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依恋最明显的时候,就是白墨刚来时。他那么粘人,像个小尾巴一样坠在岳方祇后面。后来白墨清醒了,那种毫无距离的亲近就没有了,但岳方祇知道他对自己还是很依赖——可能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自然而言地亲近着。
他呆在岳方祇身边的时候,一切都那么自然和顺理成章,仿佛他们从来都是这样。岳方祇并不觉得不对劲,反而心里很舒服,因为觉得温暖。
想到这里,岳方祇感觉自己的心口轻轻蹦跶了一下,然后又难受起来。
我那天是不是戳着他了?岳方祇绞尽脑汁地回忆。可能是碰到了吧。他该不是把我当变态了吧。一念及此,岳方祇是真的有点儿沮丧了——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老富在他眼前儿挥舞着大手:“嘿,嘿,想什么呢?我这跟你讲经验呢。”
岳方祇回过神来,很不信任地看着他:“你那经验对我估计不管用……”他喝了一口格瓦斯,忧愁道:“我感觉我最近可能是上火……”
老富精明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猥琐地笑了起来:“诶,跟哥说说,是不是最近,嗯?那个……看上谁了?”
岳方祇手一抖,格瓦斯差点儿洒出去。他赶紧矢口否认:“我能看上谁啊?你看我这一天天忙的……”
“有那个话怎么说的……对,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老富很推心置腹,把声音压低了:“我都听说了,人家对你也是有意思的……”
岳方祇感觉自己难得有点儿没底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你有戏!”老富对他这种不开窍感到着急:“我听甜儿说的,燕燕在跟她打听你的事儿。你想啊,燕燕自己都有对象了,她那是替谁打听的?她和谁关系最好?”
岳方祇嘶了一声:“不是我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特别像个中年妇女呢?”
老富不理会他的打岔,径自说了下去:“我都替你问了。小慧家里没什么人了,就一个寡妇妈。本分人家的丫头,能吃苦,是个过日子的人。她想找个城里人,不想回农村去。人家以前也表示过,找对象年纪大点儿也没关系,懂得心疼人就行。我这么一合计,这不就是给你预备的么?是,你比她大不少,过去又蹲过。但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个干正事的人,能挣钱,长得也挺精神的。她虽然比你年纪小,但方方面面条件都不如你。两下里一将就,这不是正合适么……诶,你家那小子怎么过来了?”
岳方祇一回头,看见白墨正站在包房门口,手指神经质地搓揉着裤缝儿。
老富很热情道:“饿不饿,进来吃点儿啥吧?”
结果白墨定定地站了片刻,忽然扭头走了。
老富摸不着头脑:“怎么着了这是?你骂他了?”
岳方祇赶紧站了起来:“没啊。我先回去了……”他扫了一眼墙上的表,惊觉已经这个时间了。
街上没什么人。虽说老讲着要开春了要开春了,其实天还是冷着的。年也过完了,买卖生意都有了些许冷清。
岳方祇追上了白墨:“诶,你慢点儿走,地上有冰……”他看到白墨的眼睛,愣住了。
白墨的眼睛有些发红。
岳方祇拉住他,小声道:“又怎么了啊?”
