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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近代现代)——云雨无凭

时间:2019-10-22 16:31:34  作者:云雨无凭
  江菱月算真的从黄昏吃味到午夜了,他沉默着,把干帕子浸泡到温水里去,又窸窸窣窣揉搓个半天,然后拧到半干了,上前来擦拭盛星的腿。
  带热意的布,将那些快干涸的痕迹融化,江菱月手一直捂在那上头,他这才愿意瞧盛星。
  江菱月笑了,忽然就皱起鼻子屏气,试图阻止满眼乱跑的泪花。
  “真的,是真的……”盛星闭上眼,情真意切地喃喃着。
  又将什么都忘却了,原本是万物沉睡的时刻,但汗水流透脊背,清洁用的帕子被胡乱揉捏,又去了床下的地上。
  秋凉,院儿里槐树要往枯黄时走,那些叶片如珠花,均挂成繁盛的一朵,垂在羸弱的枝芽上。
  它们在随欲望喘息。
  江菱月独自回家清扫,可他再遇了个少有的客人。
  晴天的晨雾将散,太阳悬在东边儿天上,杏树脱完了果子,像是许久未见的小妞,正招摇着;
  着实是有些突兀了,由于这里不穷酸,可更不富贵。少帅光滑的石头眼镜儿外头,映着整条巷子的来人。
  他像是难得罪的神仙,总严肃又有点腼腆,见面时候点着下巴,就只顾着分烟了。
  “几天前传你太太生儿子了……”江菱月并非十分想求证这事,只因为见面无话可说;他从柯钊手上借了火,说,“进去坐吧。”
  柯钊不脱深棕色的眼镜儿,于是江菱月着实瞧不清楚他的表情。
  “有什么好传,生了好,不生也不损失什么……她身体虚,要好好养着,生这一个都快要命了。”
  “那确实,自个儿活好了,再想孩子的事儿,你很爱她呀,这么照顾。”
  屋里倒还是那样儿,除了盛星闲时候送的物件儿,也没再添别的,柯钊终于脱了眼镜儿,他吐着呛人的白烟,语气里忽然有了辩驳:“你不是不知道我不得已,惠家我不得罪,是给我九泉之下的父亲面子;这个二小姐,能持家没错,我能容纳她在屋里,我也能完全脱离她活着。”
  “行,我懂了,”江菱月攥着烟请他上楼,又默许了他的破罐破摔,即便不认同态度,可也无权利插话,他只能劝慰两句:“毕竟生了孩子,您也别凶着人家,要是真不喜欢,您也学学那些富商啊,养几个小的;美的、富的、留洋的……要求的总会有。”
  不知为何,柯钊蹙了眉,他将江菱月话里头的暗讽了然于心,又忽然妥协着没有辩驳;他衬衣掩在军裤腰下,十分轻松气派地在沙发上落座,他冲江菱月勾手指,用那闷在喉间的、低沉的声音说:“你来。”
  总是有些奇怪的,江菱月手指碰到了烟头上燃着的火星,他不能无视柯钊一切语气与动作的特殊感,可又不得不无视。
  柯钊才算是可怕,他那样威严又老派,甚至有些古板迂腐,总谦逊着,低调又疏远,可应该算是表面功夫,因为醉酒是温柔的,醒时压抑着过分的规划感与控制欲……他微微斜着头,眸底溢满了轻松和煦,可是第一个瞬间,就让江菱月毛骨悚然。
  开始猜想柯钊在暗示什么了。
  与陈岳敏不同的是,柯钊将一切狂妄藏得很深,且那才是真的狂妄;他像是白雪覆盖蛇蝎,像是甜酒稀释毒药,这时候,又似笑非笑,温和里带着腼腆,再次说:“你来,我有事情讲。”
  “少帅,”江菱月将烟头处理掉,咂了咂忽然复吸香烟而有些苦涩的嘴巴,他迈步到柯钊面前,也没坐下,就说,“你绝对不是闲着没事找我吧。”
  江菱月的确开始慌张了,因此乱说了这样无意义的话。
  柯钊的冷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孤独的吞噬感,像是豺狼久饿要饮血,他眸底逐渐变红,又调和出一种苦涩的笑,这才低声讲出:“会不会……想念我?”
