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格安脸上浮现出了微妙的难以置信的神色,爱德格的表现像对他失望透顶,决心抛弃他了一样。
他咬紧了牙关,他死死地盯着门框,盯着已经走出去的、看不见的小少爷的身影,仿佛有深仇大恨,可仔细看根本没有恨意,他只是一个强撑着不肯流出眼泪而瞪眼的孩子。总之,他看着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可爱德格走了之后的几分钟之后,格安就渐渐收敛了这种神色,变得面无表情。他慢慢地把头靠在墙上,身子靠在很软、还有爱德格气味的被子上,眼睫像一只微微扇动了翅膀的小蝴蝶,很是脆弱地抖了抖。
这是试炼。
格安想。
因为他有不想让爱德格知道的事情,有不会坦诚布公的情况,他自认为是一个忠心至极的仆人,可是他甚至还没有他的主人坦白。
他的地位很高,可那都是爱德格给他的,没有了爱德格的格安就什么也不是。然而这样的自己却不知感恩,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还比不上一只贵妇手中精致漂亮的观赏犬。
格安思绪飞散,痛苦地想到了先生说过的话——“你在炼狱中,往前一步就是业火、荆棘”。
地狱,业火,罪孽……
先生所说的这些东方人常说的忌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啊?
——是,爱德格的眼泪吗?
还是他的失落?
还是他的叹息?
还是他离去的背影?
到底是什么啊?
如果爱德格的失望就是他要踏过的业火、要斩断的荆棘,那么这时候先生再次问他,他又会怎么回答?
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咎由自取!
“嘭!”
格安的拳头横着砸向身侧的墙壁,走到门边的人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后退的身体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温热的液体撒了一身,引来急促又轻微的呼声。
谁?
……爱德格少爷?
格安猛地睁开眼,就看见神色尴尬站在门边的爱德格,他不知道为什么去而复返,身上一片深色的印子,那是水洒上去的水痕,小少爷正用手在衣服上无济于事地拍,还抖了抖,像是这样就能把洒上的水都抖掉。
“爱德格……”
“给,拿着。”爱德格手忙脚乱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床边,把手中的水杯往前一送,在格安接了之后去拧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洒的其实不多,但是湿湿地黏在身上一点也不好受,当然了,水并不多,结果是什么也没拧出来。
他怨怪地看了格安一眼,控诉道:“你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格安像是一个不明就里的笨蛋,愣愣地等着被爱德格数落,好像这就是他要经历的业火,将要遭受的磨难,但是也许在格安的心里,这大概也是爱德格原谅他的前兆——因为爱德格去而复返——所以也能算是他心中真正所愿想的进展。
“爱德……”
“干什么?”爱德格先一步看了格安一眼,打断了他,他眼中的格安坐在被子里,手中乖巧地端着一杯水,呆呆地看着他。
“喝啊,”爱德格的声音小了一点,说,“端给你的。”
格安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给……给我的吗?”
“是啊,”爱德格被逗笑了,湿了一片的衣服也拧不出水,便索性放任不管了,他坐到格安旁边问他:“嗓子还难受吗?”
格安看了看他,这才反应过来一样,摇了摇头,将那杯水喝掉了。
“爱德格少爷,我不难受。”
“不疼了吗?”爱德格问道。
“不疼了。”
格安摇头,看见爱德格侧着头看他,神色半真半假地说:“骗我。”
爱德格说完这句话,也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只是安安静静上了床,盘腿坐在格安的旁边,说道:“格安,你是不是骗我?”
“没有的事情,我的小少爷。”格安很难过地笑了一下,他很能明白爱德格的意思,这个‘骗我’大概不单指嗓子的疼痛,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不过他还是假装自己没听出来,解释道:“不疼。我只是有些哑,一直都不疼。”
格安的声音极致的温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是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他的爱德格小少爷并没有想要生气地直接离开他,也没有对他失望透顶——他还给他重新倒了一杯温水润喉,即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欺瞒,可依旧还想着自己。
试问,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比得过爱德格?能这样对他好呢?
