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家门前的石阶上,遥望头顶。夜鲛长在深海,穹顶外不见阳光,也没有星空,只有零星的几条会发光的海鱼游过上空。
族里各处终年燃着夜光珠,虽也够照明,但终究还是昏暗。
“啪”,额头一痛,一粒小石子掉到地上。我看向飞石来处,高高矮矮一众孩童聚在不远处,见我看向他们,嬉笑着跑开,过了会儿又站住了往我这边指指点点。
“傻子,族长的儿子是个傻子……你看他那傻样!”
“墨忆是个傻子……”
“傻子连哭都不会……”
我愣愣看着他们,不反驳也不伤心,如他们所说就跟个傻子一样。
人群里我看到了墨笙,我那个混蛋堂弟。他留着鼻涕嘬着手,瞧着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我和他其实是一般大的,他不过小我几天。他既然四五岁,我应该也不会大到哪儿去。
“墨笙,去,教你堂哥怎么哭。”一名稍大点的孩子一推墨笙,那鼻涕精就着力往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到我面前。我坐着他站着,我只能仰起头看他。
他将手指从嘴里抽出来,脸上露出与长大后一般无二的恶意表情,叫人忍不住想一巴掌呼他脸上。
“臭傻子,你和墨雀那个贱人一样,都是废物!族里的废物!”他伸手用力一推,将我从大石头上推落。我重重摔到地上,掌心一片刺痛。
抬起手,掌心被碎石割破,鲜血淋漓,可我仍是没叫没哭,连声儿都没出。
墨笙一脸得意,还要再来,忽然从我身后奔出来一名身量娇小的小女孩,手里挥舞着一截比她人还高的灰色珊瑚柱,冲向了墨笙。
“你滚开!”小女孩怒气冲冲,吓得墨笙转身就逃。
不远处的那群孩子再次爆出大笑,嘴里念叨着“墨忆是个傻子”,蹦跳着离开了。
我是个傻子?
墨笙是傻子我都不会是傻子。
抚养我长大的嬷嬷说,我五岁前的确不怎么活泼,也不爱说话,但五岁后就好了,能说会哭,机灵的很。她说我只是开智晚。
小女孩转过身,珊瑚柱再拿不住,掉到地上。
她边抹着眼,边跑到我身边,用着稚嫩的声音问我:“哥哥,你有没有事?”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的脸,那竟是幼时的墨雀。
我睁开眼,只觉头疼欲裂,昨晚的事逐一闪过脑海,都是零星的片段。
好像……我骑龙了?
捂着额,我小心瞟了眼身旁,偌大的床榻上除了我并无他人,龙蛋好好放在床脚铺着毯子羽毛的小篮子里,我上前听了听里面动静,鼓点一样的心跳声十分清晰。
“铜钱!”我招来小鱼奴,询问昨夜灵泽是何时走的。
他转着铜铃似的眼睛,道:“公子醉的不省人事,陛下等您睡着了就走了。”
我点点头,他见我没问题了,转身要出去给我传膳,我在他出门前一刻叫住他。
“陛下……”我盯着地面,手指不自觉揉搓身下被褥,“有说什么吗?”
小鱼奴扶着门,想了想:“就说让您好好睡,不要吵您。”
明明我问得问题也不如何奇怪,不知为何却自己都觉得尴尬。
清了清嗓子,我道:“知道了。”摆手让他退下。
殿中再次只剩我一人,我仰躺回床上,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抬手捂住了脸。
手背微凉的肌肤贴在额上,缓解了醒后的头痛与那不知所起的无措。
昨夜一切犹如梦一般,这要是传回夜鲛族,绝对要让墨笙吃惊到下巴都掉下来。
北海王背着我看了一晚的荧鱼。
哪怕将来我离开北海,独自生活,这也是光宗耀祖值得子子孙孙流传下去的经历了。
随着龙子日渐长大,灵泽几乎每日都会驾临飞霞宫,哪怕不宿下,也要来看一眼。
关于我要成为下一任龙后的传闻愈演愈烈,而在我被宣入龙王寝宫“帝锦宫”,并被允许留宿时,这传闻达到了顶峰。墨雀甚至第二日到宫中与我道喜,说紫云英都准备好封后大典的贺礼了。
灵泽对我的宠爱与日俱增,甚至免了我对他的叩拜礼。
我心中惶恐之余,又无法抑制地生出一丝得意来。
灵泽待我,并不像寻常玩物,至少他不觉得我卑贱。
夜鲛族人人嫌我弃我,真想瞧瞧他们知道龙王都对我另眼相看的样子,一定很好笑。
