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砸在红鲤的手背上。
不同于涤清池冰冷的池水,泪是烫的,烫到红鲤下意识收回了手。
在心上烫出了一个圆圆的疤。
她将手送至唇边,伸舌一勾,将泪舔去,吞下。
便是化成一抔土,这滴泪也已融入自己血骨。
就这样也好。
李孤云不肯将头转回,也就看不见红鲤贪恋的目光。
想得到这个人,恨不得吃了她。
妖吃人,吃.精怪,都是大补。
更何况吃至爱之人,该是何等滋味。
肉紧而嫩,血烫嗓喉,饱餐一顿,从身到心,餍足圆满。
可她最后也只舍得,吞下她的一滴泪。
为自己流的泪。
好像这么一滴,不足指腹大的滚圆,砸在手背上也只是小小的水花,就已把她喂饱。
红鲤撂开手中的杂草,看了眼天边。
“不愿看我吗。”
“再不看,我就要死了。”
李孤云迅速回头,瞪她,眼中滚烫的泪把眼圈烫出了淡淡的红色,她恼红鲤乱说话。
红鲤仍在笑,她说:“我是鱼,还有盼头。我化形,还活着。”
“我死了,你守在这做甚,做活死人吗?”
李孤云一字一顿道:“我入世,不过是行尸走肉。”
红鲤一晃神,心底爬上密密麻麻的痛楚,像龟裂的瓷器。
一阵风吹来,就能碎成一地,不成样子。
她强忍下,心中越痛,面上越笑,痛楚像是一味补药,将她浇灌得愈发妖娆恣意。
红鲤坐起身,以手支地,目光落在那把剑上。
剑被随意丢弃在池边,孤零零的,此时却夺取了红鲤的注意力。
“不就是怕孤单吗,还像小时候。我看仙人当初把我留下,就是怕你这朵莲花天天哭鼻子呢。”她调笑道。
李孤云唇紧抿着,只一眼不错地看她,不肯说话。
“我陪你。”
李孤云一愣。
红鲤伸手摄剑,横在身前,笑靥如花,语气柔柔。
“今日红鲤以身饲剑,以血入剑,只盼你喜乐,只愿常伴身旁。”
随着这句话从她唇中吐出,红鲤的面色渐渐苍白,像浑身的血液都被剑慢慢吸食。
李孤云先是不敢置信,随后面露惊慌绝望,伸手就要夺剑。
红鲤声音宛如惊雷,骤然炸开:“我都要死了!”
李孤云身形一晃。
身上的血液都被抽取出去,该是何等痛苦。
红鲤吸着气,脑中一片混沌,痛楚和晕眩交织,割裂了所有思绪,她定了定神,勉强出声,带着妖邪的蛊惑人心。
“你更喜欢我陪着你,不是吗?”
“何必拦我。”她的唇已是惨白,一袭红衣裹着失去颜色的身躯,触目惊心。
李孤云还要夺剑,红鲤往后避开,竭力蛊惑。
“这样才是最好的,孤云,你信我。”
声音像羽毛,飘飘荡荡,无依无靠。
李孤云颓然之色尽显,丝丝茫然钩织。
这样……真的会更好吗?
不能否认的是,若是红鲤与她根茎化为的剑融为一体,其实——她也是喜欢的。
总比埋入土中好。
是这样吗。
自己真是这么想的吗。
李孤云的思绪繁乱,像撕扯不开的乱麻。
天边的初阳也要升起。
红鲤转而看向天边,笑道:“逃不过的,左右都是一死。”
李孤云也重复道,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已经失去了心神,她双眼里的哀伤让人见之欲泪。
“都是一死。”
自来得到都是难事,失去却如流水。
用不着多久,仿佛转眼间,剑被浇灌地愈发精神气,一丝极细极浓郁的血线从剑柄处蔓延向下,位于剑的中轴。
泛着淡淡碧色,如玉的剑里,小心翼翼守护着这份宝藏。
在血线抵达剑尖的那刻,红鲤再也握不住剑,人也像一片红枫,轻飘飘跌落。
李孤云接住了她,让她躺在自己膝上,抱入怀中。
红鲤问她,“我现在是不是不好看了?”
