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王不答,看着人潮纷纷朝最热闹的方向走去,轻声道:“去看看。”
层层阶梯通往高处,一座巍峨仙府,朱门描金,华丽高大,灯火通明。阶梯从上到下直到大街两旁都设置了数排案桌,密密麻麻,把整个阶梯都占满了。案桌上都放置了一个铜盆,里面是燃好的纸钱银元,铜盆旁,一侧插着香烛,一侧放着供果。
只见人潮浩浩荡荡到了此处,皆整衣敛容,女子披罗戴翠,男子锦帽绸衫,安静从容,不争也不抢,默默找好位置,低头埋进香烛燃起的袅袅青烟里贪婪地吸食着,神情享受,□□。整个仙府烟气缭绕,浓浓香火味弥漫开来。
罗王微微皱眉,原来此处的盂兰盆盛典就是众鬼接受供品,吸食香火。只是这些案桌上都没有灵位供牌,看来这些都是孤魂野鬼,无主精魅。
罗王与伽南站在一片烟气缭绕中,周围都是在案桌边心满意足、毫无意识的众鬼。抬眼看向那高处耸立的主殿,的确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你们两个别挡道!死腻了?做鬼做得不耐烦了?!”又是那个小胡子的胖子的声音,好像他就只会这几句嚎叫,就像犬再凶,也只会那几句“汪汪”。只见他带着几队阴兵站在后面,正四下张望找离主殿近一点的位置,果然,这种人,连吸食供奉这样的事情都想要跟主子坐得近些。
伽南见这样的人就来气,刀虹一闪,那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倒化成一团黑烟散去了。
见打头的被打散了魂魄,那些还没找到位置的阴兵抽出腰刀,战战兢兢围了上来。伽南看得心烦,长刀挥了挥,那些阴兵也被化成了黑烟消散而去。
“汝乃何人?”一个声音响起,嗓音沉凉,隐约天地回响。
伽南长刀一挥,喝道:“还问我们是何人?你冒充冥界鬼王,到底是何居心?”
那声音响透天地:“为我座下鬼魂,食我座下俸良,冥冥丰都,自是鬼王。”
“果然不出所料!”罗王看着一片长街上醉生梦死飘飘欲仙的众鬼,冷声道:“你接受人界供奉,修出了仙体,只是你好好做你的地仙即可,为何要以供奉操控众鬼,还以冥界鬼王自居?”
“为何?不如问问它。”一道金光从主殿照来,映得整个天空光芒大作,待光芒收敛,便见一巨大的棋盘悬浮在空中,轻轻转动,光华流转。
那棋盘中三颗子,两黑一白。
罗王暗暗吃惊,这修成地仙的鬼王怎么能够驱动黑白局术法?这古老的术法,纵使是自己,也要算无遗漏才敢驱动使用。黑白棋局,举手无悔,方寸之间,气象万千,一子错漏,千变万化,不是人力能够完全控制和预想。
与此同时,在案桌旁低头吸食香火的众鬼,也全部抬起头来。
“御鬼术么?”罗王冷笑,如果说之前在城中雨夜不敢动手是因为对方是活人,那么如今对方是鬼魂,便就是轮到自己碗里的菜了。
只见罗王挥袖,双指并拢贴在唇边,淡唇翕动,轻轻的念了两个字,指间带风一指,霎时间一股气流腾空而起,像打着旋,满街的鬼魂便瞬间消失不见。
伽南靠近过来,担忧道:“你的伤……”
“无妨,引渡咒只是送他们回了冥界,黑白司和言老那估计有得忙了。”罗王笑道。
“你是?”那声音似有些惊愕,就在迟疑间,伽南飞身进入主殿,不多时,便架着一个人飞身掠地,落至罗王面前。
伽南的长刀架在一个一袭华贵红衣的人脖颈上,那人头戴冠旒,两侧垂香袋护耳,虽脸上浓墨重彩,但此刻也看得出面色发白,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一般,全无那声音里的凌厉之气。
“说!你驱动黑白局意欲何为?!”伽南喝道。
“我说我说!”尖厉的声音响起,这脸上涂满油彩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罗王和伽南皆是一呆,惊道:“你是女子?那之前的人呢??”
那女子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是我,是我,我用了伪音之术,丰都鬼城里的众鬼也是受我驱使,我给他们食供奉,他们受我派遣,也是应该……”
“那你为什么要操控黑白局?”伽南眉凝冷霜,厉声问道。
“什么?什么局?”那女子一头雾水。
伽南眼中焰光闪过:“你还装傻!?”
