有言明韩谨以何名义留在和彦身边,若只是这个的话,其实韩谨并不在乎的。
和彦似乎还要说什么,就被韩谨打断,“和彦,你四年前将我从雪地里捡回来时,我年方十二岁,在和府四年,是我自己愿以仆从的身份侍奉于你,并非府上轻贱怠慢,你待我仁厚,便是亲生的兄长也未见得如此亲厚。
我以流离之身,霜冻之骨得遇你,是我之幸,乱离人白得了你四年照顾,说起来是我占了大便宜。”
这大概是韩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大少爷心想,平日里都是大少爷、少爷地叫,这么一听,我的名字还是很好听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还一本正经的,什么兄弟之谊,占了大便宜,说的什么屁话。
老管家在身后呵呵一笑,这俩少爷,今儿怎么都有些不大对劲,有些过分的客气了。
和彦似乎也感觉出来了,轻笑一声,这一笑不是往日里虚伪惯常的笑,到带了几分宠溺,韩谨莫名有些慌乱,没等他躲避,就听到低笑声传来,“韩谨,当年我将你捡回来最开始就是不是单纯的发好心,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从未将你当做一个普通孩子的。”
语罢还笑了一声才走,韩谨心底冷笑,哼,接着装,不把我当做普通人的话还那么娇惯着养?这要当真是个奶娃娃,早就被你养歪了。
老管家在身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欲言又止。
这俩人半真心半挤兑的,和彦却一宿没睡,一会儿怀念起年少时期偎红倚翠的风流,一会儿又是父母双亡举目无亲的悲哀,一会儿是眼前又是他将韩谨捡起来的那场大雪,一会而又是少年执拗的眼神,不由得哀叹,当年那么一个看着淡定冷漠,稚嫩笨拙的孩子如今长成了这么一个熊样。
☆、第 6 章
和彦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儿,突然起身坐起来,臭小子不愿意拜林祝老将军为师,还说已有师父了,怎么这么多年没见他提起过呢?
和大少爷大清早的就被表弟拉起来要出去逛逛,整个人都是迷惘的,但本着有好事也不能落下小韩谨的原则,于是,大少爷十分不厚道地拉着表弟决定去给韩谨制造些噪音,但十分不幸地被老管家告知韩谨一大早的就去找林老将军求学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老管家还偷偷瞄了两眼大少爷的表情,看起来和平常无两,就是精气神不大好,可以理解,倒是表少爷的表情甚是傻得可爱,不由得感叹,无知是福啊!
这几日韩谨一直早出晚归,头两天和彦还会问一下,再后来,合府上下都知道了,大少爷与韩谨小少爷闹别扭了。
哦,至于小少爷这个称呼,是在老管家的教导下加的,府上倒也没人不乐意,毕竟只是个称呼。
韩谨来和府四年,没人说过他的身份是什么,但谁都不是个眼瞎的,随随便便领进府的人,大少爷不离身悉心照料了许久,怎么可能只是想收个奴才?
韩谨不是每天都忙到晚上才回来的,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见和彦,只能尽量避着,但他知道和彦没睡好,他夜里辗转反侧看见和彦院里的光亮了半宿。
和彦很烦躁,他自认为只是因为没有睡好,恍惚间想起了跟寞娘姑娘要的安神散的配方,恍然间想起了寞娘说的话:
“金陵城如今偏安一隅,凭的就是你和家的财力和那群流民收编的兵,只要你和家不倒,财势还在,金陵城就不归萧氏管,皇帝要迁都,那就让他迁,绵延战火自北向南烧起,若是烧至江南,他这江山也就不用再坐了。”
和彦不由得苦笑,这是一个怎样混乱的时代啊!天下人都将重任压在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内斗不断争的是权,暗流涌动,要的却是这个半大的韩氏遗孤。
虽然可笑,却是事实,从来没有帝王敢小瞧天下民心所向,韩氏百年积威,已成了黎民的一种信仰,近乎神化,那些妄图趁着战火想坐龙椅的不在少数,韩氏不能为之所用,就只能杀了。
这不知不觉间又想的这么多,但觉还是要睡的,大少爷也不好意思这么大晚上去喊老管家,只能自己翻翻找找看还有没有安神香,正觉得自己可能又要瞪眼到天明的时候,就听到敲门声以及韩谨的声音,开了门,韩谨抢先道:“我起夜,见你房中灯火未熄,便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
和彦无语,抬头看房梁,刚想说没什么事儿,让他赶紧回去睡觉,却不想韩谨立刻从身后拿了一盒安神香,“我听李管家说,你这几日都睡不好,就给你把安神香捎过来了,你今天好好休息吧。”
和彦见韩谨将安神香放下后就要走,忍不住出声儿:“诶诶,你明天事儿还这么多,还要早出晚归么?”
韩谨回了和彦:“不用,明天林老有事,跟我说过不用过去了。”
和彦心底一喜,却没看到韩谨在转身的时候嘴角也是上扬着的。
次日一早,就有人见着和大少爷带着两个少年郎胡天黑地,胡吃海喝,过了这毫无意义的一天,晚上回去就见老管家在书房守着,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和彦将韩谨和夏孟瑜带出去一天不着家的事儿。
和彦从老管家手里接过信,扫了两眼就塞给了老管家,老管家看了默不作声,倒是和彦揉了揉眉心道:“看来皇帝决心迁都临安,且已决定将江北三城割让北黎了,大将军石敬辉决意请战,已被下大狱了,不出半月,临安就是南梁的新都了。”
北黎野心勃勃,与南梁之间必有殊死一战,如今这架势,南梁劳民伤财,北黎不见得就不是穷兵黩武了,可皇帝陛下疑心重,又太过软弱,割地求和之事,一旦行了,南梁就等于示弱了。
可若是南梁以割地签署盟约的话,南北之国还能和平几年,可就怕北黎野心太大,率先挑起战争啊!夏孟瑜若是被北黎皇作为牺牲品投到南梁挑起事端的借口的话,是不会允许他活着出现在北黎的。
此时老管家犹犹豫豫地说道:“大少爷可否想过,表少爷也许并非如所见那般纯良呢?”
和彦嗤笑一声“你看我们家一介商户,内里都争斗不休,皇家怎么可能会有心思纯良的孩子安然无恙活这么大?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坏心眼儿。”
老管家心里默默想到:不是见他没什么坏心眼,应该是看在已故夫人的面子上吧。这说起来又是一把辛酸泪,你说这大少爷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和彦整日里似乎也不干什么正事,整日里就闲着出去逛,没事儿就带着人出去玩,倒是夏孟瑜陪着一起玩的时候多,毕竟韩谨如今是要学习的人。
长建十年七月初,南梁皇帝迁都临安,与此同时,南梁派遣祁相与北黎和谈,割涣城、栎城、铜陵城三城于北黎,签订盟约,与北黎划江而治,互不侵犯。
也不知是皇帝突然开窍了,还是觉得大好的河山成功被分出去了一部分,反倒不再重文轻武了,甚至是专门派人来请林老将军出山,但被以年老体迈为由拒绝了,不过林老将军将自己的儿子林小将军给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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