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说着,声音像要哭了,半晌哽咽道:“对不起,再给点时间吧?他可以做的很好的,别骂他了,好不好?”
室内一静,虫鸣声顿时显得极吵。
一人打破凝滞:“我们又不能把他怎么样,也就骂两句了,嘴长在我身上,还不让说了?”
又一人说:“只是苦了严师,要一直被困在这座荒山。”
“散了吧。”琴魔终于开了尊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他已过中年,看什么都淡淡的,学生们吵得这么激烈,也没见他波动一下。
众学生散去,北思宁藏在阴影中,目送口口最后一个出门。
他脸上还挂着泪痕,精致的小脸上两只红眼眶格外明显。
弱小又可怜。
北思宁想,他是因为我才哭的。我给他丢脸了。
缓缓踏步进了屋里,琴魔淡淡说:“来了?”
北思宁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嗯。”
“都听见了?”
北思宁呼吸急促起来,点头。
“你心思不在琴上,自然弹不出心音。要想进步,得要直面自己。不能再为了谁而弹,要为了你的心弹。”
琴魔道:“都说野兽即便修出灵智,也是没有心的,你有吗?”
北思宁看了看手指,莹润雪白。所有练习受伤的痕迹,都被他强大的力量修复了。
他哑声说:“我有。”
司命猫伴着红石出生,灵智天成。即使别的妖做不到,他也应该做到。
这是他作为妖王的使命。
***
站在下一道光门前,闻争久久沉默。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住,搓来搓去,粘膜变得干涩,泛着丝丝拉拉的疼。
这个占据重要戏份的少年,名字是一片空白,所有称呼到他的地方,都是一个模糊到无法辨认的音节。
这让闻争危机感直线上升。
闻争忍着难受踏进下一扇光门,逼自己快点。
视觉回笼时,闻争看到一片典雅的古华夏建筑。空间极大,一根根承重柱上雕着繁复的花纹,巧夺天工。
北思宁盘腿坐在大殿正中的高台上,身前放了一把琴。
这里眼熟得很,正是那六合派的主殿。
琴音忽然倾泻而出,银瓶乍破,浩浩荡荡如银河坠野。闻争听过这支曲子。在这个空间里,此刻,从手底的震动传来,比曾经听过的断章多了许多惊心动魄。
这无疑是内行外行都能欣赏的表现,高台之下,一张张面孔都带着茫然和震惊。
闻争在北思宁抬头间隙扫过人群,看到了站在最近处的人。
严师琴魔,和不知名的少年。
曲终,带着对妖族的改观,不少人盛赞过北思宁之后,和同伴交头接耳的走了。
琴魔表情依旧淡淡的,眼角皱纹却透着喜悦。
“不错。”他说。
北思宁从台阶上迈步下来,与严师的少言相对的是不知名少年的猛烈夸赞。
叫少年或许已经不太合适了,他又长大了些。五官长开,依旧清丽,只能说是气质使然,得天独厚。
“宁哥你弹得太好了!”他兴奋得双颊通红,眼底的爱慕多得要溢出来:“你比很多人族都弹得好!比那群师兄都好!他们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严师对吧?”
得到琴魔的赞同后,他滔滔不绝道:“我就知道,宁哥没有做不到的事,宁哥这么美,又这么强,我背不下来的书宁哥看一遍就会了……唉,我要是有宁哥的一半就好了。”
北思宁忍不住笑了一声,点了点口口的脸颊。
少年呆住。
妖王对外吝啬笑容,连柔和些的表情都很少见,只有北摇山那些毛茸茸的小妖们有权享受。口口平日里被他温柔对待,已经是让周围人震惊的亲密了,但那些都不及妖王笑起来这一瞬。
满目琳琅尽失色。
“啊,唔,我……”少年突然眼眶泛红,鼻腔一酸,转身匆匆跑了。
北思宁莫名,看了看点了对方脸颊的手指,怎么,戳痛他了?
琴魔心情好,难得调侃一句:“害羞了吧?”
北思宁:“……别骗我,哪有人害羞了像要哭?口口平时也不这样。”
“那就是又害羞又喜欢你吧。”琴魔只是不爱理事,并不是不懂人情,相反,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很多事看得都比当事者更加清楚。
“……嗯?”北思宁大脑空了空,在走廊上停下脚步。
六合派的走廊恢弘大气,层层叠叠,外侧重重云海,翻涌着心绪。
半晌,北思宁才动了脚步,跟上琴魔,问他:“严师,他好像经常和我说喜欢我。是……想结为道侣的那种喜欢吗?”