“孟章祭将至,陛下事务繁忙,只得烦劳公子前往帝锦宫与陛下相聚了。”灵泽身边的龙宫总管恭敬说着,退开身,显出身后贝母状的巨大步辇。
龙宫总管原形是只大鲎,生来全身覆甲,头上无发,只脑后有一条如鞭的长尾,足足高了我两个头,脸颊凹陷,面色灰败。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有些害怕,现在倒也没什么了。
谢过他后,我拎着装有龙蛋的小篮子上了步辇,由鱼奴们扛着往帝锦宫而去。
到时,灵泽并不在殿内,我将龙蛋放到床上,便在殿里四处走动起来。
墙边有排书架,上面堆着不少竹简。我随意翻阅了两卷,都不怎么感兴趣,又放下了。
一支青花小瓶立在博古架上,我见它莹润可爱,有些喜欢,便拿下来多看了两眼,回放时并没有放回原位,而是将它放到了左边一个格子里。
咔嗒一声,机关声响,博古架从中间往两侧缓缓打开,露出其后被隐藏起来的一个空间。
那空间也不如何大,大概只够容纳一人,墙上挂着一物,是根通体鲜红的骨鞭。
我从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的骨头能这样红的,简直像是浸了血的玉石,凄艳妖冶,叫人移不开眼。
我怔怔望着那骨鞭,上前几步,就要上手去摸,身后却在此时吹来一股劲风,将我掀到了一旁。
我撞到手臂,痛嘶一声,抬头去看,灵泽冷着脸站在殿门外,声线是我从未耳闻的阴寒。
“谁允许你乱动这里的东西?”
第7章
如果说之前的灵泽犹如春风,那如今的他,便是雪山深处埋藏千年的石头,坚硬冰冷,每靠近我一分,便叫我身心都颤抖一分。
他或许待我并不如一般玩物,但那又如何,他乃北海至尊,凡人道“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伴在一条真龙身侧,我的特别并不能抹灭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
被无底线的娇宠了这么几个月,俨然有些飘飘然的我,骤然醒过神,从天上重重回到地上,一时摔得头晕眼花,心口憋闷。
放松戒备需要漫长的时间,认清现实,却只需要短短一瞬。
“陛下恕罪……”捂着疼痛的肩膀,我慌忙跪倒。
雪白的袍角到我面前,擦着我的鼻尖,灵泽身上仍然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分明之前闻着还是明媚馥郁的暖香,这会儿因为心境变化,闻着又冷锐起来。
鞋履在我身前停驻片刻,擦着向我身后行去。
我偷眼去瞧,他停在那暗格前伫立久久,不声不响,也没有旁的动作。
心下越发忐忑,正想着要不要再出声求饶,灵泽忽地开口了。
“这是我弟弟的骸骨。”
我脑袋一炸,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灯火下灵泽面如暖玉,一扫他平日里的苍白,剑眉薄唇,长身玉立。
他将那支瓷瓶拿起,机关缓缓合拢,恢复原状。我在他转身前飞快恢复了垂首听命的姿势,乖乖跪在原地。
袍角再次荡到我面前,腰间环佩轻响,灵泽弯腰将我扶起。
“是我反应太大,吓到你了。”虽说他脸上表情淡淡,还没完全和缓过来,但比之方才冷冽不知要好多少,“以后我殿中事物,切不可乱动。”
他抬手伸向我,我心有余悸地瑟缩着想要避过,又恐他发怒,只得忍着害怕僵在那里。
手掌覆在我发顶的一瞬间,我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了一下,眼都闭了起来。等确定他只是想摸我的头,并非想将我一掌毙命,我才暗吁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是,小人今后一定注意,一定不再乱碰自己不该碰的了。”
他拿开手,碰了碰我的肩膀:“疼吗?”
突如其来的刺痛叫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但也不敢叫疼。
“还,还好。”
他拉着我的手,将我牵到床边坐下。
“将衣服脱了。”
我一愣,失声道:“脱,脱衣服?”
这是要对我下手了吗?
