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心底下刻着一对细小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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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坦之被擒后,戚少商怎么也不见顾惜朝回来,心中便有了数,过去一看,果然自己的马已经被偷了,包袱里也少了两件衣裳。等到段誉来问他可有见到萧峰,戚少商独个儿坐在空荡荡的客房里,摇头道:“不用找了,多半是与顾惜朝一道去西夏了。”
段誉问:“你怎么知道?”
戚少商道:“我虽然与萧大侠不熟,却是最最知道顾惜朝的,他必是要去兴庆府。”
段誉好奇道:“若是他去了别处呢?”
戚少商气定神闲道:“我在这里,他去不了别处。”
他说这话时候,是笃定了自己不多时就能把顾惜朝重新捉出来,无甚需要担忧的;不料等独自在床铺上睡过一夜,起床去练剑时候,却骤然见“顾惜朝”正裸着上身在院子里打拳!
他险些就要扑过去抓人,好在多看了一眼,发觉这“顾惜朝”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与虚竹、段誉一般中了招,只是不晓得为何发作得这样迟。
他眉头紧皱,去问了虚竹:“昨夜不曾发觉,我竟是也中了那游坦之的招,如今看人都不太得劲——”正说着,他眼角又瞥见一个“顾惜朝”蹦蹦跳跳出了门,哪怕知道这不是他心中那人,也免不了多看了一眼。
虚竹已给客栈中诸人看过,向戚少商道:“此毒也没什么大用处,多段时日就自行失效了,想来戚楼主辨得出虚实,也不算太妨碍。”
戚少商叹气道:“辨倒是辨得出,只是成日里眼一花就能见着那副模样,偏偏他又不在眼前,着实叫人心烦。”
虚竹问:“敢问戚楼主见到的是何人?”
戚少商道:“莫非虚竹子猜不到?”
虚竹道:“我本担忧,若是戚楼主不愿出手相助,我灵鹫宫也无万全的把握能治好顾公子,如今看来,倒是不必发愁了。”
“真有法子?”戚少商精神一振,“自我三年前因罗光一案与顾惜朝重逢,他身上武功就一直不灵光,后来发觉是魔功的症结,我曾助他散功,但……”他面孔上露出忧愁的神色:“但他这些年不知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身上的伤病左一件右一桩,若是没了魔功护持,怕是等不到重拾武功,就要病发身亡。”
虚竹道:“不错,他心脉曾受重创,全靠魔功周全,偏生这门功夫练久了不异于饮鸩止渴。”
戚少商道:“莫非虚竹子要戚某把心挖给他?这可不成,我跟顾惜朝要么都活着,要么一起死,换了命又有什么意思。”
虚竹听他口中说着“不成”,脸上却带出些思虑来,心头一跳,赶紧道:“挖心是不必的,只不过要戚楼主一段心脉。”
戚少商大笑道:“老天爷果然待我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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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甘鸿云那一日眼看戚少商抱起顾惜朝就急匆匆走了,立刻取了剑想跟上,岂料就这一耽搁,到了大道上竟连戚少商的背影都寻不见了,只得一个人往白人岩寺去,以期再与戚顾二人碰面;谁知刚到代州城外,忽然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他脚踝:“师、师兄……”
甘鸿云唬了一跳,定睛去看,方认出草丛里那血人竟是薛鸿林,冷语道:“原来是你,这般拉着我,不怕染了我身上的下流毛病么!”
薛鸿林却顾不上他斥责,艰难道:“……师傅他们,中了一个怪人的暗算,唯有我,我——”他说到此处,口中鲜血汩汩流出,大睁着眼睛就此气绝,手却依旧牢牢抓着甘鸿云裤腿。
薛鸿林活着时,哪怕他伤得再惨、再重,甘鸿云都免不了记恨他头一个对自己恶言相向,可此时薛鸿林最后一口气咽下,甘鸿云却立时记起昔年同门学艺的情谊来,默默弓下腰,抚上薛鸿林双目,长长叹了口气。
然而薛鸿林纵然苦撑多时,却也未能告知什么用得上的消息,甘鸿云探听多日,才找到泉林派当时住过的客栈,知晓他师傅与几个师弟白天还跟一名中年人相谈甚欢,到了夜里却一个个木愣愣地往外走了。更夫疑心他们冲撞了什么,连看都不敢多看,甘鸿云顺着他发现薛鸿林的方向寻了半天,才有个乞丐称看见他们往西边去,同行的正多了一个中年男子。
甘鸿云心想:此事这般蹊跷,我此生中只见过那袭击戚大侠的嗔鬼与之类似,莫非师傅他们也是撞见了西夏人?
他再顾不得白人岩寺之约,独自赶赴西夏,零零散散倒也寻得些师门行踪,这一日他在石州客栈打尖,忽然耳朵里听得邻桌两个江湖人正在谈营救萧峰一事,言语间提及“顾惜朝”这个名字,立刻上起心来。
只听一个沙哑嗓音问道:“难道戚大侠真跟那顾惜朝有私情?”
