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我们现下不是开战,只是消耗他们,等真到了要打的那一日,我们会赢的。”
谢濯很少主动跟萧祈谈及国事,更何况还是他不擅长的战事,但他说得胸有成竹,甚至带着些许给小萧祈讲故事时的循循善诱。
细心准备的皂粉能软化一根根扎人的小胡茬,谢濯撩开帕子一角,小心翼翼的替萧祈涂上,以便带回一一剃掉。
言语之间,他仿佛预知到了萧祈发红的眼角,于是他隔着半张没撩起的帕子吻上了萧祈的眉眼。
“你信我吗……谢濯,你信我吗……”
萧祈嗓子哑得厉害,他已经思虑周全,却仍旧觉得心里不安,莫名的恐慌一直笼罩着他,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面对什么。
仓惶之间,他伸出手去死死攥住了谢濯的手腕,同样的问题他问过一遍,那是他继位的前一天晚上,也是那个冬日里的最后一个雪夜。
那时病榻上的谢濯还不能起身,他半跪在床前,像小时候一样将埋去了谢濯怀里,惴惴不安的开口询问,而谢濯则虚弱又温柔的抚上了他的发顶,同他约好了胜过君臣相随数百倍的,从未变过的誓言。
“我信你。阿祈,你会是个好皇帝,不要怕。有我陪着你。”
正月初十,是新一年的第一次朝会。
戎羌欲求取同盟的事情已经在萧祈的授意下传开,狄骧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像样的衣裳,以戎羌辅政王爷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进了宫。
辰梁是不可能独拒燕楚于国门之外的,即便打赢也是国将不国的惨胜,联军的提议看似不切实际,但只要有些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
临朝前,谢濯替萧祈穿衣戴冠,他知道萧祈要面临一场恶战,朝中众说纷纭,而荀远道又迟迟不表明态度,再加之辰梁国力不比先前,此前又与戎羌有一次战事,因而注定困难重重。
萧祈的朝堂多是些实干有为的年轻人,他们不怕战,但怕战而无功、战而耗国。
辰梁与戎羌是宿怨,萧氏先祖本为封疆重臣,所克外敌便是戎羌先祖,后辰梁脱离燕楚自成一国,又同燕楚与戎羌各有接壤,数百年来大仗小仗一直未曾真正停歇。
狄骧这个外族人是不会在朝堂上得到半分尊重的,义愤填膺的武将斥他虎狼之心,尚持观望的文臣则句句逼问,想要探出他深藏不露的秘密。
吵杂的争议中,狄骧抬起头去跟萧祈对上了目光,他看见他幼时的兄弟透过冠冕珠帘望向他,他知道萧祈是信他的,他们先前已经在宫中盟下了誓约。
“王爷,戎羌王爷。您还未答老臣的话。”
荀远道的声线比年前更苍老了几分,他是这朝中最有威严的前辈,但凡他开口,旁人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联军同盟,眼下只是为了拒敌消耗,臣以为尚可以一试,可两国宿怨已久,王爷要如何使得联军再无嫌隙?”
“同盟必交心,王兄早就嘱咐过了,此次联手拒敌,事关两国气数,非同小可。所以还请辰梁的褚钊将军出山为主帅,统两国军务,保我联军力克强敌。”
狄骧寥寥数句,缓和了朝堂上势同水火的气氛,许多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若是褚钊为联军主帅,那便是将戎羌的兵力握进自己掌中,即便两军不容难以配合,那也可以最大限度的保留辰梁军力。
群臣片刻的动摇已经足够了,狄骧话音刚落,褚钊便上前一步站了出来,替萧祈为这些人喂下了定心丸。
“回陛下,戎羌战力不同寻常,若能以我军阵法战术佐之,必能相得益彰,此番战事关乎我辰梁存亡,臣愿领命前往,率军扛敌。”
这是先前商议好的,褚钊今日是全套披挂,穿得是沙场征战的玄色战甲。
他已经是个名动天下的将军了,本家那些同朝为官的亲族早已无法再牵制他,谢濯保了阿泽的命,萧祈带他得了军功,他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所以他愿做萧祈的刀,替萧祈打这最难的一战。
狄骧邀约,褚钊应下,吵闹的争执彻底平息了下来,朝臣间的耳语开始趋于和缓,就连荀远道也慢慢舒缓了紧皱的眉头。
龙椅上的萧祈终于动了,他对着褚钊微微颔首,打算如先前商量的那般同狄骧定下国书,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尘埃落定的时刻,狄骧却倏地抬起手来,打断了萧祈的动作。
“主帅之职,可让辰梁放心,但若叫我王兄放心,便还要认命一人。”
语句停歇的短短瞬间,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会变得刺耳无比,在场都是聪明人,萧祈下意识攥紧了龙椅的扶手,手背上显出了暴起的狰狞青筋。
