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说道:“那当初在山林中,你就该杀了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不能杀凉冰的。”
卡西怒吼道:“我有让你杀你主子吗?可现在是你拦着我为父亲报仇!你与我,是父亲唯二的女儿!你不给他报仇,难道还不准我报仇吗?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别管,不行吗?”
蔷薇说道:“布防图是我给你的,如果你凭此偷袭得手,杀了凉冰。其实也就跟我杀凉冰没有分别。我原本想,你要是肯接受我的交易,为杀苏菲特而守誓放过凉冰,那当然最好。要是你执意杀她,我也只能陪着她一起死。可是,”她说到这里,往事涌入脑海,不由得声音哽咽“可是……总之无论如何!今生今世,哪怕我死,我也不会让她因我而受半点伤害!”
蔷薇说到此处,情切不能自已,喘了两口气,才继续说道:“今夜你们注定徒劳无功。何必白白去送命?外面正在狂欢,你们趁乱离开吧!”
卡西万般不甘心,恨道:“你为了你的主子,连傀儡叛徒的命也都不准我碰一下了?你就眼睁睁看着罗马人的走狗统治迦太基吗?他们甚至偷袭俘虏过你!”
蔷薇苦笑摇头,说道:“两位苏菲特若是好好地活在世上,兴许才真会要了凉冰的命。我就是不忍心看着她不但要被迦太基人刺杀,有朝一日,回到罗马,还要被自己人谋算性命,才想用这两个人的命,向你换凉冰的命。你却根本不肯放过她。”
卡西痛心地望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口口声声竟都在回护杀父仇人,流着泪低声叫着:“姐姐,姐姐,你究竟怎么了?”她咬牙气道“早知道你会变成如今这样,我情愿你死在诺克萨斯城破之时!”
蔷薇轻轻笑了一笑,说道:“我何尝不是这样盼望?”
一直沉默着的复国团战士中,突然有一个声音传出——“我们需要一个解释,卡西奥佩娅小姐。如果我们的理解没有谬误的话,今夜的行动是为铲除迦太基叛徒而组织的。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您的姐姐,就是活生生的,不折不扣的迦太基叛徒吧?”一个战士一边说,一边抽出了自己的短剑。其余战士见此举动,也有一小半人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刀柄。剩下的人中,有的顾念蔷薇毕竟是杜卡奥家族的长女,有的想起瘟疫时蔷薇曾亲自照顾复国团的战士,都暂无行动。
蔷薇甚至没有去看说话的人的样貌,低着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确实是背叛者,无论对杜卡奥家族,还是对迦太基。”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了凉冰的匕首。左手抽出刀刃。
卡西一见蔷薇也动了兵刃,恨怒交加,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你用杜卡奥家族的舌头帮你的好主子说完了好话,现在又想用杜卡奥家族的手臂来杀我们吗?”
其余的复国团战士听卡西奥佩娅也如此说,人人都觉免不了一场恶斗。卡特琳娜·蔷薇·杜卡奥出身武家,自幼禀赋过人,是西西里公认的第一刺客,在场诸人,无一是她敌手。就算此刻他们倚多为胜,一旦打斗起来,也难以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她。万一惊动了城内的罗马士兵,那就不免有全团倾覆的危机!故虽然人人都想诛杀叛徒,却也个个不敢妄动。
蔷薇却持刀不动,轻声说道:“小的时候,父亲就常跟我们说。西西里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就算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也是照着西西里的模样修筑天国。所以,杜卡奥家族的每一个儿女,都要用生命守护西西里的安宁和杜卡奥家族的荣耀。可惜,我做不到了。”
卡西满眼怒火,冷笑道:“你居然还有脸面对我说这些?”
蔷薇说道:“我的手,当然绝不可能伤你,卡西!”她提起匕首,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齐根切下。洁白的断指,带着鲜血,轻轻滚落在了地上。
众刺客原本都防备着她突然发难,万难料到她竟然会举刀自残。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盯着掉在地上的大拇指,和喷溅而出的血浆。
蔷薇深吸了一口气,翻转过右手腕,继续刺入刀刃。凉冰的匕首锋锐异常,使得她轻松地划开了自己的皮肤,一刀切开了深玫瑰色的肌肉。鲜活的人肉好像还在深秋的夜色里冒着一点热气,微微颤动着。蔷薇精准地找到了白色的肌腱,挑断了它们。
等她做完这一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阵细密的汗珠。她却依旧一声不吭,深吸了两口气之后,把匕首深深刺进了自己的肩窝,然后咬牙让自己的左手驱使刀刃在那里转动了两圈,力求这能割断自己右肩上的全部韧带与肌腱。此刻在场的战士中有些已经忍不住吓得低低叫出声来。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行伍中人,受伤见血如家常便饭。但是像这样自废一臂且不出一声,真是平生所仅见!
