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把他拉起来,脑袋被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听见夏侯潋低低的声音,“抱歉来晚了,少爷。”
夏侯潋温热的气息笼罩了他,鬓发间的雪花被拂落,他的身子重新感觉到了温暖。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夏侯潋的衣襟,眼泪渗进夏侯潋的衣领。夏侯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沈玦慢慢平静下来,夏侯潋带他回了家。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又大悲大恸,一回府就发起了烧。沈问行说他一天颗粒未进,夏侯潋强行喂他喝粥吃药,一直照顾到半夜三更。底下人都累得人仰马翻,夏侯潋让他们去歇息了,只留下沈问行并两个小太监在外间守着。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幽幽的烛火照亮一小方天地,沈玦的拔步床就在那一块儿亮处里面,隐隐看见帐子里面一个伶仃的影子。夏侯潋撩开帐子,靠着床柱子坐着,探了探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又伸进棉被里摸他的四肢,也不烫了,就是衣裳汗湿了,得换新的,免得又着凉。
夏侯潋找来干净寝衣,钻进床帏,把帐子合拢,不让冷风蹿进来。仔细看了看沈玦,他还闭着眼,眉间无意识地蹙着,原先那么好看一人儿,病得脸色煞白,纸糊的人儿似的。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坐着,夏侯潋帮他脱了衣裳,换上干净的。
宫里的风水好,他又是天生的美人,这丝绸的料子和他的肌肤,竟然不知道哪个更细腻一些。不过夏侯潋没心思心猿意马,麻利地帮他收拾好,把人裹进被窝里,被角掖在脖子后面。
沈玦却被折腾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雕花望了半晌,等夏侯潋把脏衣裳丢出去又回来。夏侯潋脱了衣裳,刚想在小榻上睡下,就听沈玦道:“过来。”
夏侯潋进了帐子,盘腿坐上床,伸手摸他额头,“怎么了?还不舒服?”
沈玦没说话,只裹着被子坐起来,敞开一只手,要夏侯潋也坐进来。
夏侯潋跟他一块儿裹在被窝里,两个人肩并肩靠着床板坐着。
“睡不着么?”夏侯潋侧过头来看他,昏沉的灯光下,他的眼睫长长,低垂着覆着眼眸,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那聊聊,想聊什么?”夏侯潋问。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嗓音因为病了而沙哑,听着低低的,“阿潋,其实我和你不一样。”
夏侯潋没弄明白他想说什么,道:“我们当然不一样。你是沈玦,我是夏侯潋,我们哪能一样?”
沈玦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是个坏人,从小就是,你和先生都看错我了。那天望青阁拜师,先生问我读书所为何事,我答‘无愧于心,无悔于事,无怨于人’。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漂亮话儿罢了。我真心所想,是把谢家所有污蔑我的人,欺辱我的人踩在脚底下,我想看他们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我想要我谢惊澜高高在上,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知道啊,”夏侯潋说,“我那时候不还想帮你踩他们吗?结果还没来得及踩他们就被伽蓝灭了。”
“可是先生不知道,他一直都以为我是美质良才,却不知我走到这一步,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沈玦哑声道,“敲登闻鼓叩天阙,弹劾魏德数条大罪,奔波书院振奋清议,以一己之躯和整个阉党抗衡,他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谢氏冤屈,也是为了谢惊澜,为了一个如此卑劣下流的,我。”
“笨蛋。干嘛这么说自己。你卑劣下流,那我就是祸国殃民。”夏侯潋拉拉他的袖子,道,“少爷,我不管那些,反正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可是如果,”沈玦垂着眼眸道,“我也骗了你呢?”
夏侯潋一愣,“骗了我什么?”
沈玦的心微微缩着,呼吸有些发窒。他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阿潋,我骗了你三件事。”
“哪三件?”夏侯潋问他。
“第一,当年你在宫里受伤被我救了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看到了你娘,可是我没有告诉你。”
“这件事你不是说过了么?”夏侯潋碰了碰他的肩膀,“没怪你。”
“第二,当年我跟你说我是被一个老乞丐卖进宫的,不是的,我是自己进宫的。”沈玦道。
夏侯潋没说什么,只问道:“那第三件呢?”
沈玦定定地看着他,烛光中眸影深深。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太监。”
第101章 心尖皓月
这话儿着实让夏侯潋愣住了,他下意识低头看沈玦的裆,亵裤棉被层层掩着,看不出什么形状来。
夏侯潋看得太不避讳,沈玦耳朵红起来,伸手推他的脸,“眼睛往哪瞧呢?”
