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道:“我家老头子懂点医术,你那位朋友前些日子到山里来时,身上有多处刀伤,人都快不行了。要不是老头子恰巧遇见,把他捡回来,现在怕是命都没了。”
得了准话,姜羽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也就是说,戚然明还活着。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老头子猜到,那后生应该是燕人,否则不会往山里跑,而应该往齐军驻地跑。我是不愿意管的,但是老头子觉得,这年轻人出入战场,才二十来岁,也不容易,就把他救下来。后来我察觉齐军在找他,猜测他应该是你们燕国什么大将军。”
“老头子怕被齐军发现,抓了去杀头,就把他藏起来了。这山里我们老两口最熟,想藏个人还不简单,任他们齐军找破头也找不到。”
老太太说到这里,竟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姜羽汗颜,轻声问:“老人家,那您和老先生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你们燕国的将军?”老太太抬起眼皮扫了姜羽一眼,又眯着眼落回自己手里的衣裳上,“很简单。我们这些老东西年纪大了,不爱看那些打打杀杀。”
老太太说话慢,说一句,还要停半句,间或叹口气。
“国君跟谁打,同我们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原也没什么干系,只是这孩子都是人生爹娘养的,他还那么年轻,就是个将军,年轻有为啊……这要是夭折了,他爹娘该有多伤心?”
姜羽听了这话,一时哑然。
老太太对姜羽是谁,似乎没什么兴趣,姜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样子,倒是挺讨她喜欢。像那些个齐军,虽然是自己国家的军队,却半点也不知道尊敬老人,只会骂骂咧咧的。
老太太看着姜羽,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若是还活着,跟姜羽也差不多大了……
老太太给姜羽指了方位之后,就挥挥手赶姜羽出去,免得齐军来了,连累她。
老先生把戚然明藏在一个颇为隐蔽的山洞里,洞口很小,仅容一人进入,进去后却极宽敞。更关键的是,洞口天然生了许多草木,把洞口遮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老头子年轻时打猎,无意中跌进去过,怎么都发现不了这儿还有个洞。
姜羽按着老太太指示的方位,在山里转了两圈,结果那山洞太隐蔽,他竟然没找着。不过幸运的是,齐军没找到戚然明,似乎已经放弃了,姜羽转了半天,也没见着齐军的人,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也不太着急找人,起码他现在知道戚然明安然无恙。
姜羽是被一阵不成调子的笛声,吸引到老太太所说的山洞的。
起初他只是听到鸟叫声里混入了一声短促的笛声,似乎吹笛的人气息不足。由于那一声太短,简直像是姜羽的幻听,姜羽并没有在意,随后,笛声又幽幽地响起来。
不太好听,有点刺耳,还跑调。
但是,大约是《燕歌行》的谱子。
姜羽垂眸,看向自己腰上悬着的那支白色的骨笛,心说这是带对了。
寻着笛声,姜羽终于找到了洞口,但等他到入口时,笛声又消失了。似乎里面的人发现有人过来了。
窸窸窣窣的草木声取代了笛声。
姜羽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形出现在草木后,那不是戚然明的,而是老头子的。
“老先生。”姜羽轻声道,“我是从老太太那儿找到这里的,里头的是我的朋友,我是来接他回去的。”
姜羽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来意。
老头子哗啦一声扒开灌木丛,上下打量了姜羽一下,背着手往山洞里走:“那就进来吧。”
姜羽一进去,就有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浓重得他不由自主得皱起了眉头,再往里看时,只见山洞里头燃着篝火,篝火噼里啪啦作响,爆出火星。篝火上用石头搭了一个简易的灶,灶上有个罐子,里头熬着药,咕噜噜地响。药香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而戚然明背靠在一堆干稻草上,身上盖了条老旧的被褥。被褥是那种大红大绿的花色,缝缝补补,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发白,盖在戚然明身上,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要是平时,姜羽看到戚然明盖这么一条大花被,保准要笑,但此刻他没什么心思笑。
因为药香里还混着隐约的血腥气。
而戚然明的脸色,是温暖橘红的火光都掩不住的苍白。
如果说他以前只是苍白得像生了重病,那现在就是病入膏肓了。
他手上拿了一支简陋的竹笛,应该是他自己削的,刚才的笛声大概便是用这竹笛吹出来的,所以才刺耳又跑调。
在姜羽看着戚然明的时候,戚然明也在看着他。
姜羽的目力,不足以支撑他看清戚然明眼里的情绪,因此他轻手轻脚得走近了些许,直到近得他能把戚然明看得清清楚楚时。而后姜羽感觉到心底某个位置,有种细细的抽痛。
戚然明的嘴唇干燥得裂开了,没有一点血色,衣领上露出的一点皮肤,竟有些发青。
这是因为他。
戚然明原本完全不必卷入这场战争里来,他原本就是个不相干的人。而若非他的失误,考虑不周,戚然明也不至于此。
姜羽不自觉地抬起手,手还没落到戚然明的头发上,戚然明就蹙起眉别开了脸,躲开了姜羽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好似不欢迎他来似的。
嗓音沙哑,低而轻,没什么中气,也难为他能吹那么久的笛子了。
这个问题问得姜羽几乎不知道如何作答,无语了半晌,匪夷所思地说:“……我不该来吗?”
