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一个黄昏,用“大概”这个副词来修饰那一幕场景,是因为方里已经记不清天空具体的样子了。
他记不清那红得快要燃烧起来的天是被夕阳沾染的还是自己眼前的血染红的。
他只记得自己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努力才控制住没有手抖,将胸腔被破开一个窟窿的谢柏沅背到了唯一一处还算得上完好的避难所。
他想自己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人,不是个好的爱人,也不是个好的堂哥,更不是什么救世主。
原来所有人的期望加起来,在他这里都抵不过让谢柏沅活下来。
谢柏沅苏醒的时候,避难所已经破败不堪,但方里事先将他挪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让他不至于被塌陷的墙壁淹埋。
至于方里,谢柏沅从附近的废墟下面将他挖了出来。
那些沙砾和石块压在他身上,他像是在沙砾下面睡着了,安静地蜷着身体。
在避难所里,谢柏沅守着方里的尸体过了两天两夜。
这两天里,一到夜晚,怪物就开始在街上游荡,一旦嗅到活人的气息,它们就会立刻疯狂起来。
这些东西有坚硬的外壳,刀枪不入,就算谢柏沅持有武器,也只能和他们干耗着,以守为攻。
他身后的避难所里躺着方里,谢柏沅攥紧了手边折断的一截钢筋,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他必须守住这里,因为这里是他的最后一座城池,里面藏着他最宝贵的东西。
在最后一晚,谢柏沅追着最后一只蜘蛛怪来到了这些怪物的老穴。
在这里他见到了这些怪物的母体,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人脸蜘蛛。
谢柏沅在此之前见过它一面,在两天前,一场乱斗中,它的蛛腿趁乱洞穿了自己的胸腔后便逃之夭夭。
他这两天保存实力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将母体打穿,近乎残暴地将它的蛛腿一截截敲断。
杀了母体后,他并不急着离开副本,而是回到那个破烂的避难所,抱起方里,带着他走出这座彻底荒废了的空城。
副本已经结束,城门不再有限制,可以任他随意进出。
城外是鸟语花香,天空万里无云,仿佛城内末日般的景象只是一场幻觉。
谢柏沅终于得到了令大多数人趋之若鹜的“奖励”——实现愿望的权力。
他的愿望是方里能够回到他身边,并且为此答应了列车两项条件。
一是方里会回来,但是身份样貌都会发生改变。
二是两人的记忆有关这辆列车的记忆必须全部抹去。
谢柏沅答应了这两项条件,同时提出自己的一点要求——等他亲自送方里离开后再清除他的记忆。
他将方里送上车,明知此时方里已经忘记了他是谁,却还是忍不住许下一句承诺。
“我会找到你的。”无论我们分隔多远,分开多久,只要我们还会相爱。
候车厅外有一片迷雾,没有人清楚里面具体有什么。普遍的说法是迷雾里藏着许多嗜血成性的怪物,还有人说那雾气会侵蚀人的内心,走在其中,人会迷失自我。
大家都认可的一点是:迷雾很危险,进去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真相是,这片迷雾能够让人丢掉他宝贵的东西。
方里在雾里弄丢了有关谢柏沅的记忆,而谢柏沅在雾里弄丢了方里。
两人面对迷雾时的恐惧,来源于他们内心深处,对失去对方的恐惧。
******
这段被封存已久的记忆重新苏醒,方里找回了他丢失的东西,迈出去的步子顿了一下,好半天,才张了张嘴。
他是想喊一声谢柏沅的,想重新摸上谢柏沅的脸,想问问他心脏的位置有没有留下什么伤疤。
但张口的时候又瞬间意识到他们这是在副本当中,而且很有可能是在杭梦的幻境里。
他收回了自己刚刚迈出去的腿,心想,在这种环境里,鬼怪通常会通过窥探人的内心,让人看见一些能够以假乱真的假象,用以迷惑对方。
最好的方法就是,敌不动我不动,以免过早暴露自己的弱点。
果然,他刚刚有这个想法不久,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方里转身,他看见了谢柏沅。
谢柏沅穿梭在白雾当中,似乎也在四下寻找他,两人刚一对上视线,谢柏沅紧锁的眉头稍微放松了些。
“跟我走,”他快步走过来,向方里伸出手,“这雾有问题……我们先找到其他人,防止他们被迷惑了心智。”
方里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那只手,压下将手搭上去的冲动。
