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将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若沉思的看着王尤,声音缓慢道:“那王桑的意思是……”
王尤刚从医院赶来,身上还有不少血点子,双手也满是血,别人的血,但他来不及清洗,就被日本兵通知来见日向将军,来后挨了一顿骂不说,心中想要求的东西也还没有开口,不知道求不求得到。
他微笑着点头哈腰着,当真像是一条为了主子忠心耿耿的狗:“将军,小人现在手里头,刚好抓住了那对顾无忌的哥哥,顾葭,这位先生不得了,正是陆先生养的兔儿爷,宠爱非常,只要手里有这个顾葭在,咱们放出话去,还怕这人的弟弟顾无忌不自投罗网?那陆玉山也肯定不敢随随便便撂挑子不干,更不跟跟我们皇军耍花招!”
日向将军思索片刻,冷淡的说:“这和王桑之前所说的话,有些不同啊……之前王桑可是信誓旦旦说着应该拿住弟弟顾无忌,说得头头是道呢。”
王尤面不改色:“那时有那时的委婉做法,现在有现在的理由,现在哥哥顾葭正受了殃及,腿上好大一个窟窿,血流不止,只有咱们皇军才有那消炎的药物盘尼西林!”
日向将军并不打算追问到底,目前可还没有能够将王尤取而代之的那么好用的狗:“原来是这样,可这个事情这么好办呢?那消炎药可是给光荣的皇军战士用的,一般士兵也用不上,得有品级才能用,他一个男人养的兔子,没了便没了,你不说,我们也不说,谁能知道,先拖着吧,把血止住,十天半个月后若是还没有见到我要的东西,就让他自生自灭,若是在此期间我看到了我要的东西,那消炎药也不是不能给。”
王尤心脏顿时沉入海底,无端的恐惧渐渐掌控着他的思维,让他差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去像个乞丐求将军给一只消炎药来。
可他越是这样没脸没皮的乞求,将军可能会越发怀疑他捉住顾葭的心思是否单纯!也就越不会给他拿消炎药了!
——该死的!
王尤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就是一颗子弹,那么小的一颗子弹,谁人都可以送去医院止血,偏偏顾葭不能,这人血涌得可怕,医生也道没有打中大动脉,可那血液还是慢慢的淌出,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他还没有做些什么,那人竟是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哪怕死了,也不会高看他一眼?连和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都感到呼吸困难吗?
王尤难掩复杂情绪,不敢抬头表露出来,便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脚上还穿着今天想要赴约而精心打扮的黑色皮鞋,皮鞋摸了鞋油,锃光瓦亮,倒影着他的脑袋和这四方房间内头顶灿烂的吊灯。
“是是,将军说的是。”王尤说完这句话,便要被将军打发出去,谁想临出门的时候,还因为心里有事儿没看路,又差点儿绊一跤,把仅剩的上边儿门牙也给摔断!
他心里想什么呢?无非是那王家肯定和陆玉山联手了,要不然怎么这么好的人质不用,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家亲自来了个电话,说是陆玉山同意合作了?
肯定是之前陆玉山跑去王家求救,这两家,果然都贼一样精明,一点儿不让别人吃一顿好的,霸占了整个儿席面,吞山吞海,既是死对头又是轻易能结盟的关系,乃实打实的一丘之貉!
可恨他们这样,他手里的顾葭可怎么办?将军发话没有药给他,他若执意将顾葭放在身边帮将军绑住这么个人质,吃力不讨好不说,人到最后恐怕也没有了,可你要他去将顾葭还给陆玉山,那又绝不可能!
陆玉山和顾无忌这两人联合起来耍了他一回又一回,他岂能善罢甘休!?