浓重的杀意在一瞬间侵占了整个朝堂,且是单单来自萧祈一人的,一贯迟钝的萧祈先于所有人猜到了狄骧的目的,他沉下面色起身走到狄骧身边,珠帘悉索的声响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狄骧神情没有丝毫动摇,他稳下心神继续开口,即便萧祈抽出了御前侍卫的长刀指向他心口,他也未曾退让半步。
“久闻辰梁国士谢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故我王兄有意,邀谢大人入联军担军师一职,助褚将军一臂之力。此前,外臣已同谢大人说过,谢大人欣然应允,且已接了我王兄的认命书函。还望陛下放人。”
第19章
萧祈发现这个朝堂从来都不是他的。
那些精明实干的文臣,忠心耿耿的武将,岿然不动的老臣所要的只是一个能做出明智选择的君主罢了。
在区区一个谢濯和泱泱一国的国运之间,没有人会替他选择前者,更没有人会容许他坚守所谓的私情。
“臣肯请陛下权衡利弊,务必应允。”
“臣愿立军令状,以命担保谢大人安然无恙,望陛下恩准。”
“——臣肯请陛下三思。”
满头白发的荀远道,披挂在身的褚钊,以及俯首迎合的一众臣子。
萧祈一个一个的看了过去,这些人都是他信赖仰仗的忠臣良将,可他们的眼里其实根本没有他萧祈的身影,有的只是一个他们自己臆想出的明君。
这是一桩太好的买卖了,谢濯若质军中,戎羌的国军放心,替辰梁征战的兵士会更放心,而那些不停抨击他偏宠奸佞的流言也会统统销声匿迹不攻自破,因为他将亲手把谢濯送到最要命的地方。
安敌国忧虑、抚军心稳固、立贤明之道,而这一切仅仅需要谢濯离开长佑城去往军中这么简单。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合格的国君都不会在这一点上有所迟疑,可萧祈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他没有再跟自己的臣子们争执,也没有理会身前的狄骧。
他扔下长剑,摘去了自己的冠冕,华丽的珠串坠去地上,争先恐后的分崩裂析,又随着他走向殿外脚步四溅开来。
“陛下!”
褚钊眉眼发红,似是想追上去继续谏言,他清楚此举是生生割了萧祈的心头肉,可他也清楚此事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谢濯此前曾分别与他跟荀远道等人密谈,他早在萧祈之前就知道了这个决定,他惊愕于谢濯能洞察到即将到来的战乱局面,更惊愕于一介文臣居然能存下这般坚定的心念。
“陛下,谢大人之前——”
他想这一切倾盘托出,想让包括萧祈在内的所有人都能明白谢濯的苦心,可荀远道却按住了他的肩头,制止了他的动作。
“陛下累了,明日再议。”
荀远道脊背忽然佝偻了许多,他扶着褚钊肩膀踉跄起身,苍老又无奈的结束了眼前的一切。
他太了解萧祈了,他明白这种关头只能这样处理,倘若再逼一分,萧祈兴许会直接退位,带着谢濯远走高飞,所以眼下他们什么都不能做,他们只能指望谢濯走完最后一步棋。
春日未到,寝殿外的草木萧索,全无宫城该有的气象。
萧祈不喜花草,也不愿宫中更换花卉上劳民伤财,那些盛开于冬季的奇花异草都早早被他倒卖出宫,换了银钱充填国库。
他只挪了两株歪七扭八的梨树种在殿外,谢濯易咳,他总想着等梨子结果便多煮些梨水给谢濯调养。
这点心思如今是用不上了,去年就未结果的梨树依旧枝杈嶙峋,估计活不过这个冬日,枯槁扭曲的枝杈将廊下的身影割裂至难以成型,唯独完美无缺的避开了那双的眼睛。
鸦黑澄明的眸子从枝杈之间送来盈盈光亮,局促又仓皇的弧度兴许是天底下最无奈的掩饰。早已等候在此的谢濯似乎是想笑的,他想同幼时那样笑眯眯的哄着萧祈听话,给萧祈宽心,他也的确做到了,在挣扎了数次之后,他将双眼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连眼尾的小小红痣也比往日里活泼许多。
近在咫尺的十几步,萧祈没有走过去,他止住了自己一意孤行的脚步,终究是停在了悬崖边缘。
他久久看着廊下的谢濯,未出一言,等到忽起的风吹折最脆弱的一根枝杈,他才咧着嘴角,缓缓蹲下身去大笑出声。
他是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的,他妄想着能凭借一时冲动,理直气壮的抛下一切带走谢濯。
可看过这一眼他便懂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留不住,因为谢濯早就和那些人一样,替他做了最明智、最该做的选择。
萧祈第一次见到谢濯,是在宫城的长街上。
三九寒冬的夜里,负责顺手给他送饭的内侍忙着热闹的宫宴,根本没想到他这个不受宠的小皇子还在等着一天一顿的残羹冷饭。
他饿得睡不着觉,只能踩上单薄的短靴,努力扑腾着小短腿从住处破败的围墙上翻了出去。
那是一场盛大的宫宴,宫城里的达官显贵们觥筹交错,同他血脉相同的兄弟们穿着锦裘皮袄玩着最新奇的烟花,只有他拽着自己脏兮兮的小褂子贴着黑洞洞的墙根猫腰前行,着了魔似的循着饭菜香味嗅了一路。
