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煦那时候就坐在李决旁边,力学是李决的专业课,他一个生科的跟着来旁听。听了老师这么玩笑,苏煦坐在第一排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李决的语气丝毫没有平时的耐心,似乎无意在这闷热且不好闻的大棚里回忆过去,他也不看面前的苏煦,视线扫过大棚里的各种蔬菜水果,在一个地方稍作停留,然后径自打断对方:“苏煦,这些没意义的事情你已经讲了一下午,说正事,不然现在就去机场。”
“我爸去世了。”
苏煦沉默了一会儿,又重复一遍:“我爸去世了。这算正事吧?我们能重新在一起了吗?”
李决并没有去听苏煦的第二个问题,然后他在心里计算从确诊患癌到现在,苏正国活了多少年。
苏正国多活的这些年头,正好等于李决和苏煦分开的时间。
李决认识苏煦是因为在大英课上坐同桌,又顺势被分到一组做pre,连口语练习也要被强行捆绑。刚开始两个人只维持课堂交流,英语老师喜欢出一些初中生才会感兴趣的话题,比如我的家乡,或者上一个暑假。第三周上课口语练习时间的时候,苏煦没开口问“what’s your favourite novel”,而是在教室里一阵叽里呱啦的英文对话里跟李决讲:“失敬失敬,听说你是去年物理竞赛全国第一。”
那一年最后一道轨道测算题让李决整个比赛发挥得无比顺利,实验分加笔试分排下来,总分全国第一。苏煦找物院的朋友打听了李决,除了高分,那位朋友还跟苏煦分享了这个传奇人物的另一半故事:拿了第一,却拒绝参加国际赛。
苏煦当时感叹:“哇,不知道该说是狠人还是酷哥。”
苏煦跟李决说这句话的时候比了个双手抱拳的动作,像大侠遇到惺惺相惜的大侠,李决看得好笑。老师注意到他俩的动静,后来点了他们起来做对话示范,两个理科生平时都不怎么读小说,拉着李决开小差的苏煦站起来抢先一步发问,需要回答小说名字的李决当场卡壳。下课回宿舍李决也找了生科的同学打听这个害他在三十个人的课堂上答不上问题的人,苏煦当然也是竞赛保送上来的,听说还混学生会。
两个人就这么熟了起来,英语课上经常趁着口语对话时间扯扯别的:最近在玩的游戏、做的实验、图书馆哪个位置插头充足又容易占座儿。期末最后一周苏煦约李决到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复习,需要考前突击的政治课通选课都考完了,剩下几门专业课李决根本不需要复习,但李决还是去了。
这家肯德基离宿舍楼最近,又二十四小时不打烊,来这里干什么的学生都有,复习看书的、谈恋爱的、打桌游的甚至有拿了简易麻将来打的。凌晨的时候店员开始清洗机器,更吵了,闹哄哄的环境里李决想要开口提议不如回宿舍睡觉,苏煦却在这时候问他:“我能追你吗?”
李决并不知道是在哪个细节里暴露了他的取向,但一切都发展的顺理成章。期末两个人都考完最后一门的那天晚上,在湖边散步,后来就接了吻。
一切都非常非常好——从那个寒假开始到大三,两个人连对未来的规划都出奇得合辙。他们打算申请同一所学校不同专业的ph.D,苏煦甚至跟李决描绘过两个人都顺利拿到offer之后如何拿下永居,入籍,然后结婚,买一个大house,领养一位小朋友。
大三的暑假李决回了家,那一阵李决家里气氛难得的好。距离大概稀释了他和李进明之间的矛盾,不在一起生活,李进明反而比较容易意识到儿子是一流大学里的天子骄子。李进明和周静也很少再吵架,家庭对于李决竟然也变成了一个可以不再躲避的场所。
万事如意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了。能够每天在家吃一顿平和无争吵的晚餐,白天李进明和周静出门上班他就在家跟苏煦视频,偶尔跑回高中打打篮球。
一直到八月的一个晚上,李进明的手机响起来,李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查邮件,他最近忙着联系导师拿推荐信。那边讲电话的并不是本地人口音,李进明一开始还以为是骚扰电话,直到对方讲出“你儿子”、“同性恋”这些字眼,李进明全程没怎么说话。挂掉电话之后也没有动作,周静嫌他挡住了电视,让他站开一点。
李进明没站开,他回过神来直接走到李决面前给了他一巴掌。
隔天打电话的那个人——苏煦的父亲就带着苏煦找来了李决家。
苏煦这一周带着父母来李决家乡旅游,事先并没有告诉李决,本意是想给李决一个惊喜。到了恋人成长的地方,昨晚跟着爸妈吃完饭散步回酒店气氛正好的时候,苏煦决定出柜。
出柜的事情他跟李决提过,他想在出国前就跟父母说清楚,想让他和李决这段感情获得认可与祝福。李决跟他提过家里父亲脾气不好,打算等到在国外立足了再说。苏煦那时候心疼李决,又有些庆幸自己家庭和睦,没有李决这些烦恼,靠在李决肩头讲:“还好我爸妈从小都不打我骂我,我估计我爸会气一阵儿,可我妈肯定向着我,我妈向着我我爸慢慢也会心软啦。哎,你爸凶就凶吧,你来给我爸当儿子好了,我喜欢的他们一定喜欢。”
