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着深棕色的衣裳,面上绣满了俗气的铜钱,让江静影这即便是古装剧看得少的,也能轻易猜出自家多半是个商贾大户人家。
比起他,旁边那妇女就显得气势强盛许多,抬手一拍桌子,眼中挟着怀疑,朝着江静影大声说道:“休要跟老娘在这儿装,江小影你又在折腾什么幺蛾子?!再装相小心我家法伺候!”
江静影这几年还少有见到能在自己面前拍桌子的人,当即便朝这妇人深深看了一眼,清冷的眸子里泛出探究的意味,深处甚至还冒出几分兴致来。
她在想,看来自己名字没啥差别,就连这“特色”小名儿都延续了,只是父母……魏沉璧是见过的,次数不多罢了——
但现在这两个明显和她父母模样不同,性格也不同的人出现,是什么安排?
随机的,还是……魏沉璧又挖了什么坑?
妇人的巴掌落在桌上,连带着茶水碗都跟着震了震,江静影甚至能听见自己身后几个丫鬟倒吸一口凉气的动静,唯有她,眉头都没跳一下。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儿,只有各人的呼吸声轻轻响起。
褐色衣裳的老胖儿拉着妇人的衣袖晃了晃,然后小声道:“不对劲啊,媳妇儿,以前你一拍桌子,小影能吓得蹿到床底下去,现在她这样子……这眼神……看得我心底发毛,这事怕是真的。”
他轻轻嘀咕,妇人先前那威胁人的气势也逐渐消散,瞧她的神情,江静影估摸着她在心中应当也对此信了个七八分。
江静影将自己手中的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杯盏同桌面碰出轻微动静,她语气平稳地开口道:“两位应当是我的……爹娘……”
不太适应古风说法的她顿了顿,才艰难地吐出“父母”的古称,并且暗自祈祷魏沉璧的这个世界不要太考据,否则她可能连“爹娘”两字都喊错了。
褐衣裳老爹即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是你爹江大河,这是你娘杨穗,闺女你……你还记得不?”
江静影刚一摇头,就见这胖爹急的团团转,不由自主地围着自己的媳妇儿转起圈来,左三圈、右三圈,着急得满头大汗:
“媳妇儿,媳妇儿怎么办呀!影影她连咱俩都忘了!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杨穗一巴掌拍在丈夫肩头,骂道:“你急老娘就不急吗!转个锤子跟这儿转,看的老娘晕得很!”
江静影还未见过这样“吵闹”的家长,一时间颇觉有些好笑,眼眸里盈出些许温度。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劝两人一句,忽听得有下人来报:“睿王到——”
老胖爹皱起眉头:“睿王?她没事来我们这做什么?”
杨穗也有些疑惑:“莫非是为了朝廷开商道一事?算了,出去看看,毕竟是那位王爷,还是小心伺候着。”
他们俩叮嘱江静影在屋里好好休息,便匆忙朝着前厅去了,留下江静影和几位婢女在屋里等大夫。
江静影垂着眸子看着面前绣着银色暗纹的桌布,忽而出声道:“这睿王是哪位?”
几位婢女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先前那位粗通医术的蓝衣温声开口道:“小姐许是不记得了,如今我们大魏王朝,睿王魏沉依乃是大皇子,其母为当朝皇后,去年被赐了封号,如今已是开了府的王爷。”
“小姐先前在宫外遇到歹人时,还是睿王殿下跟前的护卫救了您一次。”
江静影:“……?”
大魏王朝?
某人的精神世界就是放肆哈,居然连家有皇位这种梦都敢做?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剩下的几位婢女你一言我一语插起话来。
“但睿王殿下或许太张扬了些,毕竟太子殿下才是正儿八经的储君,只可惜先皇后去了,如今在朝中看着不如睿王得势——但圣上还是年年在先皇后忌日悼念她,可见太子的位置依然稳固,小姐还是莫要同睿王殿下走的那么近,免得让太子殿下不高兴。”
“毕竟小姐和太子殿下从小是一同长大的。”
江静影:“……”
救命恩人之后,又来了个青梅竹马?
“要我说,无论太子还是睿王,咱们江府虽富甲一方,还是离那权谋斗争远一些比较好,话本子里都说了,嫁进宫里的女人是不会幸福的,小姐,您先前与大将军可是无话不谈的,还说最是欣赏大将军的风范了,不是么?”
江静影:“……”我不是!我没有!