  “在您身边那是难忘的时光,”江菱月退后一步,扶着沙发坐下,他距柯钊不近,也并不遥远,说,“弟兄们一块儿,去雪地里打猎。”
  太阳光射到屋里来,正和煦地暖亮两人表情不同的脸,柯钊慢悠悠站起来了,他来这里并未戴军帽,头发是斜分的、漆黑的。
  温柔地弯了弯嘴角,说:“我是说,想念我。”
  时间成了干涸处难以活泛的泉,正一点一点,沉重地消耗,
  江菱月摆了摆头。
  是缓慢又绝情回应。
 
 
第二十六章 趁酒须归否
  风像是带了磨人的刺。
  椭圆形的一大朵云彩,正轻盈地滑动,泛起浓淡不均的、灰青色的光;窗户被阵风卷动,只在狭小的角度内晃几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桌上,摆半盒儿赤豆米糕,挨着半碗深黄色的冷茶,一沓纸张被风掀得乱七八糟,钢笔没了帽儿,正靠在盛星半露的胳膊上头。
  他心急喘气,脸埋在手臂里,刚修不久的头发,在脖颈处渐渐变薄。风更狠了,在渐暗的天色里将一边儿窗重重闭上,发出“啪”的响声,震得耳朵嗡鸣。
  盛星没从梦里逃脱,他知道自己是做梦了,他甚至能够睁眼,瞧见自己搁在地上的脚,和脚上的布鞋,他嗅间了屋里醒人的胭脂味儿,知道隐约的雷正在天上炸开,知道冷风夹着发脆的干叶儿,落在了桌子上头。
  他想用尽力气,喊一声“折枝”。
  可说不了,像别人闲话时候讲的那样,身子醒了,可魂儿没醒,盛星能以一丝具象幻想出难言的场景,他看见脚下头踏着折枝断掉的胳膊。
  是丝毫不畏惧的,盛星只想哭,他太想念折枝了,因此有一份压抑在情绪深处的失魂落魄;可倒是没有依赖,折枝这人,会讲以外有什么好的……爱财又爱色,能为小便宜念叨一整天,无怜悯之心,往往又爱说别人的小话儿。
  可也不是坏的,折枝一张好皮囊搭好嗓子,魂魄里是个普通的生灵。他那么生动鲜活啊,也如同盛星,会痴痴往爱里走。
  心口处泛起一阵更加憋闷的疼,盛星瘫下酸痛的四肢,手撑在桌上;太冷了,因此就伸手锁了窗户,盛星往地下投去目光,愣住了——
  是桌子下头横着的一截沾土的木头,哪里是什么胳膊。
  轮子进门,看见盛星低头砸吧着冷茶,他眼睛不住地眨动。
  雨刷刷落起来了,外头全身喧噪的雨声,无夏日电闪雷鸣的活力了,竟然透出中寒冷将至的成熟悲怆。
  轮子开了电灯。
  轮子说:“太凉了,您得添衣裳。”
  “回去添吧,”盛星把茶碗放下,他去妆台前坐,开了盒子看里边儿的珠花,又瞧镜子里自己含泪的眼睛,想起一件事,“说了去山上,到现在都没去成,树快落光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雨停了就能去。”
  “也要看看折枝,夜里多冷啊,他就那么走了,”盛星站起来,转身对着墙壁,他纤薄的身体在水衣子里,即便披着件夹袄在外头,可也并不臃肿,又喃喃,“你再看江先生吧,说了今儿要来,现在都没来——”
  回头是不经意的,盛星忽然腿一软,兴奋又讶异,他不知道江菱月何时来了他身后,可知道他的手真凉。
  不过盛星猜不透轮子为什么忽然推门走了;江菱月抱了盛星的腰,手上的皮包都没放下,提着口气,说:“我真跑出来了。”
  “会不会被告发?”盛星还要故作担心的劲儿,皮肉软嫩的腮往江菱月脸上蹭,他上瞟的眸子水红,说话间,正在闻江菱月身上零星雨水的土味儿。