“不是她。”罗王淡声道,眼眸如水,面色寡淡。
伽南不解。
“之前在城中雨夜,那人明明知道我的身份,也深知我只能御鬼却不能伤及活人,才拿全城的活人为铒。”罗王抬眼,睫羽如烟。
闻言,伽南转头看着那个瑟瑟发抖,哆哆嗦嗦的盛装女子,忿然把她推到一边,气愤道:“那会是谁?”
还不等罗王答话,就只听得顶上那巨大的棋盘传来那熟悉的脆响。
“啪。”
一颗白子落在其上,贴着黑子,与之前的白子同气连枝。
罗王抬眼,细细分析棋盘中的局势,伽南戒备:“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又传来一声脆响,一粒黑子堵在了白子尽头,接连之前黑子,围住白子的攻势。
瞬间,那一旁发抖的女子转过身,面色平静,不复之前的害怕模样,一步步朝他俩走了过来。
第 10 章
那女子红衣摇曳,步步生莲,满是油彩的脸,竟然也显得庄严肃穆,平静的眼神饱含慈悲。若是抛开之前的一幕不想,这一脸的油彩不看,再塑个金身,实在就是法相严正,明净琉璃。
只是那女子一开口,却似男女同声:“吾乃冥界第一鬼王,阎摩罗王,掌人间生死,统幽冥众鬼,驱亡魂精魅,定三界吉凶。”
“好大口气!”伽南咬牙:“正主在这里都不敢说这种话,你一个冒牌货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正主?”那女子笑得一脸慈悲,和着满脸油彩看起来又让人毛骨悚然:“冥界会有合污灭门逃犯、纵容灭门凶手的正主吗?”女子一步步逼近罗王,神色凄厉,声音扭曲到了极致,尖厉得像针刺过耳膜:“会有气死冥帝、枉顾是非、颠倒黑白的正主吗?!”
罗王睁大眼睛,一瞬间胸中情绪起伏跌宕,虽然自己不愿承认,虽然自己竭力不再去想,虽然再也不想去接任那冥帝之位,但是那老冥帝的死,确是一直盘桓在心底的,心如死灰的、天昏地暗的愧疚。
那好不容易建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的高墙,开始雪片般的崩塌,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一日,空气冰冷刺骨,他直直跪在老冥帝的床榻边,双目茫然空洞,看到白布盖上的那一刻,天旋地转,万念俱灰,除了僵直跪在原地,不会再做其它动作。想听,听不到,想失声嚎啕,却连哽咽声都发不出来。
那一次,足足三个月,才让头脑回复了些许清明神志,冥界众人只道罗王是不苟言笑、不形于色,却不知,他一直笼在巨大的自责与伤痛中。
“你说什么……”罗王只觉得自己的嗓音像是破开的陶器,喃喃暗哑,身子却在止不住的颤颤发抖。
那女子面带救苦救难的超度之色:“吾引魂渡人无数,汝尚且自身渡不得,何谈引魂渡人,何谈位居冥界第一鬼王?”
罗王听到,神情呆滞片刻,眼神中不敢置信:“你引魂渡人?”
女子微微一笑,拈指结印,诵出咒诀。
与此同时,顶上那巨大的棋盘传来一脆响,一颗白子,贴着黑子落下,棋盘轻转,光华流彩。
倏地,天空传来鸟类尖锐的鸣叫,一只金红色的影子像鹤非鹤,像一团火焰舞着双翅在天空盘旋,天地微微震动,那鸟的鸣声,像念着某种经文,在空中召唤着死亡与湮灭的魂灵一般。
“毕方?!”伽南大惊出声,心中栗然,这倒底是个什么东西,既然连上古火之兽都能够召出,转眼看向罗王,罗王此时已经神色颓然,身子摇摇欲坠。
伽南虽然一直不问,他也一直不说,但也深知罗王对老冥帝的情感,老冥帝的薨逝再如何也是与自己有关,所以罗王对自己冷漠嫌恶的态度,也是有其道理。罗王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标判,不会与人争辩,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但是对老冥帝的死,却是他这一直不肯迈过的坎。
这么久了不愿接任冥帝,不愿再提到老冥帝的只字片语,还是在空旧宫内做着自己之前做的,把自己阻隔起来,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可是,就在刚刚,还是被人翻了出来,恶意的撕破,鲜血淋漓。
伽南上前扶住了他,罗王的身子冷若霜雪,僵硬地,微微发抖。
“处尘……”伽南轻声道:“错不在你。”伽南看着罗王的眼睛:“如果有错,也是我的错。”
罗王无声的扯了扯嘴角,眼神暗淡:“对错无论如何,终是不可挽回的后果,我害死了冥帝,害死了我尊如师长的人。”
“是非黑白,难道就是这盘上棋子?终不会如此分明的。”伽南抬眼看着半空中的巨大棋盘。
闻言,罗王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似想到什么,迅速抬眼看向棋盘。
是非黑白,终不会如此分明。
罗王挣扎起身,那只浑身金色火焰的巨鸟围着棋盘在鸣叫盘旋,罗王看着那女子,轻声道:“你被骗了。”
那女子神形一顿,罗王眼神带着怜悯:“你引渡的魂灵并没有洗清罪孽,也没有超渡往生,这只火鸟也不是毕方,而是专门吸食魂魄的鬼车鸟。”
闻言,女子瞳孔猝然收拢,大骇:“你撒谎!”