最后,蔷薇缓缓拔出匕首,将刀柄递向卡西。但还没等到陷于震惊中的卡西奥佩娅接过匕首,她就已经无法支撑,跪倒在了地上。
她颤抖着说道:“我的回答,还与那天一样。你是杜卡奥家族的主人,我是迦太基的叛徒。如果你认为我的行为,让迦太基和诺克萨斯蒙受耻辱,就请以家主之名,赐死我。”她说完这些,如释重负,笑了一笑,继续说道:“我身为刺客的手,是父亲培育的。我却终身不能为他报仇了。所以,我今天把它还给杜卡奥家族。当然,我的生命,也是一样。”
周围众人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不少人惊骇之余难免暗喜。他们最避忌的,就是蔷薇的飞刀技艺,可是如今看来,她已经彻底成了残废,根本不足为惧了。就算身上的伤养得好,没了大拇指,右手也再不能握刀了。
卡西却一巴掌打掉了蔷薇递给她的匕首,捧着蔷薇的脸庞哭道:“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你宁可做废人,宁可死!也不肯为咱们的父亲报仇?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背叛迦太基!你选择效忠杀父仇人而背叛迦太基!”
蔷薇惨笑着说道:“卡西,你若恨我,便是救我。你们的憎恨,能洗刷我背叛迦太基和父亲的罪孽。可是,那个人的恨,我却永远也得不到。我若再伤她,生生世世,都要活在炼狱之中!”
卡西拾起地上的匕首,却无论如何不能将刀刃送进蔷薇的心脏。她颤声说道:“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怎么忍心逼我做这种事?”
蔷薇说道:“我也不想和你别离,卡西。我只盼望,我死之后,你和凉冰都能好好活着。如果有朝一日,是你要杀她,求你!求你让她好好地去,别折磨她。如果是她抓住了你,你就忍耐些,求求她,她一定肯放过你的。”
卡西听到这里,狠狠甩了她一耳光,骂道:“你自己做狗还嫌不够,还要我也去求你的主子?”
卡西骂完,恨到极处,匕首刀尖直抵着蔷薇的心口,却到底不忍刺下。她思量许久,终于扔掉了手上的匕首,擦了擦眼泪,冷笑道:“你这种败类,根本不配叫我杀你。从这一刻开始,我以杜卡奥家族的家主之名,褫夺你的姓氏!你再也不是一个杜卡奥!如果日后,让我知道,你这无耻的叛徒竟敢以我的姓氏自居,我一定会杀了你!”她转过身去,再也没有看蔷薇一眼“你滚吧!”
一个复国团战士犹豫着说道:“我们真的要放走她吗?卡西奥佩娅小姐?她已经向罗马人效忠了!”
卡西冷笑道:“她现在是个废物了,就算活着又能做什么?要是把她弄死在这里,只怕她的好主子又要跟过来咬我们呢!”
众人想起山林之夜,凉冰威胁着要用火油烧死所有复国团战士的往事,也只好听从卡西的安排。
蔷薇慢慢从地上站起,说道:“这把匕首,是凉冰的总督佩刀。你们带着它吧,如果遇到盘查或者危险,兴许可以帮你们一把。”她交代完这些话,就捂着手臂伤处,慢慢走了出去。快要走到门口时,蔷薇有些犹豫着想回头,最终却依旧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她连向卡西道谢的资格也已失去。
重新站在了寂静的小巷中,寒风似乎让蔷薇右臂的伤口不再疼痛。可是耳边却依旧回荡着妹妹审判她的声音,这叫蔷薇浑身颤抖。她仿佛已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自坟墓中逃亡至人世的游魂。
她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子,随后慢慢走了下去。她还是想活着,想活着去见凉冰。哪怕终身背负背叛者之名。
右臂的伤口,让她大量失血,进而产生一种愉悦和恍惚。这种奇异的心情,让她忘记了一切,只朝着阿托克斯的元帅府邸前行——之前她用马匹把晕倒后的凉冰送去了那里。
鲜血还是不断地从右臂滴落,在月光照耀下,于宁静小巷中,留下了一串美丽的印迹——好像是一个顽童,撒下一路玫瑰花瓣。
凉冰醒来后,一直枯坐在元帅府门前的台阶上,等她看见蔷薇的身影的时候,后者半身的衣袍都已经被鲜血浸湿。
望着急冲到自己面前,却颤抖着根本不敢触碰自己的凉冰,蔷薇不自禁露出笑容,轻声说道:“我没事,你抱抱我。”
凉冰听了这话,才敢慢慢托住她的左肩,怀抱着她打量伤处,终于,凉冰咬着牙哭道:“你的手指头呢?蔷薇?你的手指头到哪儿去了?”
蔷薇还没来得及作答,凉冰怒不可遏,狂吼着召集亲兵。蔷薇只好用沾满鲜血的左手去捧住被怒火蒙蔽理智的脑袋,笑着轻声说道:“不干任何人的事,是我自己做的。”
凉冰已从阿托克斯处得知蔷薇是去见了复国团的人,她低吼道:“你骗我!一定是那些迦太基人伤你的!他们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竟敢在我的行省境内伤你!”她说完却突然回过神来,高声命令部下去找医生。
蔷薇趁着凉冰撕衣襟给自己止血的工夫,轻声说道:“我没有骗你,真的是我自己做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骗你了。”
凉冰睁大眼睛望着蔷薇,哭道:“为什么?”