  “我下午的工作提前完成了,所以没关系。”
  “真忙,要没命了。”盛星揶揄道。
  他也不明白江菱月在五湖园发展如何,可他至少懂陈岳敏身边是怎样重要的工作,由于一些淡薄的过往担忧,可又没理由困住江菱月,盛星很矛盾,于是心头那一丝无辜的嫉妒又冒起绒毛似的火焰。
  江菱月沉思了半天。
  外头雨还下着,盛星去桌上的罐子里抓了些深绿色的青茶,等他把红花儿茶碗捧来,江菱月已经在榻上坐着,乱翻一本掉了封皮的连环画册。
  “你要吃些什么……米糕吃不吃?”盛星也坐下了,小桌上摆着眼镜和报纸,还有陌生人留下的、寸长的铅笔,有油纸包里头椒香的葵花籽儿。
  盛星拿来半把,在牙齿中间清脆地咬开。
  “我喝茶就成了,走得渴。”
  “秋天就要喝青茶,”干燥的葵花籽外壳磕着牙尖,盛星还得空,用手背试一试杯子,温度太高,一碰上就热得要麻掉,他解释道,“那天烟光来的时候,她爸爸让捎的,福建乌龙。”
  风的**压抑在雨声里,江菱月从书上移过眼睛,他掀开盖子,瞧着热雾里亮黄色的茶汤。
  说:“烟光……”
  清香回甘的滋味儿,成了丝丝绕人的香,钻进鼻腔里去,江菱月把画册合上了,他也捡了盛星手底没嗑的瓜子儿来,用手捏了一颗;他看着盛星漆黑又透亮的眼,再念叨了一声:“又找你去了。”
  “不是!”盛星这下子反驳得有些焦急,他瞪着江菱月的眼睛看,又草草收神,解释道,“上次拿的,送桃儿的那回。”
  “她迟早要跟你讲那些。”
  茶汤里的热气,正云朵一样轻柔地飞,罩在人眼前头。
  “讲什么?”盛星问。
  江菱月又将茶碗盖子移回了原位,瞬间,水雾停止上涌,像是什么兽类吞没了天地,将群山雾霭尽数遮蔽。
  “哎呦……”他只得到盛星身边去,坐好了又将人揽住,又压着声音温柔地哄。
  盛星眼睛斜斜一瞧他,开合的牙齿将瓜子仁碾碎,他别别扭扭扯了那本破画册过来,瞧上头流畅生动的书生猛士,及丫鬟小姐。
  江菱月剥了瓜子儿在盛星手心里,等茶散会儿热,又殷勤地把碗递到盛星嘴边;此时,就这样圈着盛星疲倦酸疼的肩,翻画册给他看,还要说一说情节,再聊聊有趣的地方。
  盛星半晌没出声儿了。
  可他是多心软的人,其实早就气消了,于是脑袋腻腻歪歪去蹭江菱月的肩,又偷摸摸抬起眼珠……
  江菱月正瞄下来。
  “别讨好。”声儿从齿缝间挤出来,盛星再讲不出别的话,他痛恨自己的柔软多变,毕竟江菱月来讨饶的一刻,盛星又在怀疑他是否只钟情相貌,或是图个新鲜了。
  怎样都不是完整的爱,可大约,世上没存在完整的爱,要抛却全部的疑心病,那一定是最困难的事儿。
  江菱月吻了盛星的鼻尖,就听见轮子的敲门声儿,他拎了一铜壶的开水,进来伺候江菱月洗手,又忙着添茶。
  “我托人买了法国的耳环,那么多事儿都是你在求凌莉润帮我,所以拿给她吧,不然咱们只进不出。”
  盛星讶异地接过江菱月手里的蓝色绒布盒子,他摇了摇头,嘴边漫上笑,说:“别啦,她不缺这个。”
  “别说是我买的,你得把朋友交好了,后面没准儿更多的事情需要人家,”江菱月忽然就那么郑重其事,甚至,有些悲情,他嘱托几句,就沉着嗓子笑出声儿来,又说,“我完了再拿点儿钱,趁早,把孩子们冬天的鞋买了。”
  “鞋我自己成,不用你的,”盛星把耳环收着,又贴上去,问他,“现在不疑惑我和陈太太有什么?”
