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两句客气话,许观尘在主位的席上坐了,右手边就是元策。
元策捧起茶碗,只在手心里捂着,又转头问他:“前几日约小公爷风月楼一见,小公爷怎么不来?”
许观尘淡淡道:“旧疾犯了,未曾赴约,对不住。”
“刀拿到了?”
许观尘垂眸,掩去眸中晦暗神色:“多谢殿下。”
“这下可以证我所言非虚,不是骗你了。”
元策将茶碗放回案上,许观尘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才知道他碗中茶水,半点没动。
好谨慎的一个人。
只听元策道:“你兄长的盔甲,是你们国公府的私匠铸的罢?”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许观尘只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元策又道:“你兄长死时,那盔甲都被他的鲜血浸透了。”
“殿下总是提我兄长,不知是何意?”许观尘顿了顿,“那时观尘年幼,不过想来,一个对手竟叫殿下记挂了这么久,我兄长定是威震雁北,杀极他人的威风了。”
“牙尖嘴利。”元策似真似假地笑了一声,“不过是想问问你,我那儿还有许问的盔甲,你要不要。”
许观尘不语,心中斟酌着,他说他有兄长的盔甲,这话究竟几分真假。
元策继续道:“你若是不想与我讲他,不讲便是了,何必暗地里地贬我?”
元策果真就转了话头,再不提许问的事情,扶着左肩,道:“前几日在停云镇遇刺,那刺客是你表兄钟遥的人,该不会,你也掺了一脚,盼着我去死吧?”
许观尘亦是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表兄若要杀你,只会在战场上。我若盼着你死,也只会在战场上。”
元策一听这话,却笑了:“姓钟的在战场上杀我,我还信。你一个羸弱道士,到了战场上,给我做俘?”
许观尘不悦,心道上回在雁北也还没分出胜负来,怎么就俘虏了?
那头儿元策见他面色一沉,却越说越起兴,什么把俘虏炼作武傀儡啦,把他挂在马后边拖啦,戴上脚镣手铐啦。
许观尘一挥拂尘,就甩了他一下:“殿下驾临此处,就是为了构想一番……我做俘虏的模样?”
元策抬手,拂尘的白马尾就从他的指缝间飞出去:“方才就说了,是问你要不要许问的盔甲,你不让我说许问,我怎么问你?”
许观尘反问他:“我自然想要我兄长的遗物,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
“想来你这道士没有去过风月楼,前儿个没带你去,实在是遗憾,今日走一遭?”
许观尘琢磨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兄长的遗物他是一定要的,又想着风月楼人来人往,总不会出事。元策一定要他去风月楼,只怕不会罢休,不若就随他去看看。
于是许观尘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吩咐人备马。
他带着飞扬与小成公公过去,找机会给萧贽递了信儿——无妨,去去就回。
在府门前翻身上马,一收马缰绳,便往风月楼的方向去。
此时正是三月底,暮春初夏,宽袍广袖被迎面吹来的风扬起。
元策振一振衣袖,兜了满袖的风,回头看了一眼许观尘:“金陵真好。”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大约还有别的意味。
许观尘便道:“殿下若喜欢,多留几日,或许乐不思蜀。”
元策又笑:“你又骂我。”
再无他话,径直到了风月楼前。
元策这几日,仿佛在风月楼混得很熟,他一下马,就有人来牵走他的马匹,领着他进门。
却有人将许观尘拦下来:“小道长是不是走错地儿了?咱们这儿可不是道场。”
许观尘用拂尘一指元策:“我是随这位爷来的。”
元策回头:“是,我带个小道士来见见世面,兴许他就想还俗了。”
风月楼里,轻纱帷幔,影影绰绰。
一行人在二层的小隔间里坐了,视野很好,可以看见正中的台子上,舞女正转圈儿。
许观尘只是陪元策坐着,坐了好一阵儿,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老神在在的模样。
后来元策唤了两个女子进来,全是女道士打扮。
许观尘一愣,心中惊叹,花样真多,比我狂野。
任案上酒杯添满了酒水,他自不动,还执着拂尘就地打坐。许观尘身边那个女道士觉得无趣,转头去撩拨元策。
元策倒像是很吃这一套,一手搂着一个,随手捋她二人手中的拂尘,缠过来绕过去。
“道士?”他这却是在叫许观尘,“小公爷?”