王尤恨得几乎要咬碎大牙,却不想是自己先招惹了顾葭,他是不考虑这些的,他只知道他想要这个谁都惦记的男人,让所有人看见这么个漂亮的人是自己的,让陈传家知道,让陆玉山知道,让所有所有曾看不起他的人知道,这么个漂亮的玩意儿,谁都得不到,他是我的。
可漂亮的玩意儿此刻危在旦夕,正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不知死活,他拿不出一丁点儿办法去救他,他拿不出……
等等!
王尤脚步一顿,依稀记得一点从旁处道听途说来的谣言来,那是京城白家大爷传出来的酒话,说是顾氏兄弟其实说是顾氏母子才对,话语间讥讽嘲笑不言而喻,将顾四爷比作吃哥哥奶长大的怪胎,将顾葭说成不男不女的怪物,其间由于故事新奇特别,有板有眼,竟是一时间沦为京城不少人酒桌子上的笑话。
还有一说顾葭是当真能出奶的,京城那死去的大名鼎鼎的江入梦正是贪嘴顾三少爷的那玩意儿,最终惨死白二爷白可行的手里!
再说日向将军,前段时间接待了一位主动请缨,参与人体实验的洋大夫,仿佛是叫威尔逊,这医生和日向将军臭味相投,热衷将奇奇怪怪的人塞入玻璃罐子里保存起来,说是准备若干年后举办一个怪奇大赏!
他脑袋里突然囫囵生成一个剑走偏锋的路子,不如将顾葭身上那些奇怪的事情说与日向将军听一听,甭管真假,活的实验体总是更好的,想必日向将军会愿意拿出一只宝贵的盘尼西林了!
只要先将顾葭救活了再说!
到时候就算一切传闻都是假的也无碍,他便将过错都推到今日刚抓的邢无和段可霖那两个穷光蛋身上,那两人都和顾葭认识这是证据确凿的,说他两人为了报复顾葭而蒙蔽他,期满皇军,那也是合情合理呢。
王尤觉出这是个好办法,既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救顾葭一命,自己又摘了出去,没有任何损失,他可真是个天才!
天才王尤心脏怦怦跳动起来,跳动得震天响,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沾沾自喜,上演根本不会有人参与的悲欢离合、起承转合,像个自娱自乐的跳梁小丑,一边热泪盈眶感动自己的付出和聪明绝顶,一边摆足了姿态,等待他想要的一线回馈。
然而王尤不知,有些事情,绝非空穴来风……
第227章 227
顾葭也不知道自己是倒霉催的还是命该如此, 千小心万小心不要受伤,结果还是成了这样。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来来往往的过来给他注射止血所用的针剂, 针管从手背上进去,比一般的针头粗上不少,拔-出-来的时候,手背上便一片乌青色, 瞧起来触目惊心!
他目之所即, 全是身穿白大褂的大夫, 左边是一张透光的白色帘子, 右边是斑驳的墙壁, 墙上角落漏水, 经年累月的呈现黄色的粉末沾黏在墙壁上,像是一团棉絮, 又仿佛是什么虫子的卵。
瞧着很是漂亮纤弱的男人, 此刻没什么力气的隐忍着, 然而这种隐忍带着令人血脉贲张的诱惑力, 无法概述。有人用手撕开他黑色昂贵的裙子,露出一条血淋淋的大腿,看着那腿上的窟窿, 根本就来不及送去手术室去取出子弹。
那金属色的子弹深深嵌入肉里, 有稍许的变形, 仔细看去, 金属壳的边缘犹如开了花一样炸开, 露出里面黑色的粉末,粉末状火-药散落在鲜红的血肉里面,令清洗都变得格外艰难,有护士拿来一整瓶消毒水,直接往伤口上倒,透明的消毒水不要钱的贴上去,之后却又不敢轻易拔出子弹,生怕拔-出-来后血涌得更加可怕,导致这日军走狗亲自送上门的人死掉,那他们可谁都赔不起。
因为病人来得特殊,三四个大夫围着顾葭,意见便也不同。
病人顾葭眼睛里蓄着一汪热泪,浑身一阵热一阵冷,唇瓣苍白,耳鸣严重,依稀听见有大夫低声讨论说:“那汉奸送来的人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便是了,何必着急忙慌非要为难自己?”