琴魔无奈摇头:“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青年脖颈间忽然一片灼热,他伸手一扯,漂亮的红色石头从衣襟里飘出来,在他眼前晃晃悠悠,盈盈笼罩一层灿烂红光。
道侣?道侣!
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吗?
……当然喜欢!
二婶并没有骗他,哪只司命猫不喜欢被喜爱的感觉呢?崇拜的,喜爱的,信任的目光。从一开始,口口就一直注视着他。
伴生石发热,这是他心动的证明。
——“思宁,司命猫与别的妖族不同,生来就能开灵智。”
——“为什么呢?因为不凝妖丹不得灵智,而我们的伴生石,在年幼时,可以充作妖丹助我们修炼。”
——“上天赐给我们伴生石,是因为喜欢我们。”
——“司命猫天生命好,你将来会有一个特别好的道侣,爱你,敬你,视你若神明。”
——“记住,收好你的伴生石,它能在关键时刻,保护你的道侣。”
“严师,”他声音急促,这一刻忽然褪去了妖王的威严,像个青涩的孩童:“他是个人类,他能同我结成道侣吗?”
琴魔悠悠说:“是妖还是人,重要吗?”
不重要!北思宁在内心大喊,我和人族没有区别!我也是天生拥有灵智的!我是司命猫!
“……我明天去见六合掌门。”他道。
口口是六合派掌门的儿子。
修者的世界真实又残酷,你可能会因为身份被优待,却要承受更大的压力。口口周岁时测出天资平庸,那以后掌门就半放弃了他。
即便放养,口口依旧是掌门的儿子,内门永远有他的一席之地,丹药符箓,各种修炼资源,不说多么豪华,缺也是不会缺的。
有时掌门定时关心,还会送他几样惹人羡慕的法器。
可惜口口性子太过绵软,受了欺负不懂反抗,活活把自己搞成了个小可怜。
要不是北思宁那次发现他,给他撑腰,还不知要被欺负多久。
最初听说口口和北摇山妖王混在一起,六合派掌门意外没说什么。
洞仙遗府在妖王手上,即便是三门六派也不得不承认,北摇山已经在修界和多方有了利益牵扯,不能再随便动了,以免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收场。
既然如此,儿子和他搞好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当他听到了北思宁单独约见的内容,仍然表现出了十足的惊讶。
“什么?您再说一遍?”……甚至说出了这样没有意义的话。
“我想和口口结为道侣。”
北思宁郑重说,复又冷傲:“其实也不需要你的同意。”
***
仍然是那座灰蓝的山,青黑的远树,脚下的灰石山径寂寥一片。
闻争心脏狂跳,伸手一摸,脸上全是眼泪。
剧里的北思宁表现得越是兴奋喜悦,他不好的预感就愈发强烈,甚至到后来,吃醋的力气都没有了。
脚底像被冰水浸泡,抬起来活动一下,都能感到一阵痛麻。《生存空间》不存在痛觉模拟,基于这个架构做的副本自然也没有。这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觉得自己疼,疼得他冷汗都冒出来了。
蓦然,他第一次见到大黑的场景浮现在脑海。
差点被车撞到的,黑色破塑料袋。
浑身是利器切割的口子,四肢弯折。
向前走了一步,又浮现了一道光门。闻争有预感,这是最后一个片段了。
北思宁究竟想和他说什么呢?