元策笑问道:“你这道士,怎么跟不开窍的石头似的?莫不是只喜欢看道观里的祈福舞?”
“又不是真道士。”许观尘睁眼,瞥了她二人一眼,“念一遍《清静经》来听听。”
两个女道士一噎,赔笑道:“道长说笑了。”
元策道了一声“扫兴”,将她二人往外一推:“原来不是真道士。”
打发走了人,房里就只剩下他二人,只听元策又道:“行了,知道你记挂着许问,听完这支曲儿,就回驿馆给你拿东西。”
他意兴阑珊,而许观尘从来就没有起过兴致。
临走时,元策说:“你这道士好没意思。”
许观尘脚踩八卦,手握太极,正正经经地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元策便笑,出去时,原本飞扬一等人都等在门外,跟着元策来的那文人,却从走廊那边闪出来——那儿有一扇窗子。他暗中朝元策摇了摇头。
元策原本请许观尘先行,站在他身后。这时,拢在衣袖中的手也伸了出来,抖一抖袍袖,将双手背到身后,再没有别的什么动作。
风月楼一行无惊无险,仿佛元策就是为了捉弄他,才带他来的。
驿馆里,元策差人拿了一副腕甲出来,对许观尘道:“盔甲太重,带不来。你若有心,随我回西陵去,我拿给你。”
许观尘拿起一只腕甲看了看,腕甲亦是生了锈,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放下腕甲,不动声色道:“不用麻烦。”
再说了两句闲话,许观尘觉着,元策这个人可能真的有点毛病,他就喜欢别人骂他。
难怪这人常年待在战场上了,战场上两军对阵,骂阵起来厉害得很,原来他是喜欢听别人骂他。
将近正午,许观尘起身请辞,元策一指厅前的那文人:“知微先生,替我送送小公爷。”
那知微先生作揖,应了一声。
许观尘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文人的名字,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人的嗓子是坏的,说出话来,沙哑得很。
许观尘与他并行,小成公公双手捧着腕甲,与飞扬一起走在后面。
那知微先生道:“听旁的人说,小公爷的病很是厉害,一病病了三年。”
“是。”许观尘染疾,在宫里养病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因此他问起,许观尘也只当他是打探消息,并不疑他。
“小公爷这病,可是有什么缘故?”
“不提也罢。”
知微最后问道:“小公爷可曾后悔?”
许观尘也不知他问的是什么,只见着就要到大门前了,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马车,那马车帘子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分明是萧贽在等他。
他看着萧贽,便道:“我不后悔。”
知微作揖送他,低声笑了两声,他声音本就沙哑,笑那两声,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许观尘上了马车,还未坐定,萧贽便道:“舍得出来了?”
“拿了东西便出来了,我又不是喜欢与元策说话。”
“他日后总拿你兄长的东西吊着你,让你去你就去,朕还总得派人把风月楼、把驿馆围起来?”
“多谢你。”许观尘便道,“以后不去了。”
“风月楼里,那两个女道士……”
许观尘忙坐直了,右手举过头顶,发誓道:“我没碰,我念经来着。”
“知道,我在隔壁。”萧贽却道,“元策给你递劝降书,你没明白?”
许观尘疑惑:“什么?”
“他不喜欢那两个假道士,他喜欢你这个真道士。”萧贽低声道,“他有心拉拢你。”
“拉拢我?”许观尘笑着摇头道,“我有什么可拉拢的?我与他不共戴天,在朝里也不做事,空顶着个定国公的名头,什么权力也没有,于他夺嫡毫无用处,他拉拢我做什么?”
萧贽揉揉他的脑袋,也不再说话。
许观尘仍旧将腕甲送回祠堂里,给兄长点上三支香,把萧贽打发到外边院子里去,他一个人同兄长说两句话。
许观尘就盘腿坐在草蒲团上,撑着头,看着兄长的灵位:“兄长,那个元策不知道为什么,总提起你,惹得我也很想你。你在府里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就是忍不住,想要他手里的东西。以后我小心防备他,不会再去找他了。”
格窗那边,忽然不寻常地响了一声,许观尘一惊,起身上前,推开窗子一看,什么也没有。整理得很好的院子里,连泥点也没有。
许观尘趴在窗子边,张望了好一会儿,最后拍了拍脑袋。他总是这样,总觉得兄长还没死,正暗中看着他似的。
第59章 改头换面
却说许观尘在祠堂窗边发了好一阵儿的呆,最后关上窗扇,拢了拢衣袖,准备出去。
萧贽就在院子里等他,见他出来,神色悲戚,便捉住他的手,握了握:“说完话了?”