苏煦父母听到儿子坦白是个同性恋,的确没有打也没有骂,苏正国只是想办法拿到了李决父亲的电话,在电话里嘱咐李决的父亲管好自己的儿子。
那一次两个家庭的会面没有人愿意去回忆,全是难堪。苏正国说明来意,言简意赅将两个人的感情归咎于李决的误导,不顾苏煦在一旁极力反驳。李进明却并没有回骂,他顺着苏正国的话几乎全程都在咒骂妻儿,顺便当着所有人再赏了李决两个巴掌。李决没有任何动作,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当着自己年轻恋人的面,把生活里最稀烂的一部分摆出来给他看。
最后是苏煦的父亲先待不下去,带着一直情绪激动的苏煦走了。
但那都不是李决最绝望的时候。李决不怪苏煦出柜,虽然这时机不如他想的成熟。李决回卧室,站在窗边看楼下的苏煦父子。苏煦在前面走得又急又快,苏正国追上去揽住儿子的肩。
苏煦没有骗他,他的确有非常好的父母,李决相信假以时日苏正国和太太会接受儿子不符合常规的性取向。
李决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家里又恢复鸡飞狗跳。李进明让妻子请了假在家看着李决,不让李决出门。晚上李进明必然要在饭桌上阴阳怪气,或骂或讽。
周静仍受了脾气糟糕的丈夫二十年,每每觉得忍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到李决,那是令她骄傲的儿子,是她忍让丈夫的唯一原因。周静白天在家和李决没有太多交流,只有一次,母子两人坐在一起吃午饭,周静突然哭起来,问李决:“你为什么就不能替我争争气?”
李决那时候的生活一半在这种糟糕的家庭关系中,每一天的生活都在重复青春期最想逃开的那些场景,无法预测脾气的李进明、软弱而充满怨怼的周静以及一场又一场没有由头的暴怒和争吵。而另一半,李决在等他和苏煦的事情出现转机。苏煦见不到他,手机被收掉,只能每天都在学校的bbs里给他发站内信,两个人聊申请进度,聊开学后要做的事情。李决愿意忍耐,他觉得这忍耐有期限,只要毕业去了美国就好了,那时候苏煦应该已经获得父母的理解,而他自己并不会再奢求和睦的亲子关系,他可以想办法把周静接到美国,而李进明,他愿意给他很多很多钱。
开学前一周,李决都已经交完学校的申请,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来,苏煦在电话那边说:“李决,我要走了。”
苏煦等不了李决。苏正国回家之后一直嚷身体不舒服,家里人以为他太过动怒伤了身子,半个多月还是不见好,去了医院,检查出来是癌。
李决听见苏煦的声音,就像以前跟他描绘他们去美国之后的生活,结婚,买个大house,领养一个小朋友,但这次苏煦讲的是苏正国出国治病的安排。
苏煦走得急,航班就在两天之后,苏正国的病早治疗一天存活率就高好几个百分点。李决那时候还年轻,大学挥别糟糕的家庭关系后在和苏煦的感情中获得开心与安稳,于是有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乐观与勇气,后来回想起来是太天真了。
李决想要去送苏煦,他想苏煦把父亲送过去治病总还是要回来把书念完的,他得去见苏煦一面,让苏煦不要担心,他会回学校帮他料理一切必需的手续。在火车站的时候李决接到李进明的电话,怒吼着让他赶紧回家,不要再做丢脸的蠢事。李决关了机,把李进明的声音隔绝在那个他确信不会再带来任何快乐回忆的家里。
那次火车竟然延误,但苏煦的航班准时起飞。李决到机场的时候,苏煦已经走了。
李决那时候就有预感,他和苏煦是非常好的一场梦,但这场梦也许要到头了。
李决回家面对李进明的震怒。李进明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分,他打了周静,坚持认为李决这个病是周静这个疯婆娘惯出来的。然后李进明打电话到李决学校给他办了休学,剪了李决的身份证。
李决并不是走不掉,证件可以补办,现在如果真的和李进明打起来,他未必会落下风。但李决没法儿带周静走。李决找到了院里的一位副院长,那位副院长年轻,学术成就斐然,一直十分欣赏李决。李决如实向他说明了事情的真相,并请求他的帮助。
一直到有一天苏煦的越洋电话打过来,跟李决说,他不会回来了。
大概是那次在机场已经领悟了这段美好的、充满快乐的关系本质只是一场梦,李决非常快的接受了这一切。
他不再跟李进明做抗争,副院长联系到他说院里愿意出面跟他父亲谈一次,李决拒绝了。收件箱里收到了申请学校的offer,李决对着留位截止时间发了会儿呆,把邮件拽进了垃圾箱。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同一届的同学都快毕业了,有人问他:“怎么骨折伤这么久啊,好了吧?”