闻争闭上眼,尽量平静心绪,让自己冷静。不论如何,他是一个战士,更是北思宁承认的现任伴侣。他是战士。他保护世界,也会保护伴侣。
他一定是勇敢的,无畏的。
闻争踏进光门。
时间的指针被拨动,不知道中间经过了多少谈判,妥协,博弈,眼前俨然是婚礼现场了。
红绸装点着整个六合派,术法的光辉将夜晚的大殿长廊妆点得亮如白昼。
北思宁立在大殿门口,身边站着那位娇艳如花的少年。
少年今天也着一身红色,衬得他整个人精神焕发。
他脸上的红色就没退下去过,时不时往北思宁身后躲一躲,引来北摇山众妖的哄笑。
“宁哥,”人走了一波,他凑在北思宁耳边说:“你今天太美了………”
口口的眼神近乎痴迷。
北思宁刚要说什么,六合派掌门带着僵硬的笑容进来了。
“贤婿,”他道:“恭喜。”
“同喜,”北思宁不卑不亢道。
今日的六合派来了大半个修真界的人,各个都想见证历史。
几千年了,妖族与人类修者争斗不断,深仇大恨祖祖辈辈堆积起来,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妖类的身体,可以作各种炼器炼丹的材料,而人类修者的金丹,对一些妖来说又是大补之物。这局面好似注定要走向一方的毁灭。
如果没有北思宁这位坚持出山的新妖王,也许妖族连年积弱,最终真的会沦落为任人奴役的种族。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北思宁就是出现了。
他不惧怕,也不仇恨,第一件事是带着众妖下山,在有能力自保的情况下,和人类接触并交易。
妖族的鳞褪,换掉的牙,掉下的角,许多东西在他们眼里无用,却能在人类炼器师那里卖上大价钱,还不用损失什么。
而成功交易的人类得了好处,也会下意识地维护他们,不要搏命就能得来的好处,谁不喜欢呢?
妖王一步步地改变着局势,不知不觉,人族修者大宗门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而今天,显然是妖族正式参与历史的一刻。
他竟然和六合派的嫡系弟子结为了道侣。
从此以后,北摇山将正式被修界接纳,不再有人敢仗着身份歧视妖类,也许两个种族真的有和解的那一天。
宾客们心情激荡间,北思宁携着少年,从殿外踏着花路,缓缓向内走来。
流光划过天幕,花瓣纷飞如雨。
“思宁。”口口站定,小声说:“我们该喝酒了。”
北思宁摸了摸胸口,声音紧绷:“等等,我还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口口露出懵懂的表情。
英俊的妖王弯了弯眼睛。
口口真是脆弱单纯,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敢说,全场没有人不知道,毕竟司命猫的伴生石,是样极其、极其珍贵的宝物。
司命猫浑身上下都是宝物,但这枚伴生石,无疑是引来觊觎的最重的砝码。拿他炼器,可以炼出防御神器,能抵挡仙人一击。有了它,便有了镇派之宝,连三门六派都遍寻不得,可谓人人垂涎。
然而每只司命猫都只有一颗伴生石,且将石头看得很重。就算特地去猎杀,临死前的司命猫,也多会选择把它用掉。
这颗小石头,便成了更加难以高攀的圣物。
而现在,北思宁将它送给了自己的伴侣。
宾客们无不惊呼,私语声越来越响。口口将那颗石头收在了手心,低头观察。
“这就是……伴生石?”
他语调有些奇异。
北思宁拿过装着桃花美酒的玉杯,递给口口:“别看了,我们该喝酒了。”
小臂交缠在一起,口口眼睛红红的,笑着说:“是呢…………”
一只匕首骤然插进心口。
北思宁胸口一痛,缓缓低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少年。
六合派的弟子们忽然集体亮出法器,攻向前来贺喜的妖族。大殿里顷刻兵戈一片,乒乒砰砰。
玉杯砸在地上,酒水洒了,反射着成片成片的流光。
尖叫,哭喊,质问,火与烟。
北思宁最喜欢的白虎被人捅破了肚子,倒在血泊中,他瞳孔一缩,想要冲过去,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为什么?”北思宁问。
少年忽然变了一副脸红,狡黠地笑起来。
“宁哥?想不明白吗?”少年后退两步,摸了摸北思宁的脸,手中攥着那颗鲜红的,莹润的小石头。
“也是。不过是只妖,你懂什么?”
不过是只妖。
我懂什么?
……不懂的,明明是你,你们这些人类,人类……
闻争听到北思宁最后说,然后像有什么爆炸了。
因为他听见了隆隆的响声。
骤然爆发的恨意如同烈火烹油,像有火在每一根神经上烤。四肢百骸却是冰冷的,冷得他牙齿打颤。闻争咬紧牙关,口中仿佛尝到血腥味,迈步却一个踉跄。
冷静点闻争,别被强制弹出去!
等等,再等等!
场景一变,他又回到了空山小径上。
他疯狂的呼吸,两手抓着地上的雪,好一会儿才止住痉挛。
等闻争终于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换了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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