许观尘点头:“嗯,说完了。”
要回去之前,他把府里的事情都吩咐下去。
让管家的三妹妹许月给元策递一张帖子,说许观尘为谢他归还兄长遗物,请他四月初三,定国公府赴宴。
元策那边收了帖子,便派人去端王府,与小王爷萧绝说一声,叫他预备预备,看要怎么朝元策要人,好查清楚刺客陈舟的事情。
这些日子,许月长高不少,脸也圆了些,端坐在他面前,举手投足之间,很有贵家小姐的风范:“哥哥还是回去歇着吧,四月初三那日再来。”
“好。”许观尘撑着头道,“府里西边有个湖,湖心有个小洲,只用小船出入,就在那儿宴请元策。”
萧贽道:“你还怕他跑?”
“我既然答应了萧绝,总得把事情办得周全。”许观尘笑了笑,“到时候小舟一系,谁也走不了,接下来就只看萧绝要怎么向他要人。”
他看向许月,叮嘱道:“那日你待在房中别出来,元策这个人性子怪,你别惹他。”
许月郑重地行了个万福:“月娘知道了。”
此时不过是午后家里人一起说说闲话,许观尘与萧贽相对坐在榻上,许月坐在许观尘面前的灯笼凳上。门窗都大开着,微热的风吹进来,很是舒坦。
许观尘又问道:“近来府里如何?”
“府里一切都好。”许月拣了些有意思的话来说,忽然之间又想起什么,“哥哥病着的那几日,好像是家里闹了贼,柴伯将府里上下人等都查了一遍,不知道在找什么,闹的阵仗有点大。”
许观尘一愣,似是自顾自道:“他不曾与我提起。”
萧贽却道:“他与我讲过了。”
许观尘转头看他:“与你提做什么?”
“方才你在祠堂里同你兄长说话,他就与我说了这件事,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怕你劳心,就没和你说。”
许观尘愈发怀疑:“不是什么要紧事,做什么怕我操劳?”
萧贽摆摆手,让许月下去了,捉住许观尘的手,捏捏他的手指:“确实没有什么。”
许观尘收回手:“不告诉我就别捏了。”
“就是……”萧贽随口编了个胡话来哄他,“你们家丢了个银盘子。”
“胡说。”许观尘瞪他一眼,“柴伯许久都不管家了,丢了个银盘,该是月娘管的事儿。”
忽而转念一想,柴伯这些日子来都守着祠堂,一定是祠堂里丢了东西,祠堂里最要紧的东西,那就是……
许观尘今早才去过祠堂,粗粗看去,那里边的东西并没有少。
他心下一惊,迅速下榻穿鞋,往祠堂去。
萧贽拦他不住,只能与他一起去了。
那时柴伯正在祠堂内擦拭供案,见许观尘进来,分明是吓了一跳,手中果盘都差点摔了。
许观尘只问他:“柴伯前几日,在府里找什么东西?”
柴伯垂首站定,一口否认道:“老奴不曾寻找什么东西。”
许观尘再问:“祠堂里可曾缺了什么东西?”
柴伯顿了顿,回道:“不曾。”
许观尘不再问他,走近前,双手捧起供案上的木匣子,果然是轻的,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那里边的东西没有了。
柴伯见他已然知道了,连忙跪下请罪:“老奴失职,请小公爷责罚。”
许观尘不死心,再打开来看,匣子里只有一块轻飘飘的红布,裹在其中的丹书铁券,早已不见了。
丢了丹书,可是连诛九族的大罪。
许观尘一时之间觉得脑袋疼,往后靠了靠,被萧贽搂住了。
萧贽拍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你慌什么?再铸一个便是了,倘若有人拿原本的做文章,一口咬定那是假的,治他的罪就是了。原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不告诉你。”
许观尘叹了口气,放下匣子,对柴伯道:“您先起来,把事情明明白白地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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