谢柏沅见他没反应,挑着眉“嗯?”了一声,连嘴角自带的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都和平时如出一辙。
方里:“……”这要是假象,那只能仿得也太他妈像了。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应该说些什么。
是“我回来了”?还是该说“我爱你”。
然而没等他煽情多久,另外一股力道直接从身后扯住他的胳膊,不容分说地将他拉了过去。
方里一回头,看见了……又一个谢柏沅。一模一样。
哦,还是有区别的,仔细看这个刚冒出来的似乎比先前的要年轻一些,面部线条没有现在这样棱角分明,但眉眼是一样的冷厉。
这个谢柏沅霸道地将人圈在怀里,喉结滚了滚,一句话像是酝酿了半个世纪之久。
“你看,我找到你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表情复杂地看向了方里身后。
方里心中有一丝不妙的预感,这种预感在他转身后得到了证实。
——他身后,站着两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新的”谢柏沅。
一个胳膊上绑着纱布,神情看得出有一丝错愕。
一个浑身浴血,表情麻木,但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嗝儿屁。
方里听到最开始的那一位清了清嗓子,抱着胳膊,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说,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方里:“……白日见鬼。”
他这十年来最大的失误,大概就是在幻境里恢复了记忆。
第110章 三号
一直以来,朱易乘始终认为,他沅哥的为人处事用两个字就能高度概括——魔鬼。
谢柏沅性格当中自傲、固执、不近人情的那一面让他有些时候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好相处。
实际上朱易乘不知道是,谢柏沅性格里的这些长满刺的地方,在遇到方里之后,已经一点点地收敛了很多。
当然,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其中必然经历一段漫长的时间……
而现在,四个不同时期的谢柏沅同时站在他的面前,方里发现自己需要纠正一点错误的认知,那就是无论何时,谢柏沅都是个很难搞的对象。
“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一号谢柏沅问。
方里犹豫了一下,斟酌着用词答道:“……见鬼了。”
按照记忆回溯的时间线来看,他身后的应该算是二号谢柏沅。
二号刚刚还沉浸在重逢的惊喜当中,待冷静下来,察觉到周围还有三个“自己”后,眸色一沉。
方里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二号垂眸看他,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长能耐了啊。”
方里无话可说。
好在三号是个快要咽气的,一张嘴就是一口血咳出来,没能抛出什么让他接不上话的提问。
可是方里看不过去,加之他知道这些伤都是谢柏沅曾经确确实实遭受过的,心就像是揪成一团,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忍不住伸手替对方擦去嘴角的血丝,却又在三号伸手过来的时候及时反应过来,侧身避开他的接触。
三号是个说不了话的,见状直接抓住他的衣角,嘴唇翕动。
方里从他的口型里读出了两个字:别走。
“……”
这是要他的命。
在他最纠结的时候,四号吹了声口哨。
方里看过去,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和一条黑色的牛仔裤。毛衣脱了一半,露出一截精瘦的腰,和腰上那一枚用绷带扎成的、画风迥异的蝴蝶结。
这一幕过于眼熟,尤其是那枚蝴蝶结,几乎是立刻就调动了方里的一段回忆。
那时候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
在副本里,受伤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方里对处理伤口这一块很不上心,在一起后,谢柏沅最常做的事就是为他消毒包扎。
为此,谢柏沅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在他耳边说:“宝贝,打个商量……下回换我打头阵?”