他没逛过宫城,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巡守的侍卫眼尖,看见了他畏畏缩缩的身形,他吓得慌不择路闷头就跑,结果踩到暗冰脚底一滑,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
磕得门牙漏风事小,被侍卫抓去御前问罪事大,萧祈年幼早慧,知道此番凶多吉少,他万念俱灰的皱巴着小脸打算束手认命,但他突然发现他并没有真的摔倒。
有人迎面扶住了他,柔软温暖的裘衣裹上了他冻得发僵的身子,凶神恶煞的侍卫突然没了声响,他迟钝兮兮的回头看去,他看到那些人全都收刀拱手,规规矩矩的跪在了他眼前。
他借着谢濯的威风,平生中第一次尝到了身为皇族的尊严。
那是一种奇异又解气的滋味,可以将所有睥睨他的人踩在脚下,但他没有回味太久,因为他闻到了谢濯怀里的糕点香。
后来谢濯抱了他一路,送他回到住处,分给他宫宴上香喷喷的糕点,他捧着酥饼糖糕头也不抬的啃得满脸都是,直至把谢濯给的糕点都吃完他仍觉不饱。
于是他伸出黑漆漆油乎乎的小爪子扯住了谢濯的衣角,那会没人给他开蒙,没人教他说话,他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个“饿”字,想再讨些吃得,就在那一刻,谢濯忽然俯身下来用力拥住了他,紧得他挣脱不开,也喘不过气。
他困惑不解的蹬了两下腿,嘴里叫唤着不成句的字眼,还把脏兮兮的脚印踩得谢濯满身都是,最后见谢濯不再给他吃食,他便忍无可忍的挣脱出来,跑回了自己的破屋里头。
他本以为谢濯不会再来,可到了第二天的夜里,谢濯便摸黑进了他的宫院,给他带了满满一食盒的热饭热菜,有鱼有肉,还有太多他没吃过的东西,他将自己噎得满地打滚,就差连着碗筷一起塞进嘴里。
从那以后,谢濯每隔几日就来看他,不仅给他带新的被褥衣裳,带新鲜热乎的吃食,还给他带令他深恶痛绝的笔墨纸砚,抱着他一笔一划的习字读书。
枯败的荒庭因而不再凄凉了,谢濯会在抽了新芽的树下陪着他背书,会笨手笨脚的跟他爬上房顶,给他讲月圆月缺的道理。
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谢濯似乎真的手眼通天,他们在这一处破旧的宫院里平安无事的度过了好几年,若非没有燕楚来犯,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跟谢濯待在一起。
幼时的宫院还是老样子,萧祈登基后也没有翻修这处院落。
高悬的孤月弯成了狭长的一弧,破败的砖瓦早已结上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一坛浊酒虽能盛住天边月色,但却只是镜花水月,萧祈浑浑噩噩的饮尽了坛底的酒,辛辣绵长的滋味一路灼烧到腹脏,他循着声响睁开了醉意朦胧的眼睛,滚着龙纹的衣角褶皱得厉害。
沐着月色的谢濯比往日里还要俊秀出挑,只是爬起房顶仍旧笨拙的要命,这么多年的过去,不仅没有一丝长进,甚至还退步了不少。
“阿祈……”
月下佳人,美不胜收,萧祈痴痴的看着,没有做出言语上的回应,他只是继续维持了白日里狰狞的笑意,又仰过头去打了个酒嗝,将自己激得眉眼通红。
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即将离开长佑城的人变了。
谢濯的白玉簪已经断过一次了,他总不能再幼稚兮兮的再来一遍。
于是他安安静静的看着谢濯攀上房顶,颤颤巍巍的匍匐到他身前,等到近在咫尺的那一刻,他倏地弃了空掉的酒坛,任它顺着房檐滚去地上,摔出一声比当年更刺耳的脆响。
“你又骗我,哈……谢濯,你看,又骗了我一次。这一次,你又不要我了。谢濯——你又不要我了。”
第20章
萧祈憋红了眼眶,憋红了鼻尖,又生生将自己憋得喘不过气。
他打小就不爱哭,也很讨厌哭,他知道哭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事情,宫人和兄弟不会因为他哭了就不再欺凌他,萧钺也不会因为他哭了就开始疼爱他。
他是独自在那个破旧的宫院里努力长大的,别人越不让他活,他就越要活,他咬着牙卯着劲,用尽的力气挣扎着,在遇见谢濯之前,他一直倔得要命。
他上一次大哭,还是当年被迫离开长佑城的时候。
他在临行前哭了一夜,像极了一个愤怒到极限的幼兽,笨拙到连发火都不会,他薅着谢濯发尾拼命张口去咬,犬牙交错之间,恨不得嗜尽谢濯的血肉。
他不相信前些日还保证一定会陪着他的谢濯要舍下他,更不相信是谢濯在朝堂上亲自提出要送他去燕楚为质。
他质问、咒骂、动手推搡、拳打脚踢,甚至于摔断了谢濯挽发的白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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