李孤云摇了摇头,想说话,张开口时却是哭声先窜了出来。
“哭什么。”红鲤艰难地转了转眼珠,“你要……活着,活下去,否则这柄剑就要为别人所使了。”
李孤云点头,又摇头,哽咽道:“你故意的。”
红鲤扯了扯唇角,面上仿佛只有黑白两色,苍白重墨。
“……什么?”她隔了两息才发出声音。
“你故意让我活着,你让我去看人间。”李孤云抹了把泪,“说什么盼我喜乐——你明知我不喜欢人间,只想和你在一处,你也知道人间没那么好,你什么都知道。”
她有些语无伦次,语速很快,生怕红鲤下一息就彻底消失,“你太自私,几年后,几十年后,当我对人间失望透顶,又去哪里找你。”
“你想让我忘不了你,但我何时忘记你过。”
红鲤脆弱的眼珠子里满是愉悦和满足。
“……我很高兴。”
原来她把自己看得这么清楚。
原来她看得这么清楚,这么明白,还是爱自己。
从前不忘,现在不忘,以后说不准就忘了。
妖邪,自私自利,生性多疑,即便为爱大度,爱里总掺杂着天性。
死了的,消失了的,是再也寻不着,再也不会厌倦,再也不会分开的。
永恒的消亡,即是永恒的存在,李孤云忘不了她了。
她只会爱她。
这份爱奔向永生时愈壮烈凄美,李孤云爱其他人时愈寡淡无味。
这么想,李孤云活下去也很不错。
她活着,自己在她心中便也活着。
红鲤死了,李孤云活该爱她更久。
爱她很久。
红鲤满足地、贪恋地、深深地看着李孤云。
仿佛预知到了这个眼神背后的意义,李孤云来不及抹去的泪直落落地往下砸去。
啪——
小小的泪滴直直砸碎膝上的人影,像穿透了一个幻影般轻易。
红衣消散,红鲤已去。
泪毫无阻碍地落到了李孤云的白衫上,洇出一滩小小的圆月。
第049章 (深水加更)
“过得很快嘛。”贝海摸着下巴,有点惊讶,“居然第五遍就过了。”
要换其他场,其他演员,这个成绩早挨训了,要被贝导揪到一边讲戏的。
但这是重头戏,要很丰沛、多转折的情感,表演的又是宋见栀这个新人,贝海是做好要连着早起三五天、把这段戏磨下来的心理准备的。
现在看看之前的镜头,有些地方虽然不是次次尽善尽美,但素材完全够了,把每遍表现好的部分拼拼凑凑剪在一起,够了。
宋见栀拿着纸巾,坐在明绪面前,轻轻为她擦拭着泪痕。
身上是妖娆的红衣,还作成妖邪模样,脸上的神情却变了,她动作温柔,神色却淡淡,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
她们两个距离很近,明绪很清楚,宋见栀的眼神并没有焦点,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
明绪握住宋见栀给自己擦着泪的手,定定看着她,道:“在想什么?”
宋见栀一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她对明绪笑了下,笑容却有些飘忽。
“没想什么。”这个答案一出口,连主人都察觉到了这四个字有多敷衍,她眨了眨眼,换了个明绪应该更喜欢的说辞。
“在想,我NG让你哭了这么多次,回头你会不会……”
她抿唇一笑,眼波盈盈,“再欺负回来。”
话中之意呼之欲出。
明绪还能在什么地方能把她欺负哭呢。
眼尾眉梢,晕开的红妆里,埋着明晃晃的暗示与勾引。
明绪呼吸一停,攥着她的手腕先是更紧了些,随即放开,看向她的眼睛里隐有探究,被李孤云的黑眸挡在后面。
旁边都很热闹,只有她们这里,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宋见栀替明绪整理着方才乱了些的衣领,表情自然轻松,半点不介意明绪没有答话。
或者说,根本是想让这个话题自然结束。
最后,两人都听见明绪道:
“怎么舍得让你哭呢。”
一句似是而非的暧昧的话,成功破冰,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忘却前因、冰释前嫌的意思。
宋见栀随便找了个借口,从明绪身前溜走。
宋见栀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想什么。
脑海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两个角色之间的纠葛,她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这只是一场戏。
可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提醒她,语气坚定:这是宋见栀和明绪主演的对手戏。
她下意识地躲避着明绪。
硬要描述的话,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是有两股念头在作祟。
包括方才对明绪的那番回应,不像平时的宋见栀,可她自然地做出来了,并丝毫不排斥。