方里往往会斜他一眼,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谢柏沅挑了挑眉,天地良心,他只是心疼自己的爱人。
方里皮肤白,加上人看着瘦条条的,那些乌紫的伤口横在上面,从视觉效果上来说,看上去十分地惨烈。
谢柏沅替他小心包扎好伤口,看他蹙眉就心疼,恨不得将那些伤转到自己胳膊上。
彼时的谢柏沅实力还不够强,后来他的战斗力在一次次的副本考验当中得到不断提升,打头阵的终于变成了他。
同样的,受伤最多的也成了谢柏沅。
那一次副本中,鬼怪是个会在雨夜造访村庄的、手持长镰的高帽男人。
比较特殊的是,这是个七号车厢的副本,原本当时他们已经闯到了三号车厢,谢柏沅却说什么也要回一趟七号。
问起原因来,他只说回来有事要做,却闭口不谈具体是什么事。
谢柏沅当时的为人和能力已经得到了普遍的认可,甚至隐隐有发展成为一整节车厢的领头的趋势。
面对老大突如其来的任性,其他人商量后得出一个决定——回去可以,但是不能所有人都回去,至少得留一半的人在三号。
结果谢柏沅大手一挥,说:“没那个必要,你们都留在这里,我和佑文回去就行。”
结果这一次回去,谢柏沅明显不在状态,关键时刻还因为走神,被高帽男人的长镰划伤了后背。
处理完被高帽男人破坏的木门后,方里提着酒精绷带进来,垂眸看向趴在床上的谢柏沅。
谢柏沅见他进来,乖乖撩起衣摆,露出背上的伤口。
“其实我……嘶——轻点儿,痛死了没人赔个新的给你。”
方里嘴角勾了勾,但明显是那种带着冷意的笑。
谢柏沅不说话了,他能察觉出来方里的不悦,也清楚方里这样外冷内热的,真生了气的时候不能往木仓口上撞。
方里生气的点是谢柏沅太过自傲,且最近的表现有些急躁,和以往的他判若两人。
气归气,他手上的动作还是放轻了不少,冰凉的酒精碰上来,偶尔方里温暖的指腹也会擦过他后背上的肌肤,带着一丝微妙的酥麻。
谢柏沅叹了口气,将绷带递给方里,身后的人半晌没动。
他想起来什么,于是脸上重新聚起笑意,打趣道:“上回教你的绑绷带,学会了没?”
方里瞥他一眼:“挺腰。”
谢柏沅照做。
方里木着张脸,开始用绷带在他精瘦的腰上一圈又一圈地缠绕。
片刻后,他道:“好了。”
谢柏沅用手摸了摸,觉得手感有些微妙,他起身站到屋子里的镜子前面,侧身照了照。
随即,他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腰侧“长”了个雪白的蝴蝶结出来。
再看方里坐在床边看着他,一脸“敢拆你就死定了”的表情。
谢柏沅摸了摸那枚蝴蝶结,违心地夸赞了一句:“包得挺好。”
后半句话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就是过于可爱了些。
方里还跟他僵着:“说吧,你是为了什么要回七号车厢?”
在此之前,谢柏沅不说,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方里当然不会认为谢柏沅态度强硬地不让其他人一起回来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想要独享,谢柏沅这么做,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只对他们两人意义重大。
他之所以会跟着谢柏沅过来,是出于对谢柏沅的信任。
他不是个做事非要讲究个什么原因的人,尤其对象是谢柏沅,信任二字,就已足够。
显然谢柏沅对这种信任也是十分受用。
谢柏沅微微俯下身,胳膊垂在方里背上,贴近了他的耳朵低声说道。“我给你和我,准备了一份礼物。”
方里皱了皱眉,耳朵被热气搔扰得有些发痒:“什么礼物?”
话音刚落,谢柏沅视线顿了顿,欺身压过他,两人一上一下躺在床上。
“不久后你就会知道了。”谢柏沅亲过他的耳廓,吻一点点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将方里故意端出来的冰冷全部击碎。
他的声音从方里颈侧传来,带着湿湿的潮气:“不早了,亲爱的。”
那次副本之后,谢柏沅就开始动手写起了日记。
再然后,方里还没有等到这份“礼物”,他们就折在了一号车厢里。
现在人就在眼前,方里回忆起这段往事,突然有种冲动想问问对方,当时他究竟准备了什么?
“你在那儿吗?”
白雾中陡然响起了一道女声,不是赵小彤,这声音比赵小彤要更加清脆稚嫩一些。
方里提高了警惕,顾不上应付那四个“谢柏沅”,将注意力全部放到耳朵上,努力辨认声音的方向。
女生笑了笑:“嘻嘻,你果然在这儿呀,你看看你周围的人,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方里:“……”
他想他明白这个考验的意思了。
白雾里的声音是杭梦,他目前的遭遇应该是某个考验。
果然,杭梦的声音接着说道:“你认得出谁才是你真正的好朋友吗?你们的友情是否真的经得住考验?”
“你的好朋友就在他们中间,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选错了……”杭梦的声音顿了顿,变得幽怨起来,“那你根本不是真心对他,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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