有另一个大夫反驳:“你怎知道他一定也是汉奸?更何况我们做医生,治病救人才是正理,做什么还有看人下菜的原则?”
“好好,就算你这么说,他这个情况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症,既没有打中大动脉,又血流不止,止血药也不管作用,你当如何救治?”
“总而言之还是先将子弹清理了才好,不然发炎化脓,肉坏死可就更难处理了。”
所有的声音在顾葭听来,都不怎么清楚,像是几百只苍蝇围绕他唱一首恼人的战歌,他置身冰火之中,来到这里的过程也记不清楚,只知道混乱一开始,他便被人射中,大腿一阵剧痛,再然后直接摔在地上,醒来便在这里。
顾葭在被送来医院的过程里,反复痛醒了几次,一会儿被人搂在怀里,一会儿被人放在推车上,飞驰去病房里时,医院顶上的灯泡一个个闪过去,于是顾葭之前还以为自己已然是离开人世,正在看一场属于自己的走马灯。
走马灯的最初,是他和陆老板蹲在墙角说悄悄话的场景,陆玉山拉着他的手,放在脸颊旁边,深邃的眼望向自己,深情如许,嘴里说着什么俏皮话,他听不到,只是看着陆老板薄唇张合,兴许在念他的名字。
下一个画面是在陆公馆悠闲生活的时候。他和陆老板、无忌一同吃饭,席上三人说起新近上映的电影《盘丝洞》,此乃香艳无比的电影,里面的蜘蛛精身着肚兜勾引唐僧,非常大胆,顾三少爷甜甜一笑,握住弟弟的手要求下午就去看,旁边的陆老板横插一脚,说他也要去,不然就去举报电影封建迷信。这个时候正是破除封建迷信的呼声最高的时候,一旦陆玉山这等人物去举报,大概下一秒就被封了。顾葭当即在桌子下头踩了陆玉山一脚,陆老板死性不改,笑得格外灿烂。
随后画面模模糊糊,像是电影卡壳一般画面七零八碎,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画面便换成了在防空洞的时候,正是所有人围坐在火堆旁边的时候。有他的小舅舅乔万仞、有白可行、有陈传家、有弟弟无忌、当然也有陆玉山,他悄悄的装睡,视角从第三人的角度观看过来,火光闪闪烁烁,照着所有人的脸,脸上俱是都笑着,外间却是炮火连天。
紧跟着,是他和陆老板洞房的那夜,整个画面仿佛都是浅红色,两人运动过后,汗涔涔地挨在一块儿说话,说得仿佛净是些废话,但他小腿晃啊晃,陆老板手捏着他汗湿的发稍打转,一派和谐。
再下一幕是顾葭刚到京城的时候,他刚到京城走在顾府大门外,顾府财大气粗,两旁仆人如云,无忌拉着他,他望着顾府的牌匾,怔怔的,有些不情愿。
他的时间一直倒放,京城的走完了,便又回到了天津卫,他看见自己离开天津时好友杜明君追着火车跑的样子;看见陆老板头上绑着绷带非要塞他一个玉玺挂坠的样子;看见去车站接无忌,他跑过去一下子和弟弟拥抱在一起,被弟弟抱起来转圈圈的样子;看见自己在门口捡了一个奇怪的男人回家,这男人长相不俗,行为粗鲁,吃饭像猪,于是被他取名为‘星期五’。
若继续看走马灯下去,后面应当还有不少顾葭小时候的画面,然而他的走马灯戛然而止,被人从恍惚中唤醒,一醒来就是几个医生谈论救不救他,怎么救他。
还能怎么救呢?