白墨摇了摇头,努力冲他笑了一下。但是翘起的嘴唇在发抖,那个笑怎么看怎么令人难过。
岳方祇福至心灵,期期艾艾道:“你别听老富瞎说,八字儿没一撇呢。再说就算我真的娶媳妇儿了,也不是就要赶你走。早都说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儿住着,到时候我也给你开工资……”
白墨很轻地摇了摇头。他冲岳方祇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嘴里只能发出含混的“啊”声。
最后白墨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沉默地走到了前面去。
岳方祇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头突然觉得难受。
打那天起,他们之间仿佛一下子就远了。生活其实一切照旧:白墨还是那么能干,忙里忙外,认真仔细;岳方祇也有很多事要忙。可是岳方祇能感觉到,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
以前岳方祇对他偶尔伸手搂一下,抱一下,揉揉头发,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现在即便是想,也没有这个机会了——白墨不往他身边儿凑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往他身边儿凑了。有那么两三回,岳方祇半夜醒来,发现白墨蜷缩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人是正对着他的。但是等岳方祇第二天早上再醒来时,白墨要么背对着他在床的那一端,要么已经早早起来,去默默干活儿了。
岳方祇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唯一的好处是,这么一来,那毛病终于自己偃旗息鼓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岳方祇半点儿也没觉得高兴。
他还没等好生把这个事儿琢磨明白,房东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第20章
之前就有消息说要卖房子,现在果然就是来和岳方祇商量卖房子的事儿了。
房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从前也是做小生意的。这个馒头店,原来是间包子铺。老太太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女儿很争气,一路念书,最后留在了国外,眼下生活稳定,就想把老娘也接过去享福。
已经这个年纪了,走了肯定就不会回来,留在国内的房产只有卖掉一条路。房主这次联系岳方祇,也是和他商量这件事。
岳方祇在这儿租了快三年了,房子什么的都维护得挺好,楼上楼下,都是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并不像某些租房的人,因为不是自己的房子,就把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最要紧的是,房租从来没有拖欠过。作为房东,老太太对他是满意的。所以要卖房子,首先就想到了他。
于是就剩下了唯一的问题:钱。
如意胡同儿虽然不起眼,但是靠着吉祥街——这附近的铺面都不便宜。就算把房龄啦,装修啦之类的因素都考虑进去,这个上下两层的老旧小门市,市价怎么也不可能低于八十万了。
岳方祇确实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唯一的路子就是贷款。不过就算贷款,也是要付首付的。
岳方祇于是开始四处跑来跑去地凑钱。
万幸大家都肯照顾他。最后在银行贷了五十万,加上东拼西凑攒出来的首付,总算是把房子的事定下来了。
等到诸事妥当,青草也差不多冒头了。岳方祇办完所有的手续回家一算账,发现不算房子,自己全部财产合计起来只剩三百多块钱了。
幸好他的生意是自己的,每天店里都能见到现钱。
他把一堆手续文件放在柜子里锁好,觉得自己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
现在生意不错,每个月把各种成本都扣掉,落入他口袋的纯利润少则两万,多时能有三四万了。生意虽然辛苦,但是赚钱也是真的。吉祥街上新开的干粮铺子也有,都没他这里红火,往往干几个月就关门了。
其实以前也赚不到这么多。生意是从他们开始接做供果时变好的。供果把别的街区的主顾都带过来了,现在他店里的炉灶基本上一刻都不熄火,算得上顾客盈门了。岳方祇心里明白,白墨的功劳最大。
早先就在盘算的事,他这次顺便都一起办了。房子有了,他申请把户口从爹妈那里分出来,也把白墨也一起上了户口——挺好个人,总不能老是当个黑户。等到新户口下来,白墨就有身份证了。到时候他好给白墨去银行开个户头,每个月往里打工资。
寻找白墨家人的事一直都没有眉目。据说李亮把近两年与白墨年龄相仿的失踪人口信息都查了一遍,也没找到白墨的影子。
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岳方祇扭头看了白墨一眼,白墨正静静地在那儿给一只憨头憨脑的面狮子上色。他专注做事时,整个人看上去宁静而温柔,又带着说不出的忧郁。
狮子上好了色,白墨放下笔,仔细端详片刻,然后轻轻吹了吹。
岳方祇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点儿不敢看他了。
手机闹钟响了,岳方祇摘下围裙出了门。
他去了一趟父母那里,把旧户口本儿送过去。岳大勇不在,岳方祇的老娘赵淑英冲他委委屈屈地絮叨,说哪有他这么做儿子的,过年也不回来,过节也不回来,亲戚的婚礼也不到场,左邻右舍都问,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是不是又进去了。见岳方祇神色不豫,才想起问他把户口拿走这么久是怎么回事。岳方祇就直说了。
老娘不知道他的收入情况,一听拉了五十万饥荒,捂着胸口坐倒在沙发上。岳方祇挺平静的,说岳大勇当年欠得比我多得多了,也没见你吓成这样。
赵淑英嗫嚅说他跟你不一样,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犯小人,走了背字了。
岳方祇冷笑了一声。
这个家里,岳大勇是时运不济,岳方祇的大哥是懂事孝顺,就他岳方祇最没出息。可是这几年每回家里有事,赵淑英不找别人,只推岳方祇出头。岳方祇过年过节给她些钱啊物啊,她转眼就把那些东西塞到老大手里去。
你大哥不容易,养两个孩子呢。他老娘如是说。可不能给他增添负担。
所以给我增添负担就是理所当然是吧。岳方祇虽然已经开看了,可是偶尔想起来还是难免不忿。
做父母的就是偏心,他又能说什么呢。谁让他从小念书不行,长大了又不走正路呢。
可是他那段歪路是因为谁走的,当爹妈的真的不知道么?
