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也解了外袍,先前包扎的伤口早就崩开,另外胸前和右臂又多了两道箭伤,他用酒浇在伤口上,然后倒了药粉,草草将伤口包扎,一边问苏槐“你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我说了要护你,就不会让你落在别人手上。控制追魂弓和碧玉笛都是极耗内力的,等到内力耗尽,他们两人必败无疑。”
千面说完有些恶意地看向苏槐,等着他露出诸如后悔生气一类的表情,那么怕疼的人,知道自己本来不用受伤的,现在是不是后悔丢那个森罗万象,后悔替自己挡箭了?
苏槐却似乎并不意外:“我知道你能赢,可是,你都受伤了呀。流那么多血,不疼吗?”
“你知道?”千面绑绷带的手一顿。
“蝶梦和步玉书那两个人每一个像是好人,他们肯废口舌劝你,肯定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握赢你。要是他们有足够的把握杀了我们,何必还苦口婆心劝你。”
苏槐趴到被子上,回头看千面:“但是你那会都已经受伤了,再那么耗下去,你是打算把步玉书剩下的箭也抗下来吗,我想着你虽然是来保护我的,但是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你带伤战斗,而我什么都不干,光站着拖后腿吧。”
“我……我习惯了。”千面此刻内心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多久了,刀山剑雨,都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竟然会有人关心自己的伤,在意自己会不会疼。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冰雪中走了很久,突然捧住了一杯热茶。想一口喝掉,把温暖吞入腹中,又想再捧一会,让温度在手心多停留一会。
“胡说,哪有人会习惯疼的,不过是没人在意,只能咬牙扛着罢了。”苏槐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
“你这么了解?”千面趁说话的空档飞快地用小刀将苏槐背上几块铜片剜了出来、
“是啊,我以前就像你一样。什么事都扛着,疼了也不说……啊啊啊啊啊!疼疼疼死了,你要杀人吗!”苏槐疼得用拳头锤着被子,再回头时,眼角都被逼成了红色,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像,偏语气还凶得很。
千面从怀中摸出一包桂花糖,拆开拿出一块,塞到苏槐嘴里:“那后来呢?”
“唔,你怎么,身上还带着糖?”苏槐咋么着嘴里清甜的味道,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他看着千面,思绪却飘回以前。
苏槐有个谁都不知道的习惯,他小时候,挨打了,就去糖罐子里拿一块糖,吃糖的时候,把注意力集中在糖的味道上,就会觉得,身上不那么疼了。后来嗜甜便成了习惯,难过,生气,害怕,所有不开心的时候,都会不停的吃糖,好像这样,就能用嘴里的甜味,把心里的苦味赶走了。
所以千面把糖塞进他嘴里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那个依然脆弱柔弱的地方,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到了。
“可以补充体力,又方便保存携带。”千面笑道:“还可以哄怕疼的小孩。”
“滚滚滚,谁是小孩,大人就不能怕疼了吗?”苏槐不服气地仰起头:“知不知道什么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该示弱示弱,该撒娇撒娇,这样别人才知道你疼。像你这样一天到晚,带着面具,再疼再累也没人知道。”
“那你刚才,是在跟我撒娇?”千面伸手捏住苏槐的下巴,那距离近的,似是要吻上去一样。
苏槐一把拍开千面的手,红着脸把头转到一边,努力忽略严重超速的心跳声,罕见地爆了粗口:“老子都特么快疼死了,你居然还调戏我!”
“噗,哈哈哈哈哈哈。”千面发出抑制不住的笑声。声音里没有往日的清冷,倒像是整个人在红尘滚了一圈,沾满了烟火气,笑够了,千面还不忘揶揄苏槐:“原来你害羞的时候,会骂人啊。”
“骂人都是轻的,要不是我现在行动不便,我还打人呢。”苏槐瞪着眼睛,努力做出凶得很认真的表情,可惜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最后也破了功,跟着千面笑起来:“笑笑笑,还当你是个什么正经人,原来稍微熟一点就暴露本性了。”
“什么本性?”千面觑着苏槐。
“流氓禽兽!”苏槐咬牙切齿地说。
“还想吃桂花糖吗?”千面将整包糖在苏槐眼前晃了晃
“……”苏槐怨念地想:不要脸,居然拿糖威胁我,我是能被一包糖收买的人吗?
我必须是。
“神君哥哥我错了。”苏槐伸手抓住糖包,满脸写着乖巧。
千面松了手,把一整包糖塞进苏槐怀里,又说:“你现在,好像没有开始那么排斥我接近了,是因为熟悉了吗?”