蔷薇笑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抚摸着凉冰的脸颊,柔声问道:“你明明那么害怕,为什么却从来不肯让我知道?”
凉冰用布带扎紧蔷薇的伤处,流着泪不答话。
蔷薇笑着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左手的血迹,掏出手巾帮凉冰擦拭泪水,说道:“以后都不用再怕了。我刚才掐你,吓坏你了,是不是?我不要这只手臂了,我再也不会伤你了。”
凉冰睁大了眼睛,呆望着蔷薇。
蔷薇脸上浮现着少有的,轻松而灿烂的笑容:“酒神节之夜,还没过去,对不对?从今夜开始,我不再是刺客,也不是杜卡奥。我是,”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把嘴唇凑到了凉冰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是,凉冰·梅洛的妻子。”
☆、终章
释奴法案的最终通过对地中海两大市场都造成了巨大影响。
首先是奴隶市场的萧条——必须按期按比例释放奴隶的法案,使得买卖奴隶的利润大跌。
与之相对的却是刺客暗市的繁荣——据说自从两年前帝国智囊开始推行释奴法案起,一半以上的罗马大贵族都在秘密征召顶尖刺客。凉冰·梅洛——这个天杀的女人释放奴隶,岂不等于活剜人肉?传言许多大庄园主在私人宴会上毫不讳言,与其白白放走奴隶,不如提前把要损失的金钱拿来雇佣刺客!
但是谁又敢光明正大与昆萨领主为敌?这等同于直接挑战罗马皇帝西乌斯陛下的权威!
凉冰·梅洛劝说皇帝陛下带头释放三千迦太基战俘,又推行释奴法案。这一切不但打击了西乌斯陛下最忌惮的贵族势力,而且每年都让原本对帝国财政毫无贡献的私人奴隶,成为了能缴纳什一税的罗马公民。为这了不起的功勋,慷慨的皇帝陛下大大地加封了凉冰·梅洛的领地。让她成为了整个罗马宫廷中,封地数量最多的宠臣。
为了躲避罗马城中的政敌,凉冰·梅洛大人在法案通过后急流勇退,主动要求退出罗马政坛,回到封地养老。西乌斯陛下也甚为体谅,允诺了这一点。
没想到,即便是逃回了自家封地,凉冰·梅洛居然还是没能躲过仇家的暗杀。她离开罗马仅仅三个月,就被发现因毒暴毙在自己的卧室内。她的家臣阿托克斯率领其余的部下,向她收养的继承人——奥拉·维吉尔·梅洛宣誓效忠,并发誓要找出害死旧主人的凶手!
远方的某条罗马大道上,一个黑发女子却怀抱着一个红发姑娘,坐在马车上阅读手中的信件,不自禁看得哈哈大笑起来。
红色头发的姑娘忍不住说道:“有什么好事儿,值得你笑成这样?”
阅信人勉强止住笑声,挥挥手中的信件说道:“黑风写信告诉我,梅莎丽娜夫人在我的葬礼上因为硬挤眼泪而过度劳累,转过头就在午宴上吃了三条烤鲈鱼!蔷薇!三条!”
蔷薇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家吃几条鲈鱼干你什么事儿?你怎么不好好反思自己,别人去你的葬礼都是假哭?”
凉冰笑道:“有人肯在葬礼上为我硬挤眼泪,这已经算得上够交情了。其余的大人们,忍住别笑出来就谢天谢地啦!何况,棺材里装的是一头羊嘛。我既然用的是假棺材,也不好意思怨人家不掉真眼泪。”
蔷薇听这人满嘴里又是葬礼又是棺材的,说得滔滔不绝,没来由心窝里一酸,就要掉眼泪。凉冰见了她这副模样,伸手帮她擦擦泪珠,笑着说道:“这岂不是天地至公?有见我死了硬挤眼泪的人,还有知道我没死也忍不住掉眼泪的人。我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说着便低头去亲蔷薇的红色长发 。
蔷薇听她这样说,也不好意思再哭了。就问道:“我们走了这么久,究竟要去哪儿呢?”
岂料凉冰笑着挠挠头,说道:“说实在话,蔷薇,我也没想好呢。”她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中一个小银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汪琥珀色的药膏,味道刺鼻。她拈了一些在手指上,笑道:“昨晚悄悄出远门,光顾着赶路了,竟然连帮你上药都忘了,岂不糊涂极了?”
蔷薇便伸手把右肩上的衣服褪下,把肩头递了过去,好让她上药。凉冰细细地把药膏抹在蔷薇肩头可怖的伤疤上。
瞧着凉冰神色郑重,蔷薇心中不禁好笑。其实她心里清楚,这药膏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五年前酒神节之夜后,凉冰总是不肯接受她手臂残废的事实。即便语琴反复重申,她无能为力,凉冰也依旧不肯死心,满地中海求医问药,延请伤科名家。然而终是徒劳无功。蔷薇也跟她提过几次,说这伤是她自己下手的,是什么后果她自己当然最清楚,何必白费力气呢?凉冰当着她的面,总是满口应承。转过头就又找了大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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