  盛星不明白自己愿意听信怎样的答案,只是有时候江菱月的宽容会让他失落,心脏开始无节奏地乱摇了,盛星狡黠过后有些茫然,他看见江菱月在笑。
  还在摇头。
  第二天夜里,江菱月去了种鸠摩罗什树的街上,进一家叫“寻花世纪”的歌厅、
  柯钊爱惜每一位在座前陪酒的女孩,以至于轻声问好便作罢,他举着玻璃杯子,喝颜色浓重的洋酒。
  今儿穿着褐色格纹的西装,柯钊闲暇,于是约了江菱月来听歌喝酒。台上歌星正咿咿呀呀开着嗓子,像是把一生的浓情都放进喉咙里去了,透过旗袍侧方夸张的缝隙,能欣赏到一双纤细、修长、饱满的腿。
  “不够味儿,”柯钊只抿了几口,因此清醒着摇头评判,他想了想,又说,“一听就是学戏的嗓子,随潮流,来唱歌了。”
  “是生活者还是艺术家?”江菱月问起这个。
  旁边儿女孩儿举着半杯酒也没事做,于是若有其事地听他俩说话,也不知能否真的懂了;柯钊凑上去,在震耳的乐声里寻见一个间隙,说:“去我的人那儿拿钱买礼物。”
  有醉醺醺的人已经穿越过道,差一些倒在江菱月身上;换了第二首歌,穿红裙子的舞者忽然涌上来,挤了满台。
  “艺术家,”柯钊给出了令江菱月意外的答案,他端起英朗的脸,慢悠悠解释,“即便曾经生活拮据过,但现在当红,所以肯定不会拮据,能倾注感情了,那就是艺术家;知道艺术往哪儿走了,怎么变了,愿意跟着尝试……你听听她,陶醉又愉悦,怎么着都不是个纯粹的生活者。”
  江菱月指头杵着脸颊,声音有些闷着了,慢悠悠饮了一口酒,说:“可就是为了钱啊,为了生活。”
  “艺术家也需要生活,就像我底下出生入死的兵也需要生活,上头动不得的人也需要生活,可战士还是战士,政客还是政客。”柯钊又露出那种掩藏在笑容中的残忍表情,他看着江菱月的眼睛,不禁皱了皱眉。
  江菱月心脏猛地下坠,他无法忽视这种极近疯狂的侵略感,又在想那是不是错觉;柯钊又开始内敛地笑,仰头,将杯子里的酒汁饮尽了。
  这里越来越喧闹,更多的人涌来,将夜半的欢乐托付,乐队吹起西洋的长号与萨克斯,男歌星上台……
  如果注意集中,那便会觉得耳朵边儿上一万只虫子飞过。
  “我想听戏。”再喝两杯后,柯钊凑来江菱月近处,说给他听。
  “这儿没戏,只有歌儿。”
  “你不是之前就干那个的吗……来不来得了?”柯钊眼底正露着不普通的红,可倒没有东倒西歪,他低下脸思虑着什么,接下去便露出一个淡薄的笑容;他扯住了江菱月西服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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