经千面这么一说,苏槐才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早已超过自己平时的安全范围,而且对方刚才还伸手过来捏自己下巴,但是自己却没有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回忆,也没有觉得恐惧和不安。
苏槐伸手碰了碰千面的手臂:“诶,好像是啊。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接触太多,脱敏了吧。”
千面发现苏槐嘴里总是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词:“脱敏?”
“就是因为次数一多,变得麻木了,没有之前那么敏感。”苏槐解释道。
千面为苏槐包好伤口:“明天起来再换次药,应该就差不多了。早点睡,这山洞待久了也有被找到的风险,十步一杀楼还好,魔教找人的手段防不胜防,我们接下来的几天,要随时防备可能出现的敌人。”
“魔教为什么要追杀我?”苏槐问。
“这涉及到天剑门门内的事务,我不便回答。”千面给苏槐盖上被子,自己靠在岩壁上假寐:“睡吧,我来守夜。”
苏槐缩在被子里,因为背上有伤,只能趴卧,没一会就睡得沉了。许是伤口在痛,眉毛还微微蹙着,手里抓着千面给的那包桂花糖。
远处是秋蝉和虫鸣的声音,近处篝火还噼里啪啦地燃着。千面摘下面具,露出面具下阳光俊朗的面孔,如果苏槐此刻睁眼,会认出,这就是他那个谜一样的,不知是侍剑还是师弟的家伙,越沉。
越沉的视线描摹着苏槐俊美的侧颜,明明是一个人的身体,但是因为换了个灵魂,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师兄就像他的剑一样,冰冷,坚定,一往无前。他的心里从不会有别的事,不会畏惧,不会喊疼,也不会撒娇。包括他在内,师弟师妹对苏怀永远是敬畏多于亲近的。
越沉不亲近苏怀,但仍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就像他五年前弃剑离开师门,却仍旧把那里当做唯一的家一样。他没想到苏怀会死,而且不是死在光明正大的战斗,是死在那样一个卑劣的诡计里面。
至于苏槐。越沉伸手轻轻拨开苏槐额前的碎发,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他,你们可真是一点都不像。只是,你到底是谁呢?但愿不是敌人吧,我还不想对你拔剑。别让我失望啊,苏槐。
☆、第 13 章
苏槐是被疼醒的,早上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趴得不舒服,想翻个身,结果扯到了伤口,瞬间疼得一个机灵。
千面正在收拾行李,听见苏槐的痛呼,转身问:“饿了没?这里只存了应急的干粮,先凑合吃点,一会到镇上,再找地方吃饭。”
“没事,干粮就好。”苏槐小心翼翼地挪着身体,生怕再扯着伤口,动作笨拙的像是一只不会翻身的小乌龟:“你能扶我一把吗,我翻不过来了。”
千面走到苏槐身边,将他扶坐起来,又解开他的绷带,看他背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看来恢复得不错。我再给你上次药。”
“哎哎哎,都开始愈合就不用上药了吧?”苏槐阻拦道,他可还记得,那个伤药涂在身上,又痛又痒的,难受得很,还不能碰。
“涂了会好得快些。”千面语气像是在哄孩子:“长痛不如短痛,嗯?早几天愈合,你也可以不用担心做什么动作回扯着伤口了。”
那……苏槐露出犹豫的表情,抓过装桂花糖的纸包,拿了一颗塞进嘴里,摆出一副誓死如归的表情:“涂吧!”
千面笑他:“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像你这么娇气的。”
千面很快见识到苏槐更娇气的一面,这家伙跟着自己离开山洞,没走几步就开始喊痛,一直喊道两人走到镇上,声音都没停过:“千面,我伤口好痛啊。”“千面,下坡你走慢点,我又扯着伤口了。”“我为什么受伤了还要在这里跋山涉水,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情真意切,眼泪汪汪,倒是没耽误走路,脚程还不慢。
千面被喊得无法,蹲下身示意道:“上来,我背你。”
苏槐又摇头:“不了,你也受了伤,还一宿没睡,让你背我良心不安。”
再走几步,良心不安的娇气包苏槐,又继续开始喊疼。
总算到了镇上,苏槐终于不喊疼了,眼睛亮晶晶地开始左顾右盼,王大妈的包子,孙大叔的炊饼,前街的豆腐脑,后街的酸梅汤。一家家的买,也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能吃,也不见长胖。
千面拿苏槐昨天的话噎他:“在京城倒没见你这样贪吃,怎么,一熟悉起来,就暴露本性了?”