顾葭也不知道,但他是决计不愿意死去的,他用尽力气虚弱地抬起手来,抓住那个说要帮他先把子弹取出来的医生大褂,捏得并不用力,但却是他的极限,他干涸苍白的唇瓣不停张合,说了一句:“我有血友病,要打‘斯泰芬’。”
他声音小,但也足够身边的几位听清楚了,可惜被他抓住的王医生眉头一皱,摇头说:“这种偏门的药我们医院没有,都是常规药,而且现在消炎止血的也只有军-队才有,我们根本拿不到。”
顾葭摇了摇脑袋,说:“去王家找他们要,王雪鸿认识吗?”顾葭依旧晕晕乎乎,勉强思考着,心想不管如何,陆老板现在应当还在王家,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算是落入日本人手里,那么照着陆玉山的性子应当会想尽办法联系到自己,自己要找陆玉山,也只能通过王家了,他猜测陆玉山应当还在那里没有做其他举动。
“王家?我们不能随便通知你在我们这边,王翻译离开的时候外面留了几十个日本兵把守,还专门吩咐不许帮你联系任何人,很抱歉,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顾葭听到这里,几乎是有些可笑的绝望了,他能感觉到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像是被执行最残酷的死刑,让他感觉自己生命流逝,可他这辈子应当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的,他连走马灯里,都全是对这个世界美好的温馨的眷恋,记不得那些痛苦和糟糕的事情,他这辈子捐了不少钱,救了不少小乞丐,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一个白可行吧?他自省。
可那是感情的事,哪能算他一个罪大恶极呢?!
“求求你,帮我联系一下王雪鸿……我需要‘斯泰芬’,让他找陆玉山要,陆玉山有。”他声音里带着请求,一般情况下,他的请求还没有谁会拒绝。
医生听这漂亮男人张口都是些他们触及不到的大人物,更是不敢帮忙,谁晓得这个电话打出去,会为自己找来什么样的恶果?
没有人敢帮忙了,连靠近顾葭都显得好像危险十分,于是渐渐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地散去,灰溜溜的远离顾葭,都远远的看着,只是看,好像很有罪恶感,于是又有人将病房的门合上,轻轻‘咔哒’一声,隔绝他与希望。
顾三少爷是很想痛哭一场的,虽然眼泪不停的掉,但他硬是没有哼一声,反倒在门关上后深呼吸了几下,勉强从床上颤巍巍撑起来,拖着那条只是被稍微清理了一下创面的腿下床,然后‘唰’一下拉开病床左边的帘子,企图看看四周有没有可供他逃跑的路线。
他总不能将时间耗费在这里,等来的只会是王尤那个莫名其妙针对他的疯子!
顾葭是不理解王尤的,只以为这个人是已经没了做人的尊严,拼命想要帮日本人寻找那传说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宝藏,为此抓了弟弟不够才要重新抓他!
顾葭还不知道顾无忌已然脱困,所以只能这样想,一边努力猜测王尤接下来的意图,一边推开窗户,然后必须开始考虑从五楼跳下去逃走,算不算一条活路。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手背打过针的地方也开始不停渗血出来,眩晕一刻不离的伴随他,叫顾葭迎着晚风与夕阳的身子一直不受控制的晃啊晃,快要晕厥过去时,门外由远及近一连串的脚步声,那是皮鞋踏在光滑地板上发出的声响。
顾葭回头,期待着,来的会是他那无所不能的陆老板,然而门一打开,进来的只是那干瘦还缺了一颗门牙的王尤!
“你做什么!不想活了?!”王尤健步走近,一把抓住顾葭的胳膊。
顾葭倒没有想不开,他正是因为想的很开,才会开窗户寻找出路,王尤也不懂他。
“我没有不想活,是你不要我活,王先生,你说,我顾葭何时得罪了你,要你这样不依不饶的追究至此?”顾葭不说宝藏,只谈关系,却没想到是歪打正着,王尤的确和他并非因为宝藏的事情才牵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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