夏侯潋一把抓住沈玦的手,拧着眉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沈玦咬住了唇,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这叫我怎么说?难不成专程逮着你告诉你你少爷我没断根,是不是还要掏出来给你过过眼?你不嫌害臊我还嫌害臊。”
“那……那倒不必。”夏侯潋挠挠头,垂下眼,眼眸有些黯淡,“我还以为你不信任我。”
沈玦拉他的肘子,“谁说我不信你。你见过我和谁同床睡过没有,是你自己傻了吧唧,跟我睡一块儿这么久也没发现。”
“我又没毛病,谁吃饱了没事干盯别人裆看?再说了,我哪敢盯你的裆。”夏侯潋嘟囔道,抬起眼来看沈玦,沈玦也看着他,烛光底下眼睫深深,有一种独特的况味。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人儿就算残缺了也不要紧,他的美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谁也比不过。
“你怎么躲过去的?进宫不都得挨一刀么?”夏侯潋又问。
“本来是该挨的。”沈玦偏过头去,慢慢道,“大约是天爷可怜我,给了我一份好运气。当年轮到我净身的时候,赶巧操刀的刀子匠闹肚子出去解手,我看见地上有条沾了滩血的被单,就把被单蒙身上躺到担架上去。替班的刀子匠以为我已经净完了,就着人把我抬了出去。”
“竟没人发现么?”
“你以为太监净身是怎么净?”沈玦斜眼睨他。
夏侯潋道:“不就是断子孙根么?”
沈玦摇头,“那是前朝的法子。本朝太监不断根,只去囊。刀子匠在子孙袋上各开两个小口儿,把里头的囊丸挤出来就完事儿。每年黄化门验身,也只是掌事太监伸进裤腰里去摸一把,验你会不会……”沈玦脸红了红,“会不会硬。我自己配了副药,压制欲望,不长胡子,后来当了魏德的干儿,没人再敢验我的身,便瞒下来了。”
夏侯潋听了心里担忧,“药?什么药?能压制欲望,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万一喝多了真成太监了怎么办?”
“成就成吧,那又如何?反正我没有打算成家。”沈玦盘起腿坐着,侧眼望向夏侯潋,那家伙满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为他担心。其实他有件事没说,他毕竟是半路出家的大夫,看了两本医术瞎鼓捣出来的药并不那么管用,每回他看见夏侯潋脱衣裳,总是会情难自禁。
不过这事儿不能告诉他,沈玦顿了顿,声音低了一点儿,“阿潋,你不怪我瞒你这么多事儿么?当初骗你我是被卖进宫的,就是想把你留下来陪我。我是不是很自私,明明早知道你娘来找你,我却没有同你说。”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嘲讽地笑了一笑,“可你为了留下来陪我,七月半发作,差点丢了性命。”
“是挺自私的。”夏侯潋说。
夏侯潋的话像一记闷锤打在沈玦心上,他还以为夏侯潋会反过来安慰他,跟他说没关系,不怪他。他忽然觉得自己虚伪极了,他坦白不是为了悔过,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儿罢了。扭头看夏侯潋,夏侯潋的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他心里感到绝望,夏侯潋一定厌恶他了吧。
他从来都是这样,即便是对着真心爱着的人也能面不改色地撒谎。这就是他,卑鄙又下流。
额头上忽然被弹了一记,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愠怒浮上眼眸,他厉声问夏侯潋:“你干什么?”
“罚你啊。”夏侯潋眼睛里有笑意,“谁让你骗我。这次罚过你了,下次不许骗我了。”
沈玦捂着额头怔怔地看着他,烛火在夏侯潋眼中跃动,像撒了一把碾碎的光,统统都融化在了他眼眸里,黑里揉了金。那是独属于夏侯潋的温柔,令人沉迷。
夏侯潋忽又锁了眉头,道:“少爷,我觉得你那个药还是别吃了。好不容易保全了健全的好身子,怎么能就这么糟蹋了。你这么着不是事儿,咱们得想个法子,要不你别当这什么劳什子厂公了……”他说到一半,抬起眸,顿时呆住了。
沈玦正静静望着他,微笑着落泪。
夏侯潋顿时慌了,“你怎么哭了?我刚刚下手太重,弄疼你了?”