“这棋盘控制黑白二子,我一直在想,这白子与黑子代表的究竟是什么?是正义邪恶?还是所谓黑白是非?”月光照在罗王的脸上,脸色虽然苍白,但眼中已不似之前暗淡,隐隐泛着光。
“什……什么意思?”女子神色慌乱,竟然有些语无伦次。
“这黑白局,控制的是欲望人心。”罗王依旧目色深沉,眼带怜悯:“地仙的欲望,想做第一鬼王的欲望,鬼车鸟吸食魂魄的欲望。”说着垂目轻声,像是说给自己听:“想要坚持黑白对错的欲望……”
“处尘……”
伽南突然想起那次城中雨夜,那极度不想失去罗王时的心情,那将一城的人斩成焦土的挥手间,那茫然无措,孤立无援的心情,也是欲望人心吗?或许是吧,执着于拥有,执着于不失去的欲望人心。
“这黑白局,能扩大感官,放大情绪,释放最原始的贪婪。所以,你以为功德的引魂渡人,只是把魂灵送给这鬼车鸟腹中罢了。”罗王低垂眼帘,这世上的事情,谁不是以为是这样,结果是那样的呢?总以为自己做到了最好,用尽了全力,最终却只是人心的贪念,有的,贪财,贪色,贪功德,而有的,只是贪那一点温暖而已。
“你撒谎!!你住嘴!!”那女子狂叫着,咆哮着,歇斯底里的嘶吼,声音男女同声分外可怖:“我引魂渡人无数!!才是冥界第一鬼王!”
“啪。”
清脆声响起,棋盘上一颗黑子落下,光华辗转。
那女子狠厉的眼神看了过来,似有满腔仇恨一般,不甘,怨恨,和着一声尖厉的鸟鸣声,一齐朝罗王扑了过来。
火鸟过处,掀起层层热浪,火浪翻涌,草木瞬折。
眼见着罗王在风中的衣摆要沾到火星,伽南挥刀一道红光闪过,使用全身灵力与之相抗,只听得一声巨大暴响,两股血色火光在空中相撞,那鬼车鸟和女子被震开几丈,伽南也身形不稳,若不是持刀点地,怕也不会只是后退几步。
罗王扶住伽南,一眼扫过跌落在地的鬼车鸟,定睛一看,只见那鬼车鸟的羽翼火光隐隐烧出一个人形,一个黑色的,随着火焰的升腾张牙舞爪的淡淡黑色人形。。
是了,贪念人心,如只是鸟,如何能够驱动黑白局来操控。罗王抬眼看棋盘,这已是第七子,棋子越多,变化越多,越难掌控,细细盘看棋盘中的形势,罗王心生一念。
只见他念出引渡咒,双指并拢直朝鬼车鸟袭去,鬼车鸟全身火光金红,罗王近身时便觉得烈焰灼人,身体热焰炙烤般像要皮焦肉烂,罗王心下一横,用尽受伤多次已然枯竭的全部灵力浸上双指,霎时间双指金光鼎沸,插入那耀眼火光的人形中,只分指一夹一挑,便把一黑色人影拖了出来。
鬼车鸟厉叫一声,整个光芒暗淡下去,身上羽翼渐渐由耀眼的金红色火焰变成发着淡淡红光赤红色泽,再看那黑色人影,与其说是一人影,不如说是一团人形的烟雾。
“这是什么?”伽南问道。
“执念。”罗王淡淡说:“比贪念更坚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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