戚然明道:“此刻你不应该坐镇城中,跟南宫绰周旋吗?怎么还有空以身犯险,跑到这里来?你就不怕南宫绰攻进了德县?”
“他攻不进去。”姜羽说,“我的人我知道。”
戚然明:“那你不怕南宫绰找我的时候,顺道找到了你?”
姜羽:“他找不到。”
戚然明不说话了,姜羽在他身旁坐下来,顺手把戚然明的手拉起来,指腹搭上戚然明的腕脉。
“你干什么?”戚然明猛地抽回手,受惊似地盯着姜羽。
腕脉是一个人的命门,对于习武之人,尤其如此。因此大多数武者都不会随意把自己的脉门交给别人。
姜羽愣了一下,以为戚然明误会了,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没别的意思。”
刚才动作太猛,牵扯到身上的伤口,戚然明疼得蹙起眉,好半晌没回答姜羽。等这阵痛过去,他才轻轻喘了口气,垂眸低声道:“不必,老先生懂医术,有他看就行了。怎么,你竟还懂得医术?”
“略知一二。”姜羽说,“不精,能看个大概吧。”
戚然明把自己的手收回去,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谢谢,但不必了。”
姜羽看了戚然明半晌,揣测是不是对于戚然明而言,他还不值得信任,所以才这样。可想想又觉得不对,戚然明在战场上,不止一次把后背交给他,怎么看都不是不信任的样子。
“……你如果是因为,觉得我是为了你,才受的伤,才来找我,大可不必。”戚然明语速很慢,“我不是为了你。”
第58章
戚然明的声音混在篝火噼啪的响声之中, 听着不真切。
姜羽想说话,但有外人在, 又不大好说, 犹豫地看了那老头一眼。
老头自个儿倒是颇为自觉, 一见姜羽看他,就背着手站起身, 说:“罐子里的药再熬一刻钟,就可以拿下来了, 明然趁热喝。老头子我还有事, 既然你朋友来了,就让他看着你吧,我走了。”
戚然明微微颔首, 低声道:“前辈慢走。”
草药在罐子里沸腾, 药香氤氲在山洞中幽暗逼仄的空间里,火光在戚然明瘦削的侧脸上跳动,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姜羽品着自己胸腔之内盘桓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既不是为了我,又是为了什么?”姜羽问他。
戚然明有些疲倦地合上眼,抬手把那粗制滥造的竹笛扔到火里,还没掉下去,被姜羽半空中给截住了。
“吹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掉?”
戚然明对姜羽伸出手来:“我的笛子呢?”
姜羽从腰上把那支骨笛解下来,轻轻放到戚然明的手里。
戚然明睁开眸子, 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将骨笛握在掌心里,指腹像往常一样,摩挲着细腻的笛身。他的视线落在骨笛上,好像在看笛子,又好像在透过笛子看什么人。
“既然你不要了,送给我怎么样?”姜羽扬了扬他捡回来的竹笛。
“随你。”戚然明动了动唇。
虽然戚然明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可姜羽莫名地觉得,戚然明比平时要消沉一些,并且似乎有点抗拒他。
“你还没有回答我,”姜羽试着倾身,靠近戚然明,轻声问,“如果不是为了我,又是为了什么?”
戚然明的眼神陡然冷冽地射过来:“睢阳君非得把身边每一个人的心思,都摸得清清楚楚,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肯安心么?”
是真的在排斥他,但是原因呢?