李决点点头:“好了。”
应允承把自己藏在葡萄架后面,一动也不敢动。李决一直没有说话,叫苏煦的那个人一直在讲,讲他父亲当年治病的经过,讲他在美国怎么拿着肄业文凭重新申的学校,很长很长,像是要把分开这些年的经历都讲尽了,最后他说:“我在湾区买了房,我们以前说过的一切都还算数,我从来没有忘过。那一年仓促出柜是我太幼稚了,我没想过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爸已经不在了,他没法儿再跟你道歉,做儿子的,只能恳请你谅解他。”
苏正国直到去世,都在没跟儿子提起过这件事,李决、性取向、女友这些事情好像从来没存在过。苏煦在病床前做孝子,来探望的亲友无一不感叹这个幸福家庭如今遇到了唯一的憾事,苏煦仍然是众人口中的模范儿子,哪怕并没能带着妻子来孝顺父亲,也被解读为过分专注事业。
那一年苏正国在李决家里制造的闹剧好像根本不存在,这段家庭关系中好像没有一点裂痕,直到苏正国最后一次呼吸,没人任何人去打破这种表象。
苏煦有时候甚至怀疑在李决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苏正国没有给李决的父亲打过电话,李决的父亲没有当着他们全家的面扇李决耳光,骂李决的话比苏正国骂的还难听。那一天也是苏煦真正了解李决的一天,原来李决也是有不如意的,而且是这样的不如意。但现实又时刻提醒苏煦,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了,他并没有和李决去到大洋彼岸,他们所畅想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不知道该怪谁。
苏煦知道在李决家里事态的发展其实超过苏正国的预期,他甚至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李决家里发生的一切太过难堪,给苏正国时间也许他能慢慢接受,就像他妈妈,早就心软了。怪李决的父亲吗?苏煦偶尔也会假设,如果当时不是和李决恋爱,如果对方的父亲没有这么极端,他会不会已经和当时的恋人建立了一段法律承认家人祝福的同性`关系。
可李决有什么错?一段恋爱关系中能体会到的最好的,李决都让苏煦体会到了。
李决只是运气不太好,做对了无数选择题,却没有办法选对父亲。
李决和苏煦是一本烂账。谁欠谁已经分不清楚,一个故事该有的爱恨情仇,都发生过了,到最后李决回想起来,再没有任何感觉。
“行了,苏煦,都过去了。”
苏煦像是没听见一样,固执地问:“新买的那套房子有落地窗,床头灯是个发光的地球仪,这些都是你以前说过的,你跟我去美国好不好?我们可以去看领养机构……”
李决打断他:“我去不了美国,我也不会去。”
“苏煦,你去美国那次我坐火车去北京想送送你,没赶上,那时候我不愿意信,但其实故事早在那时候就结局了。你今天来找我,不过是给这场戏补上最后的演职表,你就算坐到清场,也不会等到彩蛋。晚上九点还有一班航班,你订票吧,我送你去机场。”
木门关上的时候,应允承才敢用力呼吸,温室不透气,温度又高,他觉得喘不过气儿来。他弯着腰,双手扶住膝盖,心脏已经跳得非常快,他应该要赶紧出去透气才对。
那门却又打开,没有人走进来,脚步声停在那里。
“应允承,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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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好像比之前的都要长,可能要改一下主楼简介,本文主题破镜重圆,主要讲述李决和苏煦的爱情故事,第一章改成两个人在诺贝尔颁奖礼狭路相逢。
当年情其实可以再写长一点我感觉。先去睡了,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三万五了,再更个一两章我可能要开始阶段性修一下文。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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