一个尖细声音低低道:“玄寂方丈都认了,岂能有假?——再悄悄地与你说个消息,听闻去年顾惜朝在金风细雨楼,却不是睡的地牢,而是睡在戚楼主的床上!”
沙哑嗓音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他们两个男人,仇人……”
那声音尖细的说道:“谁知道呢,兴许当年他们两个就不清白,否则顾惜朝怎么能从戚大侠手中逃出命来?”
甘鸿云也一愣,心道:是啊,戚大侠若要杀顾惜朝,怕是早就杀了,何必听顾惜朝提那些条件?可他非但不杀,还护着顾惜朝,哪里是一时被迷了心窍,竟是用情至深了!可惜顾惜朝狼心狗肺,非但当年辜负了戚大侠,如今也瞧不出有多少喜欢,这可真是气人!
他还想再听这两人多说些,却听得一声长啸,屋顶簌簌震动,又有兵戈呼啸之声不止,显然是有人在房上动起了手!
小二出门张了一眼,大惊而逃,倒是客人们有立在外头观战的,甘鸿云亦在人群里,却见几道黑影正在房上围攻两名侠客,一人身材高大,空手对敌,掌风似有龙吟之音,另一人青衫卷发,反手将纸伞一撤,抽出一柄雪亮长剑,甘鸿云忍不住叫出声来:“顾惜朝!”
他这一声却是惹了祸事,那些个黑影仿佛对“顾惜朝”这名字十分敏感,登时分出几道袭向甘鸿云,风中顿时腥气大盛,他本能倒退两步,却觉喉头一冷,拿手一抹竟沾了一手的血红,这才后怕起来:若是方才退得迟了半步,这脖颈只怕已经断了。
好在顾惜朝已注意到他,不待黑影发出第二击,从屋顶上飘然而下,抓着甘鸿云后背一推;甘鸿云眼里只见顾惜朝手中纸伞一晃,伞面上一尾青龙迫日,再就是一抔腥血劈头盖脸将他淋了个透,原来是顾惜朝拔剑斩断一道“黑影”——他倒是自己拿伞挡了血污,一身青衫仍旧清清爽爽,结果全浇甘鸿云身上了。
那“黑影”被斩落在地,方能看出是名瘦削男子,只不过这人被砍成两断,肚腹里不见肠子流出不说,人竟还在挣扎动作,直到那名与顾惜朝同来的高大侠客过来一掌拍碎他头骨方才消停。
这侠客正是萧峰,他见有人叫得出顾惜朝姓名不说,顾惜朝还肯救他性命,便问道:“这位是?”
顾惜朝踢了一脚地上尸体,冷淡道:“戚少商的朋友。”
然而黑影并不止这一人,甘鸿云不待喘息得当又嗅到了那股腥气;这一回顾惜朝却不帮他了,甘鸿云左支右绌避开几招,却见顾惜朝自管自挡下数十杀招,衣袍猎猎如御风问月,实在好看得紧,手下不由慢了一分,右臂登时一阵剧痛,被生生撕走一块肉去。
顾惜朝瞥了他一眼:“仔细你的命。”
萧峰过来替甘鸿云接了两招,问顾惜朝:“莫非是戚兄托人来寻你了?我就说,你不该那般一走了之。”
甘鸿云闻言,立时想起方才为戚少商的不平来,也顾不得正生死关头,怒道:“顾惜朝!你这魔头,无情无义,负心薄幸!戚大侠那般对你,你竟然将他弃之不顾,跟着这个男的跑来这里!”
顾惜朝大惊:“甚么?”
甘鸿云指着萧峰问:“此人是谁?你怎地未与戚大侠同行?”
顾惜朝虽听惯了冷言冷语,平生却还是头一回受这种指摘,扯在一处的又是戚少商,哪怕刀光剑影中,也不免心头一晃,眼前闪过夜雨酒香剑光琴音去。
萧峰急道:“小顾,当心!”
原来顾惜朝的剑慢了半寸,一道黑影直扑而来,眼看就要在他胸口掏出一个血洞,却见一柄重剑直直飞来,锃地将这黑影钉在了地上。
萧峰松了口气,过去碎了黑影头盖骨,顺势拔出那柄剑问道:“是哪位朋友出手相——”他这句话却未问完,盖因瞧见此剑剑柄上铁画银钩地刻了“惜朝”二字,顿时悟到了来人身份。
果然,只见戚少商风尘仆仆而来,一把扣住顾惜朝手腕,压着怒气道:“可算是抓到你了!”
Tbc
恭喜大当家千里抓顾成功~
第十六章
戚少商一来,原本僵持的局面立刻倾斜,萧峰更是愈战愈勇,不多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尖啸,那些黑影瞬间四散奔逃而去,毫不恋战;甘鸿云捂着手臂伤口,这才发觉方才围着观战的客人早散没了,最早跑走的小二却战战兢兢走了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那尸体:“这、这……竟把尊者给杀了?”