“噼啪!”篝火爆出一个火星。
姜羽静静看着戚然明俊美的眉眼,轻轻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戚然明抿起唇:“睢阳君在想什么,我又怎么会……”
“然明。”
两个字,打断了戚然明未完的话。
过于亲昵的称呼,让戚然明有些微不适,却没有反驳。
姜羽整理了一下语言,说:“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因我而受伤,才来找的你。即使这次不是我的疏漏,我也会来的。”
“至于原因,”姜羽想了想,“大约是你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我,又保护着我的后方吧。”
信任是比其他任何感情更难能可贵的东西,有多少兄弟、情人反目成仇,更遑论信任了。
戚然明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蹙着眉尖,轻喘了一口气,手撑着地慢慢躺下,艰难地给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道:“我现在不便移动,城内还需要你主持大局,你留在我这里也没甚么用,不如回城去。倘若南宫绰攻城,你在城内,总比不在好。”
姜羽道:“现在回去怕是也晚了,南宫绰前天在我手上吃了一个大亏,现在指定已经把德县牢牢围死了。”
戚然明阖上眼睑:“既然如此,你出来时,没想过这种可能么?”
“人一冲动起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外一回事。”姜羽说着,顿了顿,看着戚然明的侧脸说,“这几日,我挺担心你的,然明。”
难得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戚然明却没有回答。姜羽仔细观察了他一下,发现戚然明呼吸平稳而悠长,像是睡着了,不由有些无奈。
姜羽算着时候,等药熬好之后,把药罐拎下来,将那颜色看着就让人不敢下嘴的药倒在陶碗里,吹了吹,稍凉一些后,他轻轻拍了拍戚然明的肩膀:“然明,喝药了。”
戚然明没动。
“然明?”姜羽凑近低声叫道。
戚然明还是没反应,姜羽担心戚然明伤口发炎,伸手试了下戚然明额头的温度,却发现戚然明的额头不仅不烫,还是冰冰凉凉的。这个温度可不正常。
姜羽又摸了摸戚然明的脸、脖子,都是凉凉的,乃至整个身子都是冰冷的。
若非胸口一点是热的,姜羽几乎要以为眼前的人是死了。
这真的是单纯的外伤吗?
姜羽才不信。因此趁着人睡着了,没法反抗,姜羽拉起戚然明的手腕,指腹搭在他脉搏上探了探。戚然明脉象细软,似有若无,比之常人要慢。
此刻,姜羽就开始后悔,曾经在蓟城,应该没好好学习医术了。
从脉象看,戚然明气血不足,但又不仅仅如此,他的病情似乎是长期积压在体内的毒素造成的,并非这一次重伤就成这样。
姜羽端起药碗闻了闻,似乎也不是纯粹的伤药,或者补气血的药。
姜羽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戚然明不肯给他把脉了,想来是不愿意把这些透露给他。
“还是得检查一下他身上的伤,有没有大碍。”姜羽这么想着,先放下了药碗,轻轻把戚然明从硌人的稻草堆上抱起来,让人靠在自己怀里,解开他的衣衫,正想看时,怀里的人突然一把攥住了姜羽的手。
姜羽现在倒是不怕他了,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是自己说啥就是啥?有的人就是逞强。
“怎么了?”姜羽的声音从戚然明的头顶传来。
事实上,戚然明这几日总是时清醒时不清醒,睡觉的时间多于醒着的时间。他虽然抓住了姜羽的手,也不代表他就醒了,那只是本能而已。刚才醒着的时候,他的冷面用完了,现在的戚然明跟姜羽平素以为的那个戚然明,截然不同。
戚然明费力地睁了睁眸子,试图保持清醒,但大脑昏昏沉沉的,里头像灌了泥,怎么也转不动,他甚至分不清他在哪里。
“别动。”那个熟悉的、低沉的男音又开口了,戚然明现在本能里知道自己没有反抗的实力,于是选择了顺从,顺着男人的力道安静下来。
“药不烫了,喝吧。”一个药碗送到自己嘴边,浓郁的药味熏到鼻子里,戚然明其实很讨厌这种药味,立刻别过头去,不肯喝。
“不喝?”
戚然明朦朦胧胧地半抬起眼皮,眼前的人似乎有重影,三三两两的不知道几个人,但是四周幽暗的环境却格外熟悉。那是他少年时逃不开的梦魇。
“听话,把药喝了。”他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说,那声音不知是从耳边传来,还是从记忆深处里传来。听过一遍遍的、刻在脑海里的,带着威胁和诱哄的嗓音及语气,让戚然明不寒而栗,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冷吗?”
有人把他搂紧了,温暖的怀抱很是让人心安。戚然明只从一个人那里感受到过这种怀抱,那是他九年前就已逝世的母亲。那个又懦弱又愚蠢的女人,什么也不会,可她抱着戚然明的时候,神情总是温柔的,还会轻轻摸着戚然明的脸,用柔和的嗓音叫他:“然明。”
35/119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