灵泽面色毫无异状,可能听出我语气里的愕然,轻声解释:“替你治伤,可能是伤到筋骨了。”
我立时双颊滚烫,为自己方才生出的龌龊心思羞愧不已。
“哦……哦哦!”我忙不迭应道,动作有些迟缓地脱去外衣,扯开衣襟,露出受伤的肩膀。
那里已经高肿起来,肌肤迅速显出了青紫,泛出阵阵撕裂的疼痛。
灵泽微凉的掌心盖上我的肩头,不一时,相触之处泄出莹莹白光,一股精纯灵力如高山清泉流进我的体内,汇聚于伤处。
四肢松弛,犹如落进了云间,舒服到我几乎要喟叹出声。
只是一会儿,灵泽拿开手,伤处不再肿痛,已恢复如初。
我动了动胳膊,心中感慨不已。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强者,再不济也想簇拥在强者左右,分一点强者落下的渣滓也好。这样的伤靠我自己怎么也要休养个两三日,灵泽抬手间便治愈了。
若能得他一点实惠,化灵力为己用,像紫云英那样在北海横着走或许夸张了些,但肯定是能在夜鲛族横着走的。
“好了。”我拉上衣服,“不痛了。”
灵泽唇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靠上来,将我抱进他怀里。似乎是在安抚我,又像是在表达自己的歉意。
闻着他身上香气,身体又刚刚被他淳厚的灵力抚慰过,我浑身懒洋洋的,止不住地开始犯困。
“乖孩子,我的乖孩子……”灵泽轻抚着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眼皮打架,就算努力想要睁开眼保持清醒,仍然无济于事。就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不住拽向黑甜乡。
身体被放平,逐渐模糊的视野里,灵泽身手盖上我的双眼。
自然而然地醒来,殿外有隐隐人声,天色明亮,已是白日。
我撑坐起来,床上只有我一人,身上亵衣因动作泄开大片,露出胸膛。
“奇怪,我怎么睡着了……”我记得自己明明在等灵泽回来,由于无聊在书架上找了不少书翻开,都不喜欢,然后……
然后……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我扶着剧痛的脑袋,任自己如何回忆都记不起来那之后是怎么睡着的。
“嘶……”胸前忽然传来刺痛,我低头去看,只见触目所及皆是红斑点点,就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
可龙宫里哪来虫子?
最要命的是左右那两点,就算被柔软的衣料摩擦都疼得很,****,好像……好像还有牙印?
霎时犹如醍醐灌顶,我想明白了,脸上腾地烧起来,一下合拢自己衣襟,将自己裹起来。
细细感受了下,别的地方好像并无异状。
难道……灵泽为了对我做那种种事,特地弄晕了我,让我乖乖任他轻薄,不能反抗?
龙王寝宫,旁人再不可能进入,定是他没错了。
简直禽兽!
孟章祭是龙族的大节,龙族统管天下江流海域,衍生而下,便成了全水族的大节。
顾名思义,孟章祭是为祭奠青龙神君孟章所设。
斯年孟章神君与朱雀、玄武、白虎并称四神妖兽,名号享誉三界,可谓龙族炎黄,老祖宗般的存在。
四海每隔三年便轮流承担举办祭奠职责,今年刚好轮到北海,其它三海会派足够分量的龙族前来参拜,大多是皇子公主,也有龙王亲至的,但很少。
自南海九龙女身死,北海与南海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上一届孟章祭办在南海,灵泽并无子嗣,本该亲自前往,他却派了紫云英前去,惹了不少争议。
这次北海设祭,大家都以为南海也不会买灵泽的面子,至多派个丞相来,哪想他们竟派来了南海十三公主,姝珠的妹妹——玉琉。
玉硫乘着由十几匹海龙牵引的巨大车驾穿过穹顶,降临北海龙宫,全副铠甲的海族侍卫护在周围,鱼奴们则化作原形缀在其后。
待到车轮触地,所有人都已是一身清爽,不留半点水汽。
我挤在人群里探头探脑,见车里被小心扶出一位娉婷少女,墨蓝色的头发绾成繁复的宫髻,穿一条海水一样颜色的长裙,额心三瓣红莲,娇美婀娜。
她缓缓来到灵泽面前,福了福身:“北海王安好。”
灵泽虚扶一下:“公主由南自北,历时数日方至,必定已经十分疲惫。北海早早准备好客舍餐食,公主尽可享用,以待三日后的孟章祭奠。”
玉硫容貌妩媚,气质却极为清冷:“多谢北海王款待。在北海期间,玉硫还有一事相求,我想祭拜家姐,与她说说话,不知可否?”
灵泽没了声响,几息后方道:“自然可以。”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身后宫殿,看热闹的也纷纷离去。
“公子,咱们回去吧。”小鱼奴扯扯我衣袖。
我看他一眼,又去看遥遥离去的两抹身影。
男俊女俏,身世相当,站在一起当真是画一般的景象,这样的两人才叫相配。
“走吧。”我先一步转身往飞霞宫走。
铜钱跟在我身后,叹着气道:“陛下今日必定要宴请公主款待客人了,看来又不会来了。”
我脚步微顿,咬了咬后槽牙。
自那日帝锦宫中我浑身痕迹地醒来,便再也没见到灵泽,他不来见我,也不传我去见他。龙宫总管千篇一律的说辞是陛下近日忙碌,没有空见我。可我总觉得他该是腻了我。
玩腻了,新鲜劲过了,觉得这身体也不如何美味,便也不愿叼着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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