大约是蜡烛燃尽了,光忽然就熄了,帐子里顿时黑漆漆一片。夏侯潋还发着慌,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要点灯,掀被子就要下床去,腕子却被沈玦一拉,整个人被他带进了怀里。
夏侯潋的心漏跳了一拍,整个人像被火烤着了一般,脸涨得通红。黑暗里他听见沈玦清浅的呼吸,咻咻地打在他的耳畔,烫得灼人。
“阿潋,我一向觉得这世间太冷、太冷,”沈玦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哑声道,“可是,幸好有你。”
幸好有你。
我此生一片荒芜,拂尽尘灰,你是我唯一的珍宝。
黑暗里寂静无声,床围子和帐子把四面围住,仿佛隔出了一个只有他们的小小世界。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似乎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静止。
夏侯潋慢慢安定下来,抬起手轻轻回抱住沈玦,低声道:“少爷,你也一样。”
沈玦搂紧他,“嗯。”
“少爷,”夏侯潋把他推开一点儿,继续刚刚想说的话,“那个药别吃了,等伽蓝的事情完了,我带你走吧。”
“去哪儿?”沈玦问。
“随便去哪儿,南洋、东瀛。只要出大岐就好,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我可以开个打铁铺,或者开一个武馆,总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就是日子肯定没在京里舒服了,不过能堂堂正正地当个正常人,值了。”
沈玦失笑,“我有钱,不用你养家。”他望向夏侯潋,眸中里有泫然水光,是极为温柔的神色,“就咱们俩么?”
“一开始是,后来肯定不是啊。”夏侯潋把手枕在脑后,望着黑漆漆的床顶,笑道:“到时候呢,你再娶房媳妇,给你们老谢家开枝散叶。儿子孙子,子子孙孙,说不定得有十几口人呢。”
沈玦唇畔的微笑凝住了,“你说什么?”
夏侯潋接着絮絮叨叨地说:“你要是有心思,也能多娶几个。不过我劝你别娶太多,容易后院起火。”
黑暗里沈玦的神色慢慢变得阴郁,声音也渐渐变得冷了,“你呢?”
夏侯潋没有觉察出来,兀自道:“我?我给你看园子呗。等你有娃娃,我还可以教教他们打拳,强身健体,别跟你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沈玦略一怔愣,眸中的阴霾褪了些,“你不成家么?”
夏侯潋笑着摇头,“我就算了吧。”
“为什么?”
“少爷,我手上沾的血太多了,太好的福气我享不了。”夏侯潋淡淡地微笑,“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给他们当干爹。”
他的话太惨淡,沈玦的心像被谁攥着,简直要挤出血来。他艰难地说道:“我手上也沾了很多血,按你这么说,我也没福气,我也不能成亲。”
“你跟我不一样,”夏侯潋轻声道,“我是弑父之人啊少爷,我的罪洗不掉的。你不一样,你可以改过,听戴先生的话,当好人。你看你现在支持张大人变法,又帮着筹措军费,多好,上回我还听见街坊邻居夸你呢。再说了,我根本不想成亲,女人最麻烦了,见了就头疼。我一个人打光棍儿挺好的,逍遥自在。”
沈玦听了没说话,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夏侯潋望着他,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光看见一团浓重的影子,他戳了戳沈玦的背,喊他:“少爷,在想什么呢?”
沈玦拍开他的手,躺下来面对墙壁,闷声道:“我也不成亲,我自有主张,你不必管我。”
夏侯潋有些头疼,不知道沈玦突然发什么倔脾气,旁人做梦都想要娶媳妇儿,买也要买回家一个,沈玦这家伙要他娶媳妇儿跟要他命似的。夏侯潋无奈道:“我不管你谁管你?”
沈玦被这话儿噎住了,好半天没说话。
“少爷……”
夏侯潋还想再劝,沈玦忽然转过身来拽了一把他的手臂,他失了平衡跌在床上,沈玦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掖好,他想开口说什么,沈玦捂住他的嘴,冷声道:“行了,我困了,睡觉。”
沈玦捂着他的嘴,挨得他很近,瑞脑香萦绕在空气中,夏侯潋闻着那香味儿,脑子比白天还要清醒。外面下雪了,落在轩窗和屋檐上簌簌的响,他睁着眼睛望着床顶,不知道望了多久。
寂静中,之前发生的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一下子是戴先生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飞扬,一下子又是月光下段九黑色的斗篷,渐渐的,连多年之前的往事都纷至沓来,鸦羽一般掠过眼前,像是无声追来的梦魇。一瞬之间,纷杂的情绪涌进心底,白天来不及悲伤,现在竟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沈玦的呼吸声响在耳边,他已经睡熟了,夏侯潋悄悄把他的手拉下来,放进棉被。月亮出来了,月光穿过松绿窗纱,透过帐子,夏侯潋侧过脸,看沈玦恬静的侧影,长而弯的睫毛歇落在白净的脸颊上,像细细的羽毛。他伸出手拨了拨沈玦的睫毛,心中汹涌的情绪奇迹一般平静下来。
“不娶就不娶吧,我们俩搭伙过,也挺好的。”他想。
他闭上眼,侧着蜷起身子,微微低下头靠在沈玦肩膀上,也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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