萧峰被这些黑影纠缠了几日,闻言竖目道:“这等鬼物,称甚么尊者?”
小二据实以告:“约么一两年前,夜里常常有人被伤了性命,正是这些尊者做的,衙门也不顶用,后来还是一位大师讲要供奉它们……”
顾惜朝冷笑一声,问道:“供奉了它们,它们就不杀人了?”
小二道:“被杀的都是心不诚的,我们这些心诚的怎么会出事?”
顾惜朝问:“死了的人又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心是诚还是不诚?”
小二断然道:“夜里不好生藏在家里、偏要出去招惹尊者的,定是心不诚!”
萧峰摇头,想叫顾惜朝不必争辩,却见戚少商方才还持着剑杀神弑鬼,这会儿却抓着顾惜朝肩膀,身形晃了晃就整个儿倒了下去;顾惜朝给他压得一个趔趄,慌忙撑住他身躯,唤道:“戚少商?戚少商!”
这一路遇险无数,顾惜朝哪怕生死一线间也是镇定自若,萧峰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般失措,当即以为是戚少商不好了,亦紧张地上前查看,捏住戚少商脉门探了片刻,方面色古怪地放了手,推了顾惜朝一把:“他就是太累了,睡着了。”
顾惜朝把戚少商磕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扳起来一看,果然是睡得香甜,连眉头都展开了,当即恼得想丢他下去;偏偏戚少商纵然睡着了,那只抓着他的手也是不肯放开的,顾惜朝只得继续撑着他,向萧峰道:“萧大哥,我们停留不得。”
萧峰看了甘鸿云一眼,意有所指道:“不错,但既然戚大侠来了,你还是与他一道为好。”
“你、你就是萧峰?”甘鸿云大吃一惊,顿时觉得先前的话不妥当,只好四下乱看,不当心瞧见有一具黑影的尸首有个胎记在手背上,不由浑身一震,仿佛全身浸在了冰水里。
萧峰察觉他异样,问道:“小兄弟怎么了?”
甘鸿云两步上去翻过那尸首,把他变形的面容看了又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他与我师弟鸿平长得可真像。”
顾惜朝道:“恐怕他就是你师弟。”
甘鸿云道:“怎么会,我师弟跟泉林派其余人在一块儿呢,他,他们一行人中了圈套,该是往西夏去了。”
顾惜朝与萧峰对视一眼,俱是面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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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石州城中人人惧怕“尊者”,顾惜朝他们这些不敬之人只得连夜出城;戚少商倚在顾惜朝身上被扛了一路,到了要翻城墙的关头倒是醒了。
他大约梦到了什么好事,眼中还带着柔软的深情;因着大半个身体本就压在顾惜朝身上,戚少商一伸胳膊就把人紧紧抱住了,在他耳边道:“你还想去哪儿?”
好在萧峰已提着甘鸿云越过城墙,这边只剩他们二人,顾惜朝也不计较被戚少商抱着不体面,叹息道:“你来作甚么?就那么想跟我一起身败名裂?”
戚少商笑起来:“其余事休提——我若是不来,你心里当真好过?”
顾惜朝道:“不用日日对着仇人,自然好过。”
“我却不好过。”戚少商把他按在怀里,颇有些留恋地抚摸他的卷发,“你一走了之,哪里晓得我看旁人都会看成你的模样,尤其是这把头发,晃来晃去气人得很,我又不好上去打人家,日日夜夜煎熬无比。”
顾惜朝推开他,笑道:“你要打我?”
“要。”戚少商把他按在城墙上,靠过去用一个亲吻压住了他的嘴唇。
顾惜朝从戚少商的亲吻里尝出了一种疲惫与执着,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才过了七八天,戚少商就成了这模样,莫非是我想得不对?他即使与我分开,也不会活得更轻松?
他心中如同开了个口子,有一些汹涌的感情像洪水一样冲了出来,使他在戚少商怀里罕见地乖顺;这种表现显然鼓舞了戚少商,等这个亲吻停止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
顾惜朝恍然回神:“萧大哥还在等我们。”
戚少商也反应过来这事儿办得过分忘情,轻声问:“你是不是上次就拿到了那个东西,所以才要去兴庆府?”
顾惜朝颔首:“是。”
戚少商不再多问,揽着他的腰一跃而起,高耸的城墙在他们面前只不过是一道微不足道的障碍,瞬间就被抛在了身后。
谁知城墙那头空无一人,不论是萧峰还是甘鸿云都不见影踪,戚少商与顾惜朝起先还当他们等得久了又不好意思回来催人、不得不去左近歇息,彼此都有些赧然,直到发觉地上一道掌风深深掀起草木才变了脸色,顾惜朝道:“又是他们。”
“西夏一品堂?”戚少商拔剑在手,“我一路虽未与他们正面交锋,但发觉许多打斗痕迹,猜测交手双方中有你们,这才循着这些追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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