赵淑英把户口本拿回来,欲言又止。
岳方祇说那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免得等会儿岳大勇回来又出麻烦。
赵淑英赶忙道,有个事儿……妈给你相看了个几个姑娘,你有时间去见见吧。说着在茶几底下摸索,找出了个小本子,上面是一整页的联系方式。
岳方祇的怨气立刻就没了。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亲妈。
他把那页纸照了下来。回去的公交上,他加了几个人,聊了聊,又觉得挺没意思的。
相亲很实际,实际得几乎有点儿冷冰冰的。岳方祇心不在焉地回复着盘问,脑海里却来来回回都是白墨的脸。
他上一回看见白墨笑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好像是正月十五那会儿。店铺关了,岳方祇领着他去逛夜市。节庆有活动,到处都是漂亮的灯,他们逛到江沿儿,一人买了份冰糕在冷风里吃。江对岸放了烟火,周围全是兴高采烈出来赏灯的人。
岳方祇瞅了一眼白墨的冰糕碗,说巧克力的好吃么?白墨就把自己的冰糕递过来了。岳方祇挖了一口,白墨就冲他笑了。
结果那口冰糕掉在了地上。
岳方祇捏了捏鼻梁。他当时想干什么来着?他居然想亲白墨一口。
那也没什么。岳方祇严肃地告诉自己。在体校时大家有时候高兴了,不是都那么开玩笑么。
手机对面的姑娘给岳方祇发了自己的磨皮美颜照,漂亮得跟个假人似的。岳方祇瞪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给人家发消息: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对方说哦。
岳方祇又打字: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结果发现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
交通不太好,公交车走走停停,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到站。这时天已经快要黑了。岳方祇心不在焉,直到快走到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小郑的声音:“……都怪你!到时候你自己和老板交代吧!”
“你差不多行了!有贼惦记,你让他怎么办呢?”是小慧息事宁人的声音。
岳方祇皱着眉头走了过去,发现空笼屉在桌子上胡乱堆着,三个伙计都在店门口。白墨抱着头蹲在地上,小慧正轻轻拍着他的背。
岳方祇扫了一圈儿,发现桌上的钱匣子不见了。
小郑说临关店时有人打电话来订馒头,一口气要五百个,他就赶紧去送货了,让白墨替他把门口收拾一下。
结果白墨收拾摊子的那一会儿的功夫,外头桌上的钱匣子就不见了。
六寸见方的一个木头匣子,顶上的盖子两头都能推,里面零钱和整钱都有,装的是店铺一天的现金收入和预备找零,差不多得有上千块钱。
连钱带匣子都丢了,这一天基本就算是白干了。
小郑气急败坏,小慧也一脸忐忑不安。岳方祇把地上的白墨扶了起来,没有发火:“先报警吧。”
哪儿都有贼,做买卖的地方肯定也免不了。民警挺为难的,说这种情况不好办,可能得等等,看是不是能从其他案子上找出线索来。
岳方祇心里头明白。天天都有丢东西的,案子积得老多,像他这种情况,不一定能有结果。
不过按照流程,民警还是和每个人都简单问了话。小郑很激动,说都怪白墨,匣子就在他边儿上搁着他都看不住。
又问到白墨,白墨低着头,不讲话。
值班的民警是新来的,不认得白墨。因为觉得奇怪,所以语气急了些。岳方祇赶紧解释,说他不会讲话。
那这个就算了。民警有些遗憾。他旁边儿的协警开玩笑,说该不是里应外合吧?像侦探剧那样的……
没想到白墨猛地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啊”,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似乎非常努力想说话,但是怎么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声响。那个开玩笑的协警赶紧道歉:“我就随口一说,你别激动啊……”
白墨抓着自己的喉咙,看上去就快哭了。岳方祇的心一下子就翻绞起来。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几乎是本能地搂住了白墨,轻轻抚摸他的肩:“没事儿……不是怀疑你……”
白墨转过头,抓住岳方祇的衣服,眼睛红红的。他深呼吸了几下,竭尽全力张开嘴,拼命冲岳方祇讲着什么。
岳方祇凑过去,终于从微弱的气流里分辨出来了他的话:我没有。
白墨神经质地反复重复那句话,直到气声渐渐有了实质。他的声音又哑又轻,泪水在他眼眶里头滚着。
岳方祇赶紧抱住了他:“没事儿,没事儿……知道不是你。丢了就丢了吧,千八百块钱。”
从派出所出来,岳方祇安抚了小郑和小慧几句,让他们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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