明明一辈子只有过一段恋情,这会儿她偏偏有种渣女脚踏n条船后面对翻船现场的隐隐失措。
眼见着话都让前几个丫鬟说了,鹅黄色衣裳的婢女搅了搅手帕,一跺脚,面上带着几分隐约的心疼,不由开口道:
“丞相大人自小身世坎坷,只有小姐这一个朋友,若不是与小姐一直书信往来,才能在苗疆苦尽甘来,凭一身通天本事回到朝中,如今又哪能代掌钦天监?丞相大人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姐跟了她才是最幸福的!”
江静影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还有个把她当白月光朱砂痣?!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想到上个世界魏沉和魏璧这种名姓上的联系,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也许这几个人并不是……都跟她关系亲近。
于是她试着问了问这几位大人的名讳。
“太子殿下名讳不便直说,我沾了水写与小姐看。”红儿自告奋勇来秀自己的刚学的书法。
然后……
江静影默默跟着念了一番——
太子魏沉艾,丞相魏沉西,将军魏沉狄,睿王魏沉依……
江静影:“……???”
ACDE?
某人心里是不是少了什么数?
饶是她性子向来镇定,此刻也不由被震得满心涌起骂人的冲动,但没等她心中怒气释放,门口便又响起一声通传:
“老爷和夫人命小姐换身衣裳,去前厅见客。”
……
一刻钟后。
江静影见到了前厅登门拜访的四位客人。
坐在上首的,穿着明黄色衣裳的应当是太子魏沉艾,她没骨头似的半靠在椅子上,估摸着是皇家最没坐相的那个——头发半束半落,披散在肩头,神态慵懒,媚眼如丝,红唇如火,不知衣裳是否改制过,明明是尊贵雍容的颜色,偏偏因上头的花纹、缝制,显得她媚意四射,半点不像正经人。
见到江静影过来,她还冲江静影眨了眨右眼,假如不是江家父母也在,江静影毫不怀疑她会把这个放电改成飞吻。
她撤开目光,看向另外几位。
睿王同样是皇子,衣裳颜色为金色,或是因为母亲在朝堂得势的缘故,她那衣服虽色彩不及储君尊贵,但穿针走线、绣的奇珍异兽,以及其间繁复的暗纹纹路,一看就知她是天潢贵胄,何况眉眼间朝气蓬勃,倒比太子更像是太子了。
她对江静影挑了下眉头,就算是打招呼。
江静影不知怎么回,只下意识地看了看另两位——
其中一人穿着大红色衣服,规矩板正、一丝不苟,腰间配着剑,眼神坚毅,气质天然与旁人不同,一看便是从沙场血海中走过的。
偏偏在见到江静影的时候,她的眼底瞬间就温和了下来,冲她温柔地露出了个笑容。
而最后一位……
应当是最黯淡的。
在鲜艳的满室色彩里,独她是一身淡银色衣袍,她气质看着羸弱许多,修长的脖颈皮肤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好像失了血色。
不知是否为身体原因,江静影第一眼看见她,还以为望见了深渊……冷寂,孤寒。
她倏然一抬眼,让江静影略微讶异,这人同样是生着魏沉璧的模样,只不过眸光浅淡,是浅褐色,更稀奇的是,她眼眸里有两个瞳孔。
重瞳,古籍记载的皇家不详征兆。
江静影有瞬间的茫然:
魏沉璧设置出这样的几个自己,是想做什么?