“哎,在京城我不是带着苏桐嘛,好歹喊我一声哥,得有点当哥哥的样子。”苏槐一边吃一边说,猛然愣了:“坏了,苏桐这一宿没见我回去,今天早上不得急死了。”
千面打量着他着急的表情:“捡来的弟弟,你倒也上心。”
苏槐反驳道:“捡来的又如何?血缘不重要,眼缘才重要,我认了他,他就是我弟弟,我的家人。”
“放心吧,京城那边还有宁王在,你的店还有你弟弟都不会有什么事。我早上已经在山洞留了记号,我的人看见,会把我们平安无事的消息带给他们。”
苏槐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啦。”
转脸又开始没心没肺地打量起吃的:“走,我看前面那家的糕点排了好多人,应该味道不错,去尝尝。”
买到糕点,苏槐举着一块递给千面:“还热着,皮是酥的,你尝尝。”
“不了,我早上吃饱了。”千面摆手拒绝。
“你不会是因为带着面具吧?”苏槐突然意识到千面带着面具连水都没法喝,之前在京城,他时常消失,自己倒也没注意到他是怎么吃饭喝水的。想来是找没人的地方,偷偷摘下面具才能进食。
“也有这个原因。”千面倒没否认。
“可是,为什么要带着面具呢?不会觉得不方便吗?”苏槐不解地问。
千面沉默下来,那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苏槐以为对方不打算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一句自嘲般的解释。“大概是,只有躲在面具后面的时候,我才敢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着。”
苏槐:“听起来,你有一段,不太愉快的过去。”
“想听?”千面转身看他。
“我听人说不开心的事,不要憋在心里,讲出来会轻松很多。”苏槐明明满脸写着好奇,语气却十分矜持:“所以如果你想倾诉,我的耳朵借给你。”
千面被他逗笑了:“好,你把东西吃完,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慢慢说给你听。”
桥宁镇最适合聊天的地方,大概就是桥宁河的画舫上了,河水映着红的枫叶,黄的梧桐,金的银杏,流动着层层叠叠的色彩。穿过石桥,又绕过堤岸。
千面直接包下了一艘画舫。苏槐殷勤地为千面斟上茶,托着腮看着千面:“神君大人,请开始你的故事。”
千面觑他一眼,却没有笑,眼睛看向窗缓缓流动的河水,封存的记忆随着水流声,慢慢流淌出来。
“我从小是被师傅养大的,从没见过我爹娘。师傅说我是故人之子,说我的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
“师傅自己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师兄。师兄心思单纯,一心练剑。我却不同,我对天底下的武学都好奇,什么都想学。”
“师傅总说我用心太杂,难成大器。我不服,偏要成器给他看看。我比师兄更早入了圣者境,那年师兄十八岁,我才十三。师门渐渐有了流言,说我比师兄更适合继承掌门。但师傅还年轻,我们都没将这传言放在心上。”
“可两年后,师傅却留下一封书信,带着师娘离开了山门。那时我正跟着师兄在外游历,明明路上还很好,回到山门,师兄对我的态度却变了。他说了很多诛心的话,赶我下山,还说我信念太杂,不配练剑,更不配练师傅教的剑法。我那时十五,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怒之下,便弃剑下山了。”
“我离开了之后,师兄将门派弟子遣散了,只留下师妹和一名老仆帮忙打理门派杂事,之后便开始闭关修炼。而我,带上了面具,抛弃了名字和身份,一点点打拼起现在的千机阁。毕竟师门养大了我,虽然师兄的做法让我气愤不解,但我还是对师门有些情义,千机阁的架子搭起来后,我便差人悄悄给师妹送了信,告诉她,若师门有事,随时可来找我。”
“我搜集天下的武学,甚至是一些残卷孤本,却唯独不练剑,我一直在等,等他出关,我想亲手打败他,来证明他才是错的那个人”
“那你成功了吗?”苏槐偏过头问。
千面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凝重:“他死了。被人害死的。”
“啊?”苏槐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搜肠刮肚地想出几句安慰人的台词,又觉得不太恰当。
“后来,从师妹口中,我还知道了一些其他事情。”
“我的父亲和师傅,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在我出生不久的时候,我父亲便背叛了大周,投奔敌国,师傅一边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一边还在不断给他的朋友写信,试图劝他回头。”
“五年内,我父亲终于给师傅回了信,可也就是这封信,利用了师傅对他最后的情义,将师傅师娘骗到了敌阵之中。”
“五年前,师兄收到关于师傅和师娘的消息,是他们的死讯。他赶我下山,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也是怕有心人拿我做文章。他闭关则是为了给师傅师娘报仇。”
9/24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