“格安,你不许骗我。”
爱德格命令他,不过这句命令还没说完,他的眼睛先蒙上了一层雾。
这听起来似乎很悲哀,爱德格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虽然新日莱特人不太相信东方遥国的这些东西,但他流了一点东方的血,想来也不一定就一点感觉都不对。
而与此同时,爱德格也非常了解格安,格安的身手总是很好,他要是真的想走、想欺瞒爱德格,用心地算计他,那么总是会滴水不漏的。
在这片朦胧的泪水中,爱德格看不见格安,也看不见格安有没有什么相关的反应,只有一个浅浅的微微波动的影。
“我不骗你。”
爱德格听见格安这么说,看动作的轮廓,他似乎想伸手抚摸爱德格的头,可最后手臂还是只虚虚抬起了一点又放了回去,“亲爱的爱德格少爷,我不会骗你的。”
我永远不会欺骗您,不会背叛您。
有些话总是不能好好地说出来,这样太过繁琐啰嗦,又有些沉重,或是过于严肃,于是格安便选择了沉默,默默地在心中补了这么一句。
“那好吧。”爱德格伸手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后打算把那些他不想思考、搞不清楚的事情都丢开,最好丢到永远也不会再看见的角落,他红着眼睛看格安,只想要一个有关于今后的承诺。
“格安,关于那些人的事情,还有你怎么认识他们,什么时候认识他们……这些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不问了。你要是不想说,我也可以不知道,这是你的自由,”爱德格说,“但是以后的所有事情,以后发生的任何,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你都能让我知道吗?”
爱德格大抵也是不知道自己对格安抱有什么样的情感,他只是单纯的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明白格安的人,最知道格安的人,无论是什么,格安和他都不会有秘密。
可现在他发现一点也不是这样的,格安的秘密比自己想的多的多,而且自己还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过这太独断了,爱德格又心想,我这样其实也不太好。毕竟,格安他不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我可以做的事情、我可以得到的东西,格安不也可以吗?他是我的骑士,我的侍卫,他就应该什么都有。包括秘密。
爱德格自己也没发现自己有多么的矛盾,他的千思百虑像是从不同地方汇聚而来的河流,而自己就处在交汇口,被各种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道推的东倒西歪。
不过有一点不得不说,骑士这个词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太常用了,在早五六百年,这个词就是单纯一个兵种,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在专属护卫的意思上更多了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说出这个词就会让爱德格感到一丝不自然。
就是要摸摸脸的那种,因为感觉有些烫。
爱德格想了想,见格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想了一会,这才说:“没关系,是我说的太怪了。格安,你也可以不用什么事情都——”
爱德格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格安突然拉起他的手,虔诚地吻了他的手背。
格安的嘴唇很干,有些刺手,和爱德格平滑细腻的皮肤完全不同,可爱德格一点也不讨厌,他还感受到了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好像渗进了皮肤,从手背到手腕、小臂、大臂……一路向上,那种热度蔓延到了自己的头顶,好像连自己身上的皮肤都肉眼可见地变得微红。像他哥哥爱德华喝醉酒的时候一样,还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格安……”爱德格出口的声音很颤,他自己也十分意外,竟还有鼻音,简直就像是在软绵绵地撒娇。
爱德格立马闭上了嘴,打算一句话也不会再说出口了,至少现在不会。
“好。什么都让您知道。”
格安这么说道,他的吻不是礼节,也不仅是尊重,这滚烫的触感更像是一场庄重的誓约,用心脏向他承诺——我是您永远忠诚的骑士。
于是这一刻,爱德格也不得不伸出手,情不自禁地缓缓地拥抱了他。
第十四章 情态
爱德格的身上总是有很好闻的气味,那种气味格安非常熟悉,他从五岁开始闻到了二十二岁。可只有这个时候,他不是很希望他们离得这么近,因为自己身上并不像爱德格一样好闻。
格安动了动,想让爱德格松开,他不敢太大幅度地动作,他怕自己的反应惹爱德格不开心。
果然,爱德格说:“别动。”
他的呼吸在格安的耳边,然后怀抱加重了力道,不容置疑地紧紧抱着格安,在血腥中精准地筛选出了熟稔的兰花味。
兰花在东方是君子之花,据说越是品性高洁的人就越是能配得上这种花,爱德格的母亲也热衷于东方文化,因此对兰花爱得热切。