她要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收拾好,再去见她。
剧组还在调整机位,拍几个空镜头,要好一会儿才开拍。
她一袭红衣,在哪儿都那么夺目,索性到一旁看胡凡和詹白玉摆弄象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她现下最适合做一个真君子。
在两个老者你一言我一句旁,宋见栀轻轻抚了抚心脏的位置。
死过一次的人,演起将死之人,原来有莫大优势。
生者拥有的东西,是死者再也求不来的,人总到死时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活人演起要死的人,总是难的。
那种渴望爱的姿态,渴求被记住的祈望,切切实实地在濒死时从人的胸腔、人的眼中迸发出来,热烈而绝望。
人活着时,喜怒哀乐齐聚一堂,爱人时眼里有光,恨人时心里有怒,同时也被人爱,被人恨。
哪怕是一只误入房间的蚂蚁,窗边探进病房的春樱,只要打过照面,都能与自己建立起联系。
死后,再不能爱人,再不能被人爱。
如红鲤这么爱恨鲜明的妖邪,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三日生命内,竭尽全力,让李孤云忘不了她。
只要李孤云忘不了她,只要李孤云记得她,爱着她,她便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在世上存活。
红鲤得以与李孤云长相守,永远不必怕李孤云薄幸,不必忧李孤云腻烦。
她盛放了三日,鲜血融成一团火,灼热而凄美。
在李孤云的泪成圆月时,红鲤风华绝代的一刻定格封存,血滴殷红,滴落李孤云心头,化为一粒朱砂痣。
李孤云见可爱的人不及她的感情皎洁纯然,见热烈的人不及她的作为炙热滚烫。
终此一生,忘不了她,只能爱她。
胡老的书中,李孤云在红鲤之后绝情断欲,心——不如说是爱人的能力,也随着红鲤一起死了。
红鲤带着她的一颗心死去,留下薄薄的一层肉,上头映着红鲤的影儿。
再无他人立足之地。
红鲤死时,是幸福的。
宋见栀渐渐明晰了红鲤的心思,在那短短的、又无比漫长的五遍轮回中。
她懂红鲤为何伪装,为何在李孤云拆穿自己时又那么满足。
李孤云知道她自私、贪婪、有所企图,然而还会爱她。
可自己呢?
自己并不坦诚。
明绪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就连昨天的亲热,连她主动的态度下隐藏着的,更深层次的原因,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喜欢自己。
这对明绪太不公平了。
也让自己——不满足于现状。
这又怎么够呢……
哒,哒。
象棋子轻敲桌面的声音,宋见栀被惊醒,见胡老执棋子望着自己,她扯开笑道:“胡老,怎么啦?”
胡凡这才把棋子摆到棋盘上,边道:“栀丫头,这是出不了戏了?”
宋见栀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嗯,受到了些影响。”
某种程度上,她和红鲤是共通的,一时之间难以从身上把这个角色剥离出来。
“你入了戏,身上就有了两股子意气,两个意识,却只有一个脑子,一个你。此时去想七想八,可不是丢三落四吗。”
一连串的数字从胡凡口中蹦出来,诙谐有趣,舒缓了些宋见栀心里的不安,她眉头舒展了些道:
“胡老您说得对。”
詹白玉则道:“我演了这么多年戏,觉摸着最重要的,是你这个角色该拿的时候要拿起来,该放下时要放的下。”
“演员要用一具自己的身体去塑造那么多角色,你当是穿不同的衣裳,把衣裳的味儿体现出来,该脱下放回衣柜时就脱了。”
最后,詹白玉笑了声道:“不过这身红衣你还得穿几天呢,现下做红鲤就是,何需想那么多。”
这些都是老一辈的教导,宋见栀听得认真,可听到最后忍不住问:“如果受了角色情感影响呢?”
詹白玉还要再说,胡凡摆了摆手道:“才演几场,有什么影响,我看你是瞎想。年轻人哪有那么多顾虑,晚上睡一觉,该忘的、能忘的就忘了,忘不了的,就去做。”
“你当红尘还有几年,难不成二十多岁就来陪我们老头子下棋吗。”
宋见栀也不恼,还反思了下自己。
詹白玉宽容笑道:“我倒觉得,不是你受了红鲤影响,是红鲤受了你影响吧。”
说完,他扬头看了眼明绪的方向,还跟胡凡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仿佛聚众磕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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