照她这一打眼看下来,只觉得这四人与魏沉璧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像。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却倏然见得这羸弱丞相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比了比跟前的位置,道:“坐吧。”
话音一落——
其他三人的目光都朝江静影投来。
大将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睿王面色更是沉的彻底,太子卷了卷自己耳侧的长发,笑着道:“小影,别理她们,来我这边。”
睿王即刻皮笑肉不笑地出声呛了一句:“太子殿下此举怕是不合适。”
江静影:“……”
她不应该站着,她应该跪着。
第19章 庭院
眼见她隐约无措,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江家夫妇虽不知自家闺女是在何等情形下与睿王、太子、相国、大将军有如此交情,终究还是心疼闺女,出声维护:
“几位殿下、大人或是有所不知,小女今儿晌午小憩也不知冲撞了什么……如今得了失魂症,方才连我夫妇二人都记不得,多有冒犯,还往殿下、大人们恕罪。”
此言一出,四人神色都变了变。
魏沉依不悦地看向江家父母,有心责备两句,终究碍于二人是江静影的爹娘,只能将照顾不周的话语生生咽下,抬眸看向江静影,果断地开口:
“我与宫中王太医素有交情,这便让人给他递个消息,让他过来瞧瞧。”
“何必麻烦王太医,他如今年岁已高,出宫一趟怕是身子骨不利索,还是我带小影回宫,直接让御医局会诊吧。”
魏沉艾卷着自己头发的动作稍稍一顿,似笑非笑地接了睿王的话,仿佛在不经意地提醒她,自己仍在宫中,而她却是个已经开了府的王爷。
对面的魏沉狄捏了捏杯盏,有心想要最先关怀江静影,却因想不出什么比请御医更好的法子,只能默默按捺下来。
如今大魏并非中原唯一强国,周遭外敌环伺,她因生母出身不高,恰逢朝廷同西北戎族发生战事,朝廷大军一路溃败,连退十八城——
割地、赔款,甚至还要求这边送一位皇子过去当质子。
她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出生让她天然比魏沉艾、魏沉依先低一等,后来又有“质子”身份,以至她回归大魏之后,总被人忌惮提防,疑心她在戎族长大、心朝外长,她不得不另辟蹊径,从军中一路往上走,以浴血杀敌的姿态,回应所有的质疑。
但……
好像还是不够。
和魏沉艾、魏沉依比起来,她还是差了一点。
不远处。
“失魂症?”魏沉西舌尖抵了抵上颚,轻轻咀嚼着这个词,浅褐色的眼睛微微敛起,更显她眸中情绪神鬼莫测,略显苍白的脸色显得她脆弱不堪,却因一身与中原不同的本事,令她这脆弱里又平白添了些许别样的滋味。
如同吸饱了血色的蔷薇,绽放在月光下的每一朵纯白分明都写着纤嫩堪摘,可暗处带刺的荆棘表皮却又隐约闪过暗红色,是妖冶、惑人的美感。
她沉吟半晌,抬眼看向江静影,轻声道:“方便让我看看么?”
江静影:“……”
啧!
差点忘了,这个病殃殃的相国似乎会什么苗疆巫术,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看出什么破绽。
江静影不禁有些迟疑,毕竟按照经验来看,魏沉璧在意识世界里给她准备的坑都是能坑得她满脸血的那种。
她心虚的动作落到了魏沉西的眼中,就成了对方不大信任的体现,魏沉西眼中闪过受伤的痕迹,垂了垂眼眸,补了一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江静影看着她这副虚弱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地就想到自己进入意识世界之前,瞧见的在病床上躺着的魏沉璧本人——
她醒过来之后,也会是这样孱弱的模样么?
心底不知为何揪了一下,以至于她在还没想出对策之前,就先朝着魏沉西的方向迈了一步。
一步既出,再后退也无济于事。
看见她最终还是坐在了魏沉西的旁边,抬手让对方搭脉的模样,魏沉依冷哼了一声,魏沉艾乐得见到睿王吃瘪,意有所指地冒出一句:
“还是丞相大人本领非凡呐。”竟然能让得了失魂症的江静影第一时间予以信任。
魏沉依的脸色更黑了许多。
倒是魏沉西不显山不露水地平平应道:“殿下过奖。”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收回了给江静影搭脉的手,抬眼打量江静影,浅褐色的眼眸颜色显得她情绪冷冽,偏偏出口的话语又是温和的:“小影这几日头部可曾受过伤?”
此言一出,太子、睿王同大将军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江家夫妇。
江家夫妇:“……?”
不知为何,他们有种被外人指责苛待了女儿的感觉。
江静影无意将二老拉下水,不动声色地圆了回来:“听我身边的婢女们说,大约是我午后在院子里玩耍,无意间踩到水摔了一跤,撞到了脑袋,如今已无大碍。”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多谢……丞相大人。”
听见她如此客套的语气,魏沉西喉咙动了动,再出口的声音不知怎么低落了下去,“不必。”
江静影以前不是没看过魏沉璧生病时候的样子,也见过她刻意示弱的模样,那时就不怎么能抵抗,如今见到这样瘦弱的魏沉西,心底更生出几分莫名的愧疚来。
猜到是自己的态度惹人伤心了,江静影踟蹰半晌,默默地将桌上的小果盘小幅度往魏沉西的方向推了推。
似是讨好,更像是安抚。
她这动作落到其他三人的眼中,显得格外刺眼。
魏沉西拿了一颗橘子放在手中,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抬眼看向江家夫妇的方向,出声道:“静影此状似是被什么东西冲撞了,若是方便,还请江公同夫人准我入内庭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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