奥金夫人一直很喜欢格安,她曾说格安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坚韧,就是所谓的君子之风,而这是奥金家的两个少爷都不具备的特性,于是,格安就因此受到了夫人的欣赏。
与此同时,还有一点被奥金夫人所赞赏的,就是格安对爱德格忠心耿耿。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不过夫人似乎对其有着不一样的见解,她总对格安和爱德格报以温和且奇妙的目光,谁也不知道她温婉柔美的外表下想着什么。她教格安不少生活上的事,有些能帮助他更好地照顾爱德格,而有些连格安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比如插花、绘画、东方的星象学……等等等等,她像是在教一个亲生的孩子,只要是格安有一点感兴趣的,她都愿意告诉他。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提爱情,那么格安最敬最爱的人毋庸置疑是奥金夫人,她满足了格安对情亲的一切幻想,对他极其负责,从未把他当做下人看待过。
格安每日每夜都要将夫人最爱的花悉心照料,和夫人一起插花,久而久之身上就有一股这样好闻的兰花味道。在夫人刚刚去世的时候,格安身上的味道成了爱德格的宝贝,不管爱德格是哭、失落、难过……还是陷入其他什么样、不好的情绪,只要能闻到母亲的味道,他就会慢慢平静,有时会哭到睡着,有时则会在格安怀里安安静静地趴着,让时光变得静谧。
到如今,对于爱德格来说,兰花已经不仅仅是母亲喜欢的花朵了,甚至他觉得兰花和母亲的联系都变得不真实,像是一个描述母亲爱好的简单概述,是很单薄的话语。现在的兰花,早就成为了格安的标志,爱德格只要闻到,就知道格安在附近,他就会变得安心,且底气十足。
即使是在血污中,带着格安独特体味的清浅的兰花香也能快速地钻进爱德格的鼻尖,他把头埋进格安的肩窝,小心翼翼地嗅着,仿佛这才是真正能感受到格安存在的事物。
仿佛怕惊动格安,爱德格的气息非常轻,让自己尽量不要像个动手动脚的流氓少爷。不过格安却因为这格外轻而略显刻意的气息察觉到了爱德格的动作,不过他没有动,实际上,在爱德格说“别动”之后他就如爱德格所愿,他对爱德格总是任取任求。
爱德格沉默地抱着格安,慢慢就把自己挂在格安身上,格安身上很热,爱德格竟然感到有些困。这种暖意中,爱德格快把刚刚自己因为格安隐瞒而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忘掉了,他迷迷糊糊地想,我们……到底有多久没有见了呢?
“五个月了,爱德格少爷。”格安轻轻地回答,爱德格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五个月,真是太久远了。
久远到爱德格一想起来,就能释怀所有的一切——算了,隐瞒就隐瞒吧,爱德格认真地想,没有比怀里这个人更重要的事情了。
许久之后,爱德格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花,他“啊”了一声,对格安说:“对了,格安,我差点忘了!”
爱德格掀开被子,将压了半天变得有些蔫儿有些扁的花束拿出来,想了想,看了格安一眼,开始窸窸窣窣地拆花束的包装纸。
“爱德格少爷……?”格安安静地看着,有些疑惑,“您在做什么?”
“拆开它,我想里面应该有我要交易的东西。”
交易的东西?
格安愣了下,随即不自觉地想起一些事,无奈地动了下嘴角——他见到了爱德格太激动了,竟然已经忘记这是在十五街区。
十五街区是地下交易所,在整个新日莱特,目前只有寂都边上的这个是最大最黑暗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交易所是由寂都所“养”着的。
地下交易的物品多是违禁品、走私品、稀有物品,这些东西流入国内会影响国民秩序,产生不良风气,某些物品的大量流入还会影响国家贸易和经济的发展,所以一般都是少量、暗地的交易。交易表面上看是给罪犯和违法走私者提供了便利,不少黑市商人、二次转手商从中牟取暴利,但如果真实统计多数都是直接交易,很少才会走黑市和二次商贩,而且除却一切铤而走险的亡命徒,交易者不乏名门世家的少爷小姐。
这世上,能付的起地下交易所高昂价格的人,不是倾家荡产送上了自己的一切的人,就是家底深厚对价格不为所动的富人,尤其是爱德格这种身份的阔少爷,为了些稀奇玩意儿,花多少钱都愿意,反正家族不缺钱,少爷们花钱也从不在乎。
格安曾经来过十五街区,对这里也算熟悉,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爱德格也在这里,更不知道爱德格会交易什么——如果格安一直在爱德格身边,那么小少爷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足十五街区一步,这种地方配不上他的身份,也不适合天真可爱的生存。
爱德格和十五街区